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2章

關燈
葉潛緊握著她的肩,指頭幾乎要掐入她的肉中,他恨聲質問:“你怎可如此無情!”

朝陽公主低涼地笑了下,擡手撫起散落的鬢發,溫聲道:“潛,我向來如此,你是知道的。”

涼薄的話語,讓少年炙熱的心仿佛一下子凍結在那裏,他怔怔地望著她,望進她那嫵媚的眸中,想看清楚她的心思。

朝陽公主柔荑擡起,將他的兩個僵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開,淡淡地道:“你若是不想聽從我的命令,不願意去服侍碧羅夫人,告訴我便是,我也就不勉強你了。我朝陽公主並不是那個不體恤仆人的公主,”

葉潛銳利的目光緊緊鎖住著她的眼眸,想看清楚這個女人。

可是朝陽公主的鳳眸中,如煙如霧如秋水,他看不懂——從來都看不懂。

朝陽公主站起,卻是滿面倦容:“我累了,你如果沒什麽事,便下去歇息吧。”

葉潛僵硬地立起,含著痛意的眸子凝視著自己愛著的這個女人良久,最後終於轉首出去了。

這一晚之後,葉潛回到家中,便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一直閉門不出。任憑葉嬤嬤在門外呼喚,他都不曾發出一言。

葉嬤嬤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看著兒子這般,也大約知道他和朝陽公主不和,當下倒是把兒子好生說落一番。葉潛也不曾吭聲,只是徑自地不曾出來。

後來過了兩日,葉嬤嬤倒是急了,怕他餓出什麽毛病,只好坐在門前大哭大罵一番。

葉潛此時身體虛弱,聽到外面的喧嚷之聲,不免苦笑,心中明白,自己這等身份,便是連宣洩這等痛苦的資格都不應該有的。

自那日後,葉潛依舊如常,只是卻如行屍走肉一般。

這個夏日裏,肅寧城最大的事情便是平西侯府的侯爺薨了。街頭有傳聞說,這個侯爺得的是不幹凈的病,又有傳聞說,侯爺其實是因為一個小倌亡故傷心而絕,反正無論哪個傳聞,都不是什麽光彩事。不過這也沒什麽大不了,誰都知道這位侯爺是當今天子的大舅子,於是天子雖遠,依然按照禮節派文武大臣前來吊唁,並賜下錫銀等物。葬禮完畢,平西候馮傑唯一的兒子馮濤襲了爵位,成為平西小侯爺。

朝陽公主一夜之間成為未亡人,她命人將侯爺和弄玉的遺物盡數收拾整齊,都存放在落林苑中,然後徹底封了落林苑的大門,從此之後,這裏將成為一所廢棄的別苑。

小侯爺年幼,跟在朝陽公主身邊,仰臉問公主:“母親,父親不在了,你是否會改嫁他人,離開這裏?”

朝陽公主蹲下身子,摸了摸小馮濤稚嫩的臉龐,笑了下:“不嫁,母親無人可嫁,也無需嫁。”

說著這話時,不遠處的侍衛葉潛恰好聽到這話,擡眸望過去,只見朝陽公主白衣盈盈裊裊,比起往日的雅媚卻是別有一番風味。回味著她的那句話,他眉目冷清。

朝陽公主牽著小侯爺的手離開,不經意瞥了眼一旁的葉潛。

不知道從何時起,那個稚嫩的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巍然站在那裏,仿佛能撐住天與地之間的距離。

收回目光,她唇邊溢出一抹笑來,淡淡地在心中一聲嘆息。碰壁又遭遇不堪的碧羅夫人離開時曾說,葉潛豈是久居人下之輩,假以時日,你再難約束。

或者殺之以絕後患,或者扶之翺翔九天。

不經意間,心思已定,朝陽公主淡聲吩咐錦繡:“晚間時分,讓葉潛過來我的書房。”

錦繡聞言一楞,經歷了碧羅夫人事件後,又恰逢侯爺驟然薨故,這期間紛亂雜呈,公主極其忙亂,一直還不曾和葉潛私下會面呢。

當下她斂眉低聲答應道:“是。”

晚間時分,葉潛面無表情地走進了朝陽公主的書房。

朝陽公主坐在書案後,凝視著書案上的一封書函,甚至於葉潛進入房間都沒有讓她的目光移開那個書函分毫。

葉潛立在書案前,默不作聲,偉岸的身影擋住了燭光,在書案上投下一個暗影,那暗影恰好將朝陽公主籠罩其間。

朝陽公主看了那書函好一會兒,終於在這陰影中擡起頭來,淡淡地凝視著眼前的男子,精致嫵媚的臉龐上平靜無波。

“這是皇上親筆所寫的信函,說是召你進宮去幫忙做事。”說著,她將那個信函放在了案幾上。

葉潛頓時眉皺起,心中卻是仿佛有什麽東西一抽,抽了後就空虛虛的,直接就往下跌去,喉嚨則是仿佛被什麽堵住,嘴巴想動,發不出聲音。

朝陽公主收回眸子,目光落在那個信上,輕聲道:“其實這封信早就收到了,信裏還說你的姐姐已經懷了龍種,他們都盼著你去呢。”

說到這裏,她唇邊扯起一抹嘲諷的笑:“只不過我不想你離開,便隱瞞下這事,沒對你說。”

望著眼前女子淡然的笑顏,葉潛卻仿佛在泥潭裏掙紮,一時之間竟把之前所有的怨憤盡皆拋去,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她不要自己了,不要自己了。

拼盡全力後,喉嚨終於發出一點嘶啞的聲音,說出口的卻是低落的喃喃:“你,你不要我了嗎?”

朝陽公主見這少年茫然無措的樣子,倒是仿佛離了自己,便失去了所有一般,不由心中微震,呆呆地望著那信函好一會兒。

葉潛蹲下身來,與朝陽公主平視,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的手:“朝陽,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朝陽公主擡眸間,卻見葉潛眸子裏是毫不掩飾的傷痛,他蹲在自己面前,猶如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一般。

有那麽一刻,朝陽公主想伸出手,去撫平他眸裏的傷痛。

可是她終究沒有。

她最後還是笑了下,如同很久前他初次見她時那樣,笑得涼薄高傲。

“葉潛,你可以這麽認為,我不想要你了。”她最終還是這麽說出口。

停頓了下一番,望著這個男子眼中的不敢置信,她輕笑一聲,用著她特有的低涼語音淡淡地道:“人總是會膩的,我現在煩了膩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皎潔的明月,無情冷漠地道:“你走吧。”

你走吧,這個聲音在葉潛的心中回蕩,如同石塊一般在胸腔撞擊,撞擊得五臟六腑幾乎要開裂,要出血。

曾經他對她說,不要榮華富貴,不要錦繡前程,因為這些換不來一個她。

可是她卻是要自己離開的,因為她不要自己了。

葉潛低垂著頭,默默地望著地上自己的剪影,那個剪影淒清孤冷,那個剪影裏沒有剛才那個曼妙的身姿了。

“好,那我去。”葉潛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這麽說。

你要我去,我便去。

聽你的。

這幾天,最高興的應該是葉嬤嬤了,與其在公主跟前侍奉,她其實更希望葉潛能到敦陽去,能侍奉在皇帝身邊,也能幫襯著自己留在深宮裏的女兒長雲。

如今願望得以實現,她比誰都滿意,太過滿意的她看著自己兒子那如同死了爹娘的死沈臉,開始教訓:“你就別傻了,留在這裏有什麽好,雖說咱們主子是皇帝的親姐姐,可是她到底不是皇上啊,她不能給你大官做,也不能保你的姐姐。”教訓完了,她開始暢想各種美好的前程未來,又開始對葉潛進行各種指點:“到了皇宮裏,你可千萬別給你姐姐丟臉,到時候要聽你姐姐的話,多做事,多聽別人怎麽說,自己少說話。”說到這裏,她自己也笑了:“不過你向來懂事,”

她對這個兒子是滿意的,盡管他其實只是她和人暗相授予生下的私生子。可是她卻預感到,將來他必然是有一番成就的,是可以光耀他們家的門第的。

葉潛也依然一聲不吭,事實上自從確定自己要離開這裏時,他便一直沈著臉,幾乎沒有說過話。

自從那晚後,他沒見過那個絕情的女人,只是知道,府中為自己準備了進京的行囊盤纏,還為自己選了幾個往日交好的侍衛跟隨前去。

被選中的侍衛與他一向交好的吳門中,吳門中很興奮,他覺得自己沾了葉潛的光,以後可以跟著一起為前程奮鬥了。其他的兩個侍衛,也都對未來的生活很期待,想著跟了葉潛到敦陽大幹一場。

葉潛望著周圍的這一切,只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已經抽離了軀體,安靜地看著,接受著這既定的命運,卻無力改變。

離開前的那個晚上,他站在窗欞前,望著屋外的圓月,靜靜地站了許久。

夜深時分,他閉上酸澀的雙眼,終於再也克制不住心頭的想法,想要再去看一眼那個絕情的女人。

因為此時已是四更,府中並無多少人行走,況且葉潛熟悉府中路徑,專揀偏僻小路行走,是以一路並沒有人看見葉潛進了公主的別苑。

走進別苑時,正想著該如何設法進去見到公主,誰知卻見錦繡就盈盈立在涼亭之中,月影幽沈,安靜淡雅,仿佛等了很久。

葉潛抿唇,不知為何錦繡會在這裏。

錦繡凝視了葉潛片刻,淡淡地道:“葉侍衛,請隨我來。”

葉潛聞言,跟隨錦繡往前走。

片刻功夫,便來到了公主的繡房,錦繡立住腳步,斂目回首道:“葉侍衛,請進。”

葉潛望著錦繡,問道:“公主命你在那裏等我?”

錦繡望定葉潛:“是。”

葉潛回想這一晚,無法成眠,可是一直到此時才終於下定決心再來看她一眼,若是自己不來呢?

錦繡仿佛看透了葉潛的心事,平淡地道:“你若不來,倒是也好。”

至於葉潛若是不來,為什麽好,錦繡沒說,葉潛也沒有再問。

葉潛邁步,走入公主的閨房中。

窗欞大開,羅帷飄飛,公主一身素色深衣包裹出曼妙的身姿。

她坐在那裏,低著頭,雙手捧著那把龍泉劍。

葉潛緩緩走到她跟前,凝視著她的眉眼。

他心裏明白,過了今天,以後想見她難。便是再見了,他也不再是今日的他,她亦不是昔日的她了。

朝陽公主擡起頭,仰視著陪在自己身邊多日的這個男人,終於開口道:“潛。”

聲音低涼,一如往日。

葉潛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有什麽念想,對這個無情的女人,他是徹底失望了的。可是如今,這一聲低低的“潛”卻讓他心口發熱,喉頭哽咽,他有那麽一瞬間,幾乎沖動地想抱住她,告訴她,自己不想離開。

可是朝陽公主面目冷清,昔日風情蕩然無存,這讓葉潛不敢輕易踏前一步。

朝陽公主撫摸著那把長劍,猶如撫摸著累世的情人,許久後她柔聲道:“葉潛,你就要離開了,要到遙遠的敦陽去了。”

葉潛抿唇,不言,他等著她繼續說。

朝陽公主輕輕笑了下,鳳眸中流露出迷夢樣的色彩:“敦陽城是一個繁華的都城,那裏有清清的護城河,還有綿延數十裏的垂柳。我以前曾經騎著馬,在那堤壩上奔跑,那個時候,楊柳飛絮,鶯歌燕舞,可真是好時候呢。”

她停頓了下,擡眸望向窗外,仿佛望到了那昔日逝去的時光,她眸間泛起一陣霧氣,夢囈一般地道:“這個季節,敦陽城外應該是蟬聲一片吧。”

葉潛眼中發熱,他的手握緊了幾分,不過他仍然沒有說話。

朝陽公主坐在榻上,緊緊抱著那把長劍:“這把劍,是當年我喜歡的男人的劍,只可惜,他早就把這把劍扔了,他不要了……”

葉潛終於忍不住,哽咽地叫了聲:“主人。”

朝陽公主勾起一抹輕笑,笑畢,唇漸漸收斂起來,目中竟然露出冷清蕭殺的色彩:“葉潛,現在我把這把劍送給你,你幫我把它帶走,帶到敦陽去吧。它原本就不該屈居於小小的肅寧城。”

葉潛咬牙:“是,主人,我會把它帶走,帶到敦陽城。”

帶著它,一起去聽敦陽城外的蟬鳴聲,看那十裏垂柳,看那都城繁華,看那世間百態,看那滾滾紅塵。

朝陽公主將這把長劍摟在懷裏,仰起優美的脖頸,擡頭望著這個和自己曾經如膠似漆的男子。

這一別離,便是一生,便是一世。

這個男子,原本是翺翔九天的鷹,離開囚禁他的牢籠,他便將展翅遠飛,再不歸來。

朝陽公主眸中流露出無限的哀傷淒冷,不過她還是笑了,冷傲地笑了:“葉潛,這把劍,你想要嗎?”

葉潛低頭凝視著這個柔橈輕曼的女子,她就如同一匹上好的錦緞般,緊緊包裹著那把曠世的名劍。

有那麽一瞬,葉潛甚至有一種幻覺,仿佛他要取走那把名劍,便要撕開這層錦緞。

錦緞若有心,是不是也會覺得痛?

晨風吹過,帷幔飄飛,葉潛卻聽到自己這樣說:“主人,我要。”

葉潛握著那把取自朝陽公主身上的劍,起身,準備離開。

從此之後,深海遼闊,長空萬裏,可是那個世界沒有她,沒有她,再也沒有了。

餘韻中的朝陽公主依然緊閉著雙眼,不曾看葉潛一眼。此時的她仿佛睡著了一般,鼻息均勻。

葉潛俯首在那裏,凝視了這個女人很久,可是這個女人自始至終卻不曾睜開眼睛看他。

最後,他終於道:“我走了。”

她依然沒有睜開眼睛,甚至連睫毛都沒有眨一下。

他的目光移到那一把劍上,劍如冰,劍就躺在她的烏發旁,被青絲纏繞著。

他伸出大手,抓住那把劍,拿起。

劍拿在手中時,他看到這劍身上纏繞著一根青絲。

他小心地取下來,珍惜地放在懷裏。

提著劍,他再次說了一聲:“我走了。”說完這話後,他便轉身離開了。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

少年孤冷倔強的背影緩緩地遠去。

離開這裏,他從此後不再是那個寄於籬下的小奴葉潛,他是天子寵妃葉長雲的弟弟,從此後得以出入宮門,為朝廷做事,從此後有機會一展抱負,翺翔於九天。

朝陽公主閉著眸子,讓自己躺在那絲帛錦緞之中,默默地想著。

許多年之後,這個少年也許會回憶起現在的這一切。

他會覺得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夢罷了,而且是一個灰色而壓抑的夢。

很久後,太陽終於從東方升起來,初升的太陽透過窗欞照進來,照到了帷幔中女子的光潔的臉上。

她睜開雙眸,望著空空的屋子。

“錦繡,我想跳舞。”她望了很久後,終於啞聲說。

給我取來我的舞衣,要白色的那一套。

水袖紗衣,楊柳弱裊,舞盡霓裳,儀態萬方。

這是一個落寞而孤寂的屋子,再也不會有那個少年,也再也沒有人看著她動人的舞姿。

可是她想跳,想跳給自己。

也跳給那個曾經停駐在她心間的男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