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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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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老友連曾,秦節心中十分難過。

連曾是個好人,更是個好官,但他確實太耿直了,若不是這樣,一個探花郎,哪裏會淪落到那些個窮鄉僻壤當縣令?縣令一口氣做了十一年,換了三個地方,全是窮的叮當響的下縣,每次走的時候百姓都哭著送他,可那又怎麽樣?他不討上官的歡喜,做得再好,考評也只能拿個中,每每調任,給他的都是沒人稀罕去的地方。連曾清廉到什麽地步呢?他好歹也是個縣令,可他穿的衣服全都是一妻一妾親手做的,他家裏裏外外也只有兩個粗使女仆幹活。請不起先生,所以兒子的功課都是他跟妻子教的。好不容易在第十個年頭正好被調到秦節所轄的縣,這才稍微轉了一點運氣,秦節跟連曾是同年考中進士的,兩人本就投緣,秦節又相當欽佩連曾的人品,連著兩年都給了他“優”的考評,最後一年幫他打點上頭,想著這次能讓他換個好地方,誰知道正當口,連曾的老母親死了,連曾只得老老實實報了丁憂,回鄉守孝去,好不容易三年孝期結束,誰知道連曾的妻子又生了一場大病,沒幾天就去了,連曾連遭打擊,很快便也一病不起……

連曾臨死前實在放不下自己的唯一的兒子,便寫了信給秦節,求他把兒子接去,他實在沒辦法了,連曾的兒子連瑜讀書很不錯,一出了祖母的孝便考中了秀才,那會兒才十四歲,堪稱神童。可這孩子太孝順了,為了給父親看病,竟把家裏僅剩下的幾十畝地都給賣了一大半兒。這麽個只會讀書的老實孩子,身邊只有個只會做針線的妾,可怎麽活?說起來,連那個妾,都是連曾妻子當日從街邊救下的災民,連夫人因為結婚十幾年沒生出一男半女,這才硬逼了丈夫納下做妾。這麽一個地位卑微的女人,可怎麽護得住連曾唯一的兒子?

這封信,在前年就被捎出來了,可是信送到臨淄,秦節已經被調到了杭州做同知。捎信的人只得又把信托給去杭州做生意的老客,那老客走了半截遇到筆大買賣,又拐去開封了,等那老客好不容易到了杭州,秦節已經補上了意外去世的江寧知府的缺,跑去了江寧。一來二去,等到秦節得到老友死去的消息的時候,老友已經去世快兩年了。得到信的秦節被又是傷心又是著急,這麽久了,這母子倆得糟多少罪啊?趕緊派人去接,可是管事出發一個月了,按時間算,夠打兩個來回了,到現在還沒消息,就算那孩子不肯來或者有別的什麽問題,也該傳個消息回來吧?

自己的老友親緣淡薄,雖是聚族而居,可是最親的親戚都快出五服了,實在是孤苦的很……想到此處秦節越發難過,在這一點上,他其實也是感同身受。

秦節自幼失怙,跟哥哥秦茂由祖父母養大,秦老爺跟秦老太在前些年已經相繼離世了,秦節跟大哥秦茂的感情很好,秦茂為人正直端方,但腦子很是一般,勉強考中個秀才就老實地娶妻生子去了。秦節這個做弟弟的在讀書上卻極有天賦,科舉上一路順暢,案首,解元,進士,沒絆一跤,順順利利地考了上去,二十一歲就開始做官,而在讀書上不是很擅長的秦茂則守著家業在太原太太平平過日子。

要麽說怎麽秦節跟連曾同病相憐呢?連曾是一個寡母把他拉扯大,好不容易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子當官當得極為苦逼,帶著老太太凈在窮鄉僻壤蹲著了,好不容易有了升官的希望,老太太卻去了,然後連曾老婆死了,自己也死了;而秦節呢,這方面他也很慘,秦節沒出生呢,他爹就死了,他是遺腹子,他娘生他的時候難產死了,秦節爭氣啊,科舉上一個跟頭都沒栽,二十一歲就中了二甲進士,而且是第五名的好成績,那叫個生猛,在翰林院混了一年,一扭頭就進了禦史臺,人們都說他是下一任的禦史大夫,這明明就有著封侯拜相的未來啊,結果呢?他入仕十四年,十四年裏他回鄉成親跑了一趟,然後又請假奔了三次喪。祖父祖母妻子相繼死去,而去年,西蠻進犯,他的哥哥侄兒連同下人們全都被一勺燴——唯有當時去山上拜佛的秦茂的妻子秦大奶奶,以及家裏三個女孩子逃過一劫。

秦節幾次請長假,對仕途的影響是巨大的,路途遙遠,再加上葬禮麻煩,每每一折騰就是幾個月甚至大半年,剛中進士的時候他特特地在禦前請假回鄉完婚,何嘗不是怕白相再選中他?而這樣的手段又能瞞得了誰去?等他回來,果然白相對他處處為難,最後硬是把秦節也給外放了。好不容易白相倒臺,朝堂大換血,秦節有了返京的機會,誰知道正趕上祖父去世,他又一次奔喪,把這次可能回京的機會給錯過去了。一般人在仕途上被這麽連番折騰早就萎了,可秦節這家夥不愧是那一屆最年輕的進士,讀書他厲害,做官他依然在行,盡管仕途屢屢受挫,但三十六歲的秦節還是做到了正四品的杭州知府,可見這家夥確實不是一般的會做人會當官,在這方面,一個秦節絕對可以把一百個連曾轟成渣渣。

說起來也是奇怪,這麽兩個命運近似偏偏走的路完全不一樣的家夥偏就是好朋友,連曾死了,秦節十分傷心,這會兒,他想起老友,越想越難過,連曾去了四個地方為官,萬民傘收了四把,可是他的功績,除了他為官地的百姓,還有誰記得住?自己當日認認真真為他寫的考評,恐怕現在也在檔案室裏被蟲啃了吧?

秦昭發現秦節走神,便伸手拽拽他的衣袖:“爹,您怎麽了?又想起娘了?”

秦節搖搖頭,他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兒跟女兒撒謊:“爹是想起你連伯伯家的哥哥了,老洪都過去一個月了,怎麽還沒回?我心裏有點兒慌。”

秦昭道:“阿爹莫要胡思亂想,連家哥哥怕只是被什麽事兒絆住了。您想啊,他總得安排安排吧!我上個街還得換身衣服呢。”

秦節勉強笑了笑:“可不是,能出什麽事兒呢?是爹爹太胡思亂想了。”他嘴上這麽說,心裏卻越發地不安。這年頭,這年頭最不保險的就是人命了,他從出生起就不停地守孝,爹病死娘難產死祖父病死祖母病死自己的妻子難產死,就一個親哥哥身強體壯,結果來了群蠻子給砍死了……連曾的兒子今年才十六歲,連家裏的地都給賣了大半兒,那麽個小東西守著個做妾的生母,當真能平安熬過兩年?窮山惡水多刁民,連曾的老家依山傍水,那種地方風景雖好,但是村民刁惡絕對是難免的。

秦節腦子裏一團亂麻,想來想去,決定再等幾天,若是過了三月三還沒消息,便再派幾個人過去看看是出了什麽事兒。

秦節心中煩亂,卻還是盡量想讓女兒開心,便對她說:“阿昭,爹本想著休沐日能帶你出去,結果一忙就忙到了這麽晚……這樣吧,過幾日便是三月三,我忙完了迎春禮,便帶你跟阿明到外頭玩玩,如何?”

秦昭雖然很想出去,不過也不至於就急在這一天,聽到父親這麽說,便笑道:“好啊,正好新裁了春衫,那天可以穿了出去玩呢!”

秦昭答應了一聲,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接下來的兩天,秦節白天去衙門辦公,秦昭便每天帶了弟弟念書,玩耍。秦昭年紀也不大,正是愛玩的時候,經常帶了弟弟東鉆西跑,秦明身體過去一直不太好,如今能跑能跳了,秦節高興還來不及,所以也不約束他們,只要別爬高,別去危險的地方就無所謂——況且他們倆身邊總跟著幾個丫鬟,壓根不會有什麽危險。只是秦昭自己都是個跳脫性格,雖然本身還算喜歡讀書,可是教弟弟實在沒什麽耐心,秦節也沒指望她能教兒子什麽,也不在意,反正他們的先生也快到了。

這日上午,秦昭草草教了秦明幾句詩,然後便帶了弟弟出去玩蹴鞠,見弟弟實在年紀小,玩不轉這東西,便又領了他滿院子追蜻蜓。三月初的天氣已經轉暖了,陽光正好,姐弟倆跑了一頭汗,回到房間裏吃了午飯,秦明吵著太累,懶得走回自己住的院子去,便跟著姐姐睡到了她的床上。兩個人實在太累,頭一挨枕頭便睡著了,睡著了,便死活不肯醒了,丫鬟們叫了兩次,第一次叫不醒,又過了一會兒再叫,總算把秦昭叫醒了。

秦昭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問琥珀:“我睡了很久了麽?”

琥珀道:“並沒有,只是剛才老爺傳話過來,說許先生已經到了,請姑娘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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