“嫣兒, 你去醫院看叔叔嗎？”

季澄月拿著網球拍，站在操場邊問道。

林嫣應了一聲：

“今天我爸出院。”

她對死黨點點頭，左手拎著書包, 右手是一個保溫桶, 神情自若地往校門去。

打車到醫院, 林嫣剛上樓，就撞見出來打水的馮吉。

馮吉溫和地笑笑，對林嫣道：“來了？”

她說, “你爸剛睡著。”

林嫣往病房內床的方向看了一眼，進門的時候腳步放輕。

林嫣把書包放下, 把保溫桶放在桌上, 她的動靜已經很小，但林墨還是醒了。

他緩緩睜開眼, 看到林嫣，視線移到墻上的時鐘上，聲音有點沙啞：“現在好像不是下午放學的時候吧？”

林墨把保溫桶的蓋子揭開，一股鮮香的味道散發出來。

她把裏面的雞湯倒進一個小碗裏, 然後才說：“我提前請假了。”

林墨緩緩坐起來：

“你提前請什麽假，這裏有你馮阿姨，你過來也沒什麽用。”

他望著林嫣，後者端著一碗雞湯向他靠近。

林墨頓了會兒，把那碗湯接過來，又說：“馬上就要出院, 你帶這些來做什麽？還有, 你既然有作業, 就做完了再過來。每次都跑到醫院做題, 難道聞著消毒水味, 對你的成績更有幫助？”

他語氣有點沖，估計心情不太好，林嫣發現她爸眼裏又有紅血絲，應該是沒怎麽睡著。

要是在以前，林嫣應該會跟她爸吵起來。

但她平靜道：“那你呢，骨折了不好好養著，擔心這個擔心那個，難道能讓你的身體馬上恢覆？”

林墨住院了，他負責的那個項目原先就被卡著，現在更是停滯不前，據說上面想把項目交給別人做。

林墨當然不願意，每天都給公司裏的人打電話，和那邊爭執不休，特別生氣的時候，還會沖著馮吉和林嫣發火。

馮吉怕林嫣父女倆吵起來，每次把林墨哄好後，又勸林嫣：“你爸是心裏急，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現在躺在床上不能動，公司的人又不信任他，他把工作看得那麽重，所以才生氣，你不要跟他吵。”

林嫣親耳聽到她爸和公司的領導、同事吵架，知道那邊在為難她爸。

她見過她爸蒙住被子誰也不想見的情景，甚至有次發現對方眼睛是紅的。

這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林嫣覺得她還是有些熟悉的。

小時候的某一天，她爸下班回來沒見到他媽，後來又去小學把她接回家，在家裏打了無數個電話，最後沈默地望著她的時候，應該就是這樣。

是那種努力了很久，想要維護脆弱的某件事物，卻發現它即將分崩離析，咬著牙不願意放棄的感覺。

好像在做無用功。

林嫣以前不懂。

她只知道林墨很快就冷靜地起訴了她那個媽，順利賣掉房子搬了家，他的職位越來越高，工作越來越忙，掙的錢越來越多。

林墨又是什麽都不願意說的性格，對林嫣越來越嚴格，發現她變得叛逆不聽話，幾次失望後索性不管她，只要求成績，後來又為了分數對林嫣破口大罵，罵她像她那個媽，根本不像自己。

林嫣就覺得她爸不可理喻。

原來每次她考砸了，對方的那種奇異的目光，是在透過她，看她媽媽。

他覺得林嫣以後也會像那個女人一樣？

林墨今天情緒特別不好。

見林嫣反駁自己，他冷笑道：“你翅膀硬了。你要是不想來，就別來，我寧可你坐在教室上課。你知不知道每年我要在你身上花多少錢？要是不想讀了，就趁早離開學校，去工廠上班。”

他把喝了一半的雞湯放下，“覺得我愛操心，那也得讓我有不操心的時候！”

馮吉打完水回來，聽見這對父女又吵起來，忙道：“別生氣了，過一會兒咱們回家再說。”

醫生馬上就要過來，到時查完房，林墨就可以出院了，只是他的腿還是需要養一陣。

林嫣就是為了這個過來的。

馮吉一個人，又要辦手續，又要扶她爸，還要拿行李和藥什麽的，肯定忙不過來。

林嫣沒有再跟她爸說話，她靜靜地坐在一邊，看馮吉哄她爸擦臉。

林墨把頭扭到一邊：“不用管我。”

他受傷後，脾氣比以前更大了，尤其是面對馮吉時，肆無忌憚地發洩著自己的情緒。

馮吉還是那樣輕言細語，見林墨不配合，不由道：“阿墨，聽話。”

四十歲的人了，說起這話溫溫柔柔的。林墨瞪著馮吉，又看了一眼望過來的女兒，垂下眼，到底還是妥協了。

林嫣已經習慣了。

她和林墨雖然住在一起，但並不親密。這段時日，她每天中午和下午都會抽空過來，待一塊兒的時間多了，也見到了她爸更鮮活的一面。

她瞥了一眼對方有點紅的耳朵，起身收拾東西，等醫生來了，囑咐了一番後，三個人就準備回家。

辦完了手續，馮吉背著林墨走在前面，林嫣拎著大包小包在後面。

望著兩個人的背影，林嫣想，如果當初他們沒分手，她爸沒有和她媽結婚，會不會更好一些呢？

到了小區門口，保安認識林嫣這幾個人，打了個招呼：“哎喲，這是回來了？”

她知道林墨出車禍的事，安慰道：“福禍相依，風水輪流轉，後面會好的。”

“謝謝。”馮吉笑道。

林嫣這會兒又走在前面了，替他們打開單元樓大門，摁了電梯，打開家門，馮吉把人背進去，放在沙發上。

她有點發愁：“後天就要回去銷假了，你爸怎麽辦？”

“我是骨折，不是真的殘廢，沒了你難道我就不活了？”

林墨說，“你回去吧，別把你的工作耽誤了。”

林嫣給馮吉倒了杯水。

“我會請個人來照顧我爸，放學後還有我，馮姨你不用擔心。”

馮吉還是有些擔憂，又在家裏待了兩個小時，最後被林墨“趕走”。

客廳內只剩下林嫣這對父女。

望了望天色，林嫣問她爸：“回房間還是留在客廳？”

她說：“我去做飯。”

林墨就看著女兒得到“在客廳”的回答後，進屋拿了一張小毯子，搭在他腿上，然後打開冰箱，取了一把青菜和幾個雞蛋，轉身去了廚房。

以前林嫣特別不喜歡廚房，林墨不在家，她基本都是在外面吃，林墨做飯也沒想過教女兒，只是會要求她幫忙洗碗。

後來沈殷住進來，兩個孩子關系變得越來越融洽，林墨周六在家的時候，見過沈殷炒菜，女兒在旁邊切菜。

不過林嫣沒什麽廚藝天賦，試著做過一次後就放棄了。

林墨從來沒有想過女兒會心甘情願進廚房，甚至給他做飯，給他煲湯的這一天。

他想起剛才在醫院喝的雞湯，味道淡了點，但也是女兒親手煲的。

林墨靜了一會兒，電話響了，他接通電話後，又開始和對面吵架。

林嫣把飯菜端到茶幾這邊，然後坐在一旁默默聽著，最後林墨掛了電話，她忽然道：“實在不行，你就辭職。”

“沒必要繼續待在這家公司。”

林墨在這家公司工作了好多年，但是高層的管理者似乎對男性有很大的偏見。林墨是單親家庭，在公司不僅要被領導苛待，現在升職了，成為了高管，結果又和同事發生了矛盾。

這次他骨折住院，他的那個同事就趁機搶了他的項目，領導也一直敷衍，顯然是覺得同事這樣做沒什麽，反而有利於公司項目繼續實施。

“你讓我辭職？”

林墨皺眉道。

林嫣垂下眼：“你在這家公司能爬到這個位置，去了其他地方，照樣能有作為。你的工作經驗豐富，又有能力，為什麽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林墨放下筷子，對女兒道：“那是我的項目，我的心血，好不容易到這個位置，你要我退出？就因為那些無能的人？”

他就是這樣，哪怕撞了南墻也不想回頭，除非頭破血流，否則就要執拗地往前闖。

林墨不甘心。

他說：“你不懂大人的世界。你只需要讀書就行，我的事你不用管。而且你知道你的學費是怎麽來的嗎，家裏的鐘點工是怎麽來的，這套學區房又是怎麽來的？忽然讓我辭職，是想喝西北風嗎？”

林嫣低著頭吃飯，聞言終於看向她爸。

她神色淡然，又很認真，對林墨道：“我查過了，家裏還有點錢，可以支撐幾年。再過幾個月我就滿十八歲，高三畢業後，我可以一邊念書一邊兼職，大學生兼職總比高中生有優勢。你可以去找個輕松一點的工作，換一家公司，到時候，我養你。”

她從來沒有跟林墨談過心，沒有說過這種關於未來的設想。

林墨聽完楞住了。

林嫣還在繼續：“你本來就有本事，這家公司苛待你，是他們的問題，不是你做得不夠好。對於那種從根上就不認可男性的人，你有什麽必要向他們證明能力，你做得再好，他們也不會覺得自己是錯的。”

“你不想多花點時間和馮阿姨在一起嗎？”

嗯？

林墨忽然瞪女兒：“你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

林嫣面不改色：“我就算了，我已經長大了，能照顧自己。那你的女朋友呢，你的未來結婚對象呢，我後媽呢，感情是需要時間培養的，如果你們長期不在一起，馮阿姨變心了怎麽辦。”

林墨吃不下去了，他覺得臉有點燙：“趕緊閉嘴。”

林嫣閉嘴了，垂下眼睫繼續吃飯。

她是在聽到別人對她爸的議論後，才想著跟她爸聊一聊的。

林嫣一直覺得她爸是個工作狂魔，為了事業可以不管家庭，但她又覺得好像不太對，有時候她爸又忽然會關心她一下。

這次她爸頭一天沒睡好，第二天就過來給她開家長會，林嫣在病房看望對方的時候，心裏不太好受。

她聽見她爸多次和公司的人爭吵，放學後心不在焉，好幾次都走到了那家公司門口。

結果有一次就聽見別人議論。

那個女人似乎是和同事們去團建，出門的時候提到了她爸的名字。

“他以為自己是誰啊，升職了就了不起麽，整天冷冰冰的，他自己那麽拼，還要下屬一起拼。一個男人這樣是不討喜的，他的妻主不就是因為這個才跑了嗎，與其爭什麽項目，不如溫柔一點，找個有錢的女人，結婚生女……”

“聽說他的女兒跟他關系也不好，成天惹是生非。呵呵，這不是顯而易見嗎，他這樣的男人，能教好孩子？”

那一刻，林嫣很想沖過去把那個女人撕碎，她憑什麽這麽說她爸？

他幾乎把一切精力都撲在工作上，卻換來了這些人的侮辱嗎？

林嫣這時才知道，她爸在公司都經歷過什麽，面對過什麽。

……

吃完飯，林嫣給請的鐘點工打電話，讓他到家裏照顧林墨，然後去上晚自習。

進了教室，同學們都偷偷望著她。

沈殷看到她，眼睛一亮，林嫣卻坐下來，偏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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