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困夢中醒來時，一波波的暗流正緩緩地流向深海。深藍色的大海裏，游魚淺翔。光明和黑暗的界限明顯。這種深邃的顏色像一個人的眼睛。我

試著回憶著誰有這雙奇異的眼睛。想了很久，還是敗給了時光。我不知道我已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在這深海裏呆了多久，青藻蔓延上鐵索，覆

蓋我的全身，鐵索已經和骨肉貼在一起，再也沒有離開它的可能。也許已經等待太漫長，我已經不抱有期待，會有人來救我。

最近這段時間，我老是做夢，夢裏有一個叫愛星西涅的女孩，和我一樣被困在狹小的地域裏。我為什麽會夢見她，我也不知道，或許我曾經認識

她。或許我即將認識她。

我閉著眼睛，卻聽見遠處的海域附近，有一座千層黑塔已經倒塌了。炙熱的巖漿流進冰藍色的海水裏，發出的嗤嗤的聲音，像塑造銅器時弄出的

聲響。我迷迷糊糊的陷入眩暈。對於生存和死亡，我一樣不感興趣。最近老是犯困。興許是海水傳播情緒的作用，我聞見一絲絲的血腥從海底深

處傳來。還有陰郁的歌聲。此起彼伏。誰的歌唱，這麽淒涼。誰的淒涼，讓人憂傷？

我的腳下，白骨堆砌累累。當那些白骨的主人吻上我甜美芳香唇瓣時，就意味著他們的靈魂和生命力都已經屬於我。她們生前，或是美貌的貴婦

，或是迷惑眾生的海妖，當中有許多，是和我一樣的人魚。擁有幻想的天真和愚蠢。呵呵。這是女人的可愛之處，也是我最厭惡的。

那一天，大海的味道很不好聞。迷迷糊糊中我聽見巨物倒入大海的聲音。便知道，那座佇立千年的黑塔終是倒了。所以不會再有什麽禁錮和等待

。一切的一切，都應該灰飛煙滅了。

靜靜的睡去了，我想我又做夢了。

一艘駛向北海之濱的漁船靜靜的在海洋上行駛。白帆也有些舊了，甲板被風浪洗得發白，縫隙裏還殘留著上一次出行時留下的鹽漬。然而這並不

影響人在上面站立。為首的應該是一個女人。穿著碎花藍靛繡染芙蓉，外罩一件淡藍色的披風，發絲長長的柔柔的，被風不時拂起，很好看的樣

子。臉色有些發白，雙眼略微凹陷，青黑浮腫，有一些小雀斑也浮現出來。這是長期熬夜過度耗費精力的結果，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容貌。她靜

靜地望著海平面，不聲不響的調整自己的呼吸。

另一個素衣包裹的男子，一直站在她身後，很貼心的扶住她的肩膀，怕她突然倒下。一聲瓷器搶地的聲音，讓女人有些戒備的皺了皺眉，轉過頭

去，身體極其虛弱，不由得往素衣男子身上靠了靠。一個身材尚未發育完全，面容稚嫩的女孩從船艙沖出來，大嚷著，“姐姐。你根本就不該把

她帶來。你不知道，她又去煩楊宿了。”

楊宿緊跟著女孩出來，扯住她的手臂，向女人解釋，“嫂子，沒有的事，楊宿知道什麽事該怎麽做，秋若不懂事，你再體諒她一次，她還小，我

不會再讓她出來胡鬧了。”

秋若愁眉如故，癟嘴向楊宿吼道，“你就知道老是向姐姐惡人先告狀，你還是護著月曼珠。”

楊宿長嘆一口氣，“在黑塔森林裏，我救她一次，她欠我一次恩情，甘願以食物為報，親手為大家操弄魚宴，你不幫忙反而搗亂，你可不可以不

要這麽孩子氣！”

“我孩子氣！你怎麽不說你不喜歡我了，你喜歡她了。你要娶她，不娶我了！”

白陌離緊緊皺眉，要緊牙齒，盡量克制自己的怒氣。從出城鬧到現在，一路風波不斷，到了緊要關頭更是不分時候，好幾次險些把大家拉入萬劫

不覆境地，到這會兒，她還不知悔改嗎？

嗯，嘔。終於壓不住心頭的淤血，一口吐盡。眾人被嚇到，什麽時候見過城主傷成這樣。楊亮心頭一滯，大慟。連忙扶住她孱弱的身軀，護在懷

中，大喝一聲，“你們還要鬧到什麽時候，再鬧，你們可讓她吃得消。”

剛剛在黑塔森林裏，巨塔不知為何坍塌，古藤肆延，竟意圖鉆入血管吸食鮮血，狐妖橫行，血蝠作怪，而白陌離卻偏偏停止反擊，望著塔角的一

堆白骨淚流滿面，要不是白十及時撲過去，她就要葬身塔底了。爬起來後，居然又淚眼連連的沖過去拾撿那些碎骨，全不顧肩上背上正被血蝙攻

擊，白十緊緊守護她，也敵不過背後的攻擊，而她仍瘋了一般賴在塔角不肯走。

楊亮黯然，何時見她這樣過，她的秘密就跟那封印的黑塔有關是嗎？

秋若瞧見姐姐這樣，心裏也痛，忙哭紅了鼻子，跑過來扶住白陌離，連聲道，“姐姐，對不起，對不起，秋若再不惹你生氣了，再不惹你生氣了

。”

月曼珠心下詫異，這個城主居然跟這座禁忌之塔有關，是不是跟愛神正在尋找的東西有關呢？

船身劇烈晃動，似乎觸及到了，隱藏在平靜海水下的暗礁，楊宿飛身而下去瞧，是一副巨大的龍的屍骸，靜臥在海水中，雙眼被掏空，凝望著遠

方。龍的眼睛，一只可以看到過去，一只可以看見未來，誰需要？

白陌離已經暈厥，躺在楊亮安全的懷抱中，漸漸的睜不開眼睛，迷糊中有一團白光在路的盡頭......

她睡了，我卻醒了。又做夢了。最近老是在夢境河現實徘徊。夢見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海水依舊腥甜。

我擡起頭來，一大串的泡泡在上升，是什麽東西到深海來了。這裏的深度，一般的海洋生物無法到達。除非有幽沫指引。幽沫是我的夥伴，是一

種海生植物。看似海藻，觸手可以蔓延幾千公裏為我尋找食物，我要食物的熱血溫暖我的血管，否者我會在深海慢慢結冰凍結，而它需要它們的

血肉滋養。

在我低下頭的瞬間，我感覺突然有什麽東西覆蓋了我的全身，毛毯般厚重的感覺，有一個人的頭顱輕輕的垂在我的胸前。我的直覺是，這是個死

人，或者是海妖。一是她的身體沒有溫度，二是，她的頭發很長。但是我的估計錯了，安靜下來後，我聽到了她的呼吸聲，一吸一呼，很平穩，

用胸腔的肺呼吸的，是個人類。而人類居然能在深海依然用肺呼吸？

她身上的氣味很淡，但是我還是能分辨，這種氣味跟黑塔的氣味一模一樣。幽沫來拽她的腳踝，我搖搖頭，示意不能輕舉妄動。興許這就是從黑

塔裏跑出來的妖怪。

時間過得很緩慢，一分一秒都纏在腳趾上不肯離去。大約三百下潮起潮落後，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是蒼白色，像霧一般，倒影海洋的陰

影，一點點沈積，像一朵花慢慢開放，開成藍色的海洋之心。

她好奇的打量我的臉，又擡起手摸摸，然後俯下身來盯著我的瞳眸。我反感這種靠近，剛想擡起手推離，才想起除了頭顱，我的身體已經完全被

禁錮。

她出人意料的擡起了頭，望著我笑了。我一陣愜意，又有食物了。我的身體太冷了，冷得快結冰了。

“嗨！”她俯下身來，雙手環緊我的脖子，“真高興。第一天，就見到的你。你真好看。”

第一天？好看。當然。我不好看怎麽獲得生命的資助？我笑了，一瞬不瞬的看著她，這個單純的孩子，你很快就會成為我的食物。

當我這麽想時，幽沫構建的城墻外頭喧嘩連連，還有憤怒的味道隨著海水擴大。那些在幽沫腳底下撿些殘渣碎肉的魚兒全都驚散逃竄。

果不出所料，那些喪失愛妻，愛妃，愛女的人魚們來覆仇了。我的身體雖沒法移動但並不代表我會害怕。

她毫無察覺危險即到，笑著跟我說，她是被關在黑塔裏的盲魚，可是塔倒了之後，她居然游到了海水裏，然後就變換成了這幅模樣。

我笑了笑，原來是剛有些道行的小妖精。怪不得可以在海裏呼吸。我生平第一次憐憫，實在無暇顧及她。柔絮的笑了笑，好好的，跟她講清楚。

我說，我是個壞人。嗯。也不算是，有些人總會為她的貪欲買單，我也一樣，因此被禁錮在這裏。你快些走吧。向上浮去，然後你就可以看到天

空和陸地。上了岸，你就是個人類了，再不能對誰說起你是一條魚。

她看看我，問，你不走嗎？

我搖搖頭，我走不掉的，我的骨頭已經和這些石頭生長在一起了。

她意味深長的看著我，我緩緩閉上了眼睛。仿佛聽見遙遠海域響起淒艷的歌聲，一波一波，永無止盡。

死亡的隊伍還是來了，一個個叫囂著要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呵呵的笑出聲，“我的肉就跟石頭一樣硬，怕是你們的黃牙都會被磕下兩顆來！

哈哈！”

有人魚註意到我身上還掛著一件“東西”。膽大的，掙開幽沫就要來瞧瞧我身上這件“衣服”到底是什麽？

我擔憂的看著她單純的一張臉，不禁覺得又高興有悲涼。我的四肢無法行動。這個女孩是不是就要跟我陪葬，或者被捉去當奴隸？

禁錮我的鐵索，連著一座死火山口，珊瑚樹剛好塞住了它的大口。最近它有些興奮，半夜有時都會打打哈欠，哈出一口口的熱氣。

我勾起唇角，看著那些英俊魯莽的面孔，你們愛的女子要來赴死與我何幹？不過是看上了我這副臭皮囊，開心的奔過來而已。我甚至連拒絕都無

用，捧著我的臉，嘴唇就貼上來了。

我試著動了動肩膀，拉動鐵鎖，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漢子晃動著大背斷刀來拉扯她的衣衫。我想叫她，卻不知道該叫她什麽，脫口而出，“小盲，

抱緊我！”

她果然毫不猶豫的抱緊我，冰冷海水的撞擊下，我第一次嘗到了溫暖的感覺。我用盡全身的力氣，邁出右腳，珊瑚樹一陣劇烈的晃動，海底也不

太平了。咕咕的冒起溫熱的泡泡。越來越大。腳背的骨頭被生生拉破一塊。海水彌漫奇怪的味道。各種魚兒一群群的遷徙而去。

有人大呼，海底地震啦！

有人想跑。有人依舊不罷休，掙紮著要來到我身邊。剛剛那個試圖抓住小盲的漢子，被激蕩的海水彈回去，又被趕上來的幽沫纏成了一只綠繭。

我狂笑著，狠心邁出了左腳。釘入骨裏的鐵鉤被扯了出來，牽連著一塊骨頭劃出好看的軌跡。

這般茍且的活著，還不如有這麽多人陪葬是麽。我搖搖頭，笑嘻嘻的看著小盲說，“海底就快地震了，他們都別想活。你想活麽？”

小盲低下頭，看著我鮮血汩汩的兩只腳被，癟了嘴角，眼裏翻騰著淚光閃閃。我忽的笑了。格外開懷。第一次有人為我流淚。

我又想起來了黯然的往事，只不過這一切都來不及對她說。

我低下頭親吻了她溫熱的唇瓣，然後用盡靈魂最後一絲力量，催動海水盡量把小盲托出海面。

我又笑了。慢慢閉上了眼睛，炙熱的巖漿慢慢漫上我的腳背，我想我會慢慢變成佇立在這的化石之一，或者被海水帶到更為廣闊的海域地帶，或

者永遠被埋在泥沙中。但是，我永遠也見不到了她。

分離，永遠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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