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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拈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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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舉著他之前給她照明用的火折子,依然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哆哆嗦嗦地站在她不該來的地方。

只在這一刻,他才害怕了,心如擂鼓。

“你進來幹什麽”他怒吼,旋即一把抱起她,繼續拼命奔跑。

“我怕小哥哥你找不到路”她終於哭出來。

他咬牙,再不說一句話,用盡所有力氣往前跑。

身體幾乎沒有知覺了,疼痛沒有了,他的靈魂好像跟身體分開了,但無論如何也飛不出去,因為身體太沈重了,不止有一把劍,還有一個小丫頭的性命。

耳朵裏嗡嗡作響,眼前有奇怪的光線在搖晃,他好像看到了師父,也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師父在給他的師父的靈位上香,他站在師父身後,好奇地問“師父,你的師父是怎麽從鬼淵出來的呀不是沒有人能出來嗎”

師父沈默片刻,說“他擊傷了隨他一起往外逃的、我師兄的腿。”

那時的他,並不知道這跟師父的師父能活著出來有什麽關系。

但為什麽是現在,為什麽是現在才想起這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自己在想什麽

身後的追兵應該已經非常近了,因為他越跑越慢,抱住某個人的手臂也越來越無力。

如果就這樣下去,兩個都會死的。

體力損耗得太厲害,他腳一軟,踉蹌著摔倒在地,懷裏的丫頭跌了出去。

他起身回頭,已經數不清有多少雙紅色的眼睛在離他們不到兩米的地方閃動,也許是三只怪物,也許是六只。

可出口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了,無樂劍也在手中了,勝利就在那麽近的地方

他突然像個怪物一樣嘶吼出來,把餘生的性命都交付在這聲吼叫裏似的,然後瘋了般朝前飛奔而去,一個人。

身後一片混亂,她在哭喊,拼命地叫著小哥哥,小哥哥

他捂住耳朵,聽不見,什麽都聽不見。

當他終於從鬼淵裏撲出來時,他依然在雪地裏狂奔,沒有方向,只想逃跑。

直到他終於沒有了一丁點力氣,才“咚”一聲倒在厚厚的積雪裏,一動不動,任由漫天飛雪蓋到他大難不死的身體上。

無樂劍,是他的了。

破廟的門在風裏晃悠著,“嘎吱嘎吱”地響。

“天下的名劍都是有脾氣的,它們會按自己的方式挑選主人。”他望著手中的長劍,“當初我師父的師父看見了它,卻連碰也沒能碰到它就狼狽逃出,他做不了它的主人。我在鬼淵中拔不出它,或許也是它還不認可我是主人。”

“挺頑皮的劍呢。”桃夭笑笑,“那什麽人才能當它的主人呢”

“劍名無樂,自然是一生無樂之人才能當得了它的主人。”他擡頭望著斑駁的佛像,“佛家總說普度眾生往極樂彼岸,我看我是去不得了。從我扔下她的那一刻起,我的餘生再與樂無關,也許它確認了這一點,我才拔出了它,做了它的主人,相伴至今。”

桃夭聳聳肩,道“可你是天下第一了。”

“是啊,聽起來應該很高興才對。”他看著桃夭,“得到無樂的第二年,當年打敗師父的人以及他的門派,在我手上消失了。我沒有殺他,斷了他一條胳膊,當著他的面踩碎了他高懸在門上的金字匾額。從此,封無樂的名字在江湖上漸漸響亮起來。我沒有朋友,只有對手,到最後,我連對手都沒有了。死在我劍下的人,比廟裏的佛像還多。”

“你用你的劍當名字”桃夭望著立於佛前的他,一邊是手執蓮花普度眾生,一邊是妖劍在握殺人無數,兩種極致在初秋的夜裏對峙。

他轉過身,打量著桃夭“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

“桃夭。”她大方地回答。

“你穿紅衣裳的樣子,跟芽芽有幾分相似。”他眼裏突然有片刻的溫柔。

桃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麽說,我要是穿個黑衣裳,你那天就不會幫我把錢袋拿回來了”

“可能是的。”他也很誠實。

“你後悔了。”她突然這樣說,話中有話。

他楞了楞,沈默許久之後,他看著破廟外的夜色“我後悔那天沒有回頭,帶她去洛陽買糖吃。”

“拈花可以給召喚出它的人一次後悔的機會,如果你成功了,就可以回到當初,重做一次決定。”桃夭看著眼前這個孤單之極的背影,“但代價是,即便你回到當初,帶著芽芽去洛陽,你也會在七天之後消失。”她頓了頓,“然後你會變成另一只拈花,除了今後召喚出你的人,你永遠不會被任何人類看見。從此你所擁有的生活,就是如孤單的幽魂一般在世間角落游走,無人看見,無人聽到,運氣好的話會遇到願意跟你聊天的妖怪,或者像我這樣天賦異稟惹人喜愛的少女。但最終的最終,你依然孤單一人。這些後果,你都知道嗎”

他點頭“我都知道。三年前,當我從幾個道士口中知道有這種妖怪時,我便花了大力氣去了解去證實,最後找到號稱活神仙的虛谷先生。他收了我的酬金,教了我召喚拈花的方法。但是,不奏效,所以事情才變成你看見的這樣。”

桃夭同情地看了看昏睡之中的虛谷先生,說“他沒有騙你。”

他皺眉。

她指著廟門一側“拈花就在那兒,你的召喚是成功的,但你看不見它。”

他愕然“小桃夭,你可知同我胡說八道的後果”

“大叔,我從來不騙長得好看的人。”她一本正經道,“你靜下心,仔細聞聞看,有沒有嗅到一股甜甜的,時有時無的花香。”

他將信將疑地深吸了口氣,楞了楞。

“聞到了吧。”她看著那邊的空氣,“自打你把它召喚出來後,一根看不見的線就把你們綁在一起啦,你去哪裏,它就只能跟著去哪裏,可惜你看不到它,它也無法與你講話。”

“當真”他循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聲音有些顫抖,“那妖怪真在我身旁那為何我看不見虛谷先生說只要召喚出來就會看見它的啊”

“人心有悔,悔重如海,生拈花。白衣無面,執花於手,有異香。生大悔之心者可召之,得其花,可回當初,七日後失人身,成拈花,游蕩世間,永無絕期。”她緩緩道,“我看過的一本關於妖怪的書上是這樣描述它們的,不過後面還有一句話。”

“是什麽”他急切道。

“大悔之人,必懷罪孽,或傷人,或傷物,若得諒解,拈花不現。”她拍了拍他的肩,“聽得懂這話的意思吧”

他怔住。

這時,桃夭走到那團虛無的空氣前,低聲說著什麽,時不時點點頭。

“這不可能的”他喃喃。

桃夭走回來,正視他的眼睛“芽芽從來沒恨過你。所以作為你悔恨根源的她,並沒有想過要重走她的人生,所以拈花才被卡住了,無法與你相見繼而完成它的任務。就這麽簡單。”

他倒退兩步,用力搖頭“不可能她怎麽能不恨我我對她犯下那樣的罪過,她不可能原諒我”

她瞪他一眼,抓住他的手“走吧,拈花說帶我們去個地方。”

天明時,他們站在城中某條不起眼的小街上,眼前是一座簡樸的宅子,圍在垂著藤蔓的灰墻之後。

她拉著他跳到墻上,偷偷俯瞰院中的一切。

兩個歲的孩子在院子裏打鬧,像是兄妹倆,三十來歲的漢子在後頭大聲喊他們快去吃早飯不然去學堂又晚了。不多時,房門後走出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荊釵布裙,白凈秀氣,只是眼睛上圍了一圈黑布,她搖動著手裏的衣裳說“孩子他爹,天涼,讓他們加件衣裳再走。”

漢子趕緊回頭拿過衣服,嗔怪道“你光說他們,你自己咋穿得那麽單薄。雖說你名字叫芽芽,聽起來年輕,難不成還能年輕一輩子咋這麽不註意身體呢”

女子叉腰道“你是嫌我老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生氣了。”

“別啊娘子,我一會兒帶你最愛的芝麻酥糖回來好不好,別生氣啊”

“那還差不多。”

兩個孩子在另一頭喊“爹娘,我們上學堂去啦”

“等等,飯都不吃啦”

“來不及啦”

在被發現之前,他拖著桃夭跳下來,失了魂魄般靠在墻上,再不見什麽天下第一的氣勢,只有一個中年男人的全部脆弱與驚喜。

“拈花說鬼淵的怪物弄瞎了芽芽的眼睛,但不知道什麽原因,它們沒有吃掉她。也許是嫌她的肉太少吧。”桃夭看著兩個小孩子蹦跳遠去的背影,“她爬出鬼淵後,命大被一個路過的獵人救了,並被好心的獵人撫養長大,最後還嫁給了獵人的兒子,十年前,夫妻兩人終於自障州遷來帝都,靠小生意謀生,後來又有了一兒一女,日子也算安穩了。”

他強撐著自己的身體,問“它怎麽知道”

“當你誠實地講出你的悔恨召喚出拈花之後,你、芽芽、拈花,便成了互相牽連的整體,你與芽芽的一切都會被拈花知曉,這就是拈花的妖力啊很難跟你解釋清楚的。”桃夭朝他吐了吐舌頭,“總之你信它就是了。拈花是為數不多的不說謊話的妖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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