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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前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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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死去的人,身體其實還帶有一點餘溫。

松松垂在地板上的頭顱,彎曲如春天的野鴨,笑容溫善的醫師,軟綿綿地浸泡在暗紅的血泊裏。

……不能被旁人發現,不能借助侍從車夫的手。

將柔軟破碎的身體藏進布袋,深更半夜分次偷偷前往山中埋掉。

不能聲張,不能顫抖。

先是頭顱,再是軀幹,接著是手腳。

小心用土埋葬,通通在暗中掩藏。

「你得幫我,朝日子。」

「幫幫我。」

不可以停下,不可以回首。

血色的夕陽漫過長廊。

木地板上的那塊汙漬,不論我怎麽擦,都紋絲不動。

……

榻榻米上有一塊黯淡的血汙。

也許那不是血汙,只是普通的汙漬。但我甚是無聊,盯著它琢磨許久,越看越覺得眼熟,越思考越覺得自己大概是死期將近。

無慘這人生前喜怒無常,心思不好揣摩,變成鬼之後性格依舊難搞,說捏爆你的頭就捏爆你的頭。

但在我看來,他的行為極好預測,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他打算弄死我。

在弄死我之前,他想從我的口裏套出點有用的情報來。

可惜的是,我對他本人的事情熟悉得不得了,對於我自己的情況卻一無所知。

在這小半個月內,我每天被關在西之庭院的和室裏,除了望著院內還未盛開、已經雕謝的櫻花走神,就是盯著地板上好像只有我能看見的汙漬發呆。

這走神走久了,就不太容易回得過神來。

——“失禮了。”

一聲輕響,我面前多出了精致的漆器和食盒。為首的侍女輕咳一聲,一撫和服上的衣褶,恭恭敬敬地以指尖觸地,彎身向我行了一禮:“請您慢用。”

揭開精致的食盒,溫熱的香氣撲面而來。

說實話,我那段時間天天都能見到我前未婚夫的臉,食欲受到了明顯的影響,看見撒著糖霜的柿餅,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點反胃。

那股反胃的感覺令我相當難受,喉嚨一陣緊縮,但面前還有人看著,我鎮定地放下那一層食盒。

“我吃不下,你們拿走吧。”

奉命照料我日常起居的侍女們對此很是為難。

我不知道無慘給她們下了什麽命令,也不知道城裏的人在背後是怎麽議論我的,但至少在表面上,城裏的人一直對我客客氣氣,恭敬得挑不出一絲錯處來,這令我十分困擾。

我不清楚無慘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湯。

他作為一個貨真價實以人類為食的鬼,卻在人類的社會混得風生水起,還莫名其妙當上了城主的養子,在戰國亂世過著優渥無虞的生活——他確實有給人灌迷魂湯的本事。我聽說他以老城主治病的名義,花費重金從世間各處搜集了不少名貴的奇珍異草。

“要不要一起吃?”我示意。

面對我的不成體統,侍女們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擺起架子,她們仿佛失去行動的方針,於是我只好改用祈使句:“把東西拿下去分掉。”

窸窸窣窣,踩著小碎步的聲音遠去了。

和室再次安靜下來,陽光無所適從地映在墻上。白天的時候,無慘不會出現。

我很珍惜白天的時間。

現任的城主大人年事已高,已經不再踏足西之庭院。我坐在走廊上,諾大的庭院只有我一人欣賞,平滑如鏡的池塘沒有半分漣漪,孤島上的蒼松斜出半截,沈默地望著自己水中的倒影。

撲扇翅膀的聲音傳來,我擡起頭,一只漆黑的烏鴉,不偏不巧,正好落到了我膝前。

「住在西之庭院的那位,精神狀況似乎有點不正常。」

沒過幾日,城中傳起如此流言。

「有好幾次,都有侍女看見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說話。」

竊竊私語,竊竊私語。

作為那些侍女仆役口中的當事人,我偷聽了幾次八卦。

八卦還沒追完,流言先從城中消失了。因為跟著消失的還有城中的幾位侍女,其他人都閉緊了嘴巴,我稍微起了一點波瀾的生活又落回一潭死水。

維持一潭死水的生活,在群雄逐鹿的年代其實是一種奢望。

送信的烏鴉抖抖羽毛,展翅消失在夕陽西沈的方向。

風中有硝煙將起的味道,戰火最遲明天就會燒到這座城池的城門底下。

我將紙團扔進香爐裏,背後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名叫阿秋的少女是照顧我的侍女中年齡最小的,出身貧苦的漁家,家鄉據說有年少相識的竹馬。

舉止十分沈穩得體的少女,唯獨在說起那位少年時,整個人由內而外會綻放出生動的光彩。

我熟悉那眼神,也知道那份光彩從何而來。

“你已經多久沒有回去過了?”

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如此提問,阿秋稍微楞了一下。

“已經……已經三四年了。”

我點點頭:“你收拾一下行囊,現在就回家。”

伏在地上的少女一下子擡起頭來。

我在做什麽,在奢望什麽,時隔多年,依然在試著補救什麽,我心知肚明。

那是何等破碎而卑微的夢,我心如明鏡。

我想摸摸她的頭發,摸摸她的臉頰,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有很多話想說,但有很多話早已無法說出口,我只是笑笑:“去吧。”

請幸福地,和喜歡的人一起活下去。

半夜時分,城門的方向燃起了通天的火光。

人們從夢中驚醒,整座城池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武士抓起盔甲和長刀,敵襲的警鐘響徹赤紅的夜空,呼嘯的箭雨撕裂沈寂的夜色,密密麻麻如鋪天蓋地的巨網。

西之庭院位置偏遠,戰爭的火勢暫時沒有燒到此處。和室的門被人匆忙拉開,資歷最老的侍女長阿蓮綁著袖子,手拿薙刀,一向沈穩如水的面容也隱隱染了幾分不安。

她見到我安安靜靜地和衣坐在床榻上,短暫的詫異後很快反應過來。

“請跟我來。”

城池靠湖,和水路相連,平時運送物資的閘口在戰亂時是逃生的出口。

路上我們遇到了敵人的伏兵,他們似乎打算迂回到城池的後門附近發起突襲,正好和從城中撤離的非戰鬥人員撞了個正著。

戰國時期的女人,非常清楚自己落到敵軍手裏會是什麽下場。

“快上船——!!”

敵人不斷逼近,拿著薙刀的侍女長步步退後,為首的武士輕易便挑飛了她手中的薙刀。

“阿蓮!!”其他侍女發出淒慘的叫聲。她們的性命是相連的,一個人的命運是所有人的命運。那不是兔死狐悲,而是看到了自己的末路而發出的慘叫。

我最初握刀的理由,是為了殺鬼,不是為了殺人。

向前一躍,我撈起地上的薙刀,手腕一轉,長柄和刀刃顛倒位置,狠狠輪向那名武士的腿腹。

骨裂的脆響,他痛嚎一聲,往後摔倒時手中的刀脫力飛出,寒光閃閃的刀刃轉入空中,落下時擦著那人的脖側直直沒入地面,只差毫厘便能切開血液奔湧的動脈。

“……你……”

背後傳來驚疑不定的聲音,但敵人並未停下腳步。我一把拎起阿蓮的衣襟,顧不得憐香惜玉,連拖帶拽將她推到船上。

“快走。”

我一刀敲暈從側面襲來的敵人,呼嘯的利箭接連釘入拉起的閘門,地面隨著遠處炸裂的炮火隆隆搖動起來。沒時間了。

“走——!!”我發了狠,用力踹上船舷。搖晃的木船終於駛離岸邊,朝著閘門大幅度蕩去。

阿蓮撲到船尾,喊著並不屬於我的名字,似乎想要來伸手抓我。

我轉過身。

轟隆隆的閘門落下,被火光映得赤紅的湖水嘩然四散。

那一瞬間,我似乎想了很多,但似乎又什麽都沒想。

烏鴉送來的信被我燒掉了,我也沒有打算按照信箋的指示借著戰亂的掩護逃離。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不得不去了斷的事情在等著我。

天守閣矗立在燃燒的夜空底下,我知道那個人會在那裏。

跨過堆疊一路的屍體,我握著刀,一路朝著自己的命運奔跑。

不斷往上,往上,再往上——

……

——殷紅的血濺落雪白的衣襟,曾是讓世界崩塌的顏色。

「醫生!!快叫醫生!!」

劇烈的咳嗽沒有間歇,渙散的瞳孔仿佛已經聽不見旁人的呼喚,我的未婚夫死死抓著我,用力到手背青筋鼓起。周圍的侍女仆役亂做一團,我抱著他瘦弱的脊背,惶亂地發出哭泣般的聲音。

「快去叫醫生來啊——!」

……

視野豁然開朗,金漆的屏風綻開潑墨般濃郁的暗紅色。天守閣外的世界地動山搖,濕潤的血腥味在和室內無聲蔓延。蒼老的城主瞪著鼓出的眼珠,死死盯著眼前之人。

“你已經沒用了。”

隨著一聲涼薄的輕嘆,老城主的頭顱從切口平整圓滑的脖頸掉落在地,鮮血隨即爆射而出。

身體好像在燃燒,渾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響,我握緊手中的刀,在那個身影轉過來的前一刻,刀尖倏然一轉,猛地向上揮去!

震耳欲聾的聲音,在我的顱內嗡嗡炸裂。

我似乎一刀砍在堅硬的異物上,手臂的骨頭差點折裂。緊接著,一股巨力撞上我的腹部,我發不出任何聲音,直接被對方下意識的一個回擊抽得飛了出去。

撞破幾道屏風後,我滾落在地。

我發現自己爬不起來,世界陷入古怪而無聲的寂靜,只有我的顱腔內回蕩著近乎尖銳、呈直線不變的嗡鳴。

濕潤溫暖的觸感沿著腦後傳到脊梁,是出血的感覺沒錯。但我的身體短暫地屏蔽了我的痛覺,我什麽都感受不到,只覺得眩暈,仿佛世界脫離了旋轉的軸心一般,鋪天蓋地的眩暈。

傾斜的視野中,映出黑暗的身影。

“你想殺了我?”

那道聲音很輕,輕得近乎聽不出暴怒的痕跡。

但我的視網膜上還烙印著那短暫的瞬間,他轉過身來時,臉上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只手——再次恢覆成了人類手臂的模樣。

猩紅的眼珠裂開蛛網般的痕跡,鬼舞辻無慘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一寸寸爬上可怖的青筋。

“你想要我死?”

我的前未婚夫輕易將我從地上扯起,半拽至身前。

我仰著頭,不出聲地看著他。紅梅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他的瞳孔細長尖銳,低沈的聲音染著怒火,落在我耳畔時都啞了幾分。

手臂垂落在榻榻米上,我等待著體力回覆的瞬間,吃力地微微挪動手指,悄無聲息地摸向斷裂的刀刃。

嘀嗒——

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腦側流了下來。

抓著我衣襟的人僵了僵,我在那張臉上看到了怒意消失,被另一種情緒取其代之的剎那。

不知名的情緒使無慘的動作有了一瞬間的遲疑,我抓住這唯一的機會,攥緊塗滿紫藤花汁的斷刃,倏然擡手捅向他胸口!

斷刃沒入血肉,我指縫間全是鮮血,有我自己的,也有他的。

無慘捏住了我的手腕,我覺得我的手腕可能已經碎掉了。

我其實知道自己殺不掉他。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從一開始就無比清楚。

紫藤花的劇毒對於鬼之始祖的效果十分有限。但他暫時動彈不得,凝視我的目光仿佛要噬人一般陰毒。

“你是真的想要殺我?”

溫熱的血液從指縫間溢出,沒過我的手背,沿著我的胳膊肘滴滴答答地墜落。

啪嗒啪嗒,殷紅的梅點不斷在榻榻米上綻開。

鋒利的斷刃切入手心,我用盡了我幾輩子的力氣,同樣被無慘捏在手中的刀鋒紋絲不動。

啪嗒。

啪嗒。

似乎是眼淚的東西,違背我自身的願望,從我的眼眶裏滑了出來。

“不然呢?”我聽見自己開口。

我將自己全身的力量都扔上去、壓上去,壓到握著刀的手上。手腕的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折裂聲,我輕聲對著內心的某個角落說。

……噓。

別哭了。

別哭了啊。

我快要看不清需要殺死的人的臉了。

殷紅的血濺落衣襟。

「醫生,請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我知道這是誰的聲音,也記得十六歲的那一年,我第一次十六歲的那一年,我的未婚夫病情惡化,咳血不止陷入昏迷。

……神啊。

脫力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神啊,請你救救這個人吧。」

「請你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

……求你。

求你——

哐啷一聲,我手中的刀被人打落,狠狠扔向一邊。

……不要再讓這個人活下去了。

意識昏昏沈沈間,刺骨的冷風忽然灌來。我微微睜開眼睛,看見了被火光燒得半邊通紅的夜空,距離這塵世,距離這地面上的所有所有都非常遙遠的地方,高高懸掛著一輪孤月。

我的前未婚夫掐著我的喉嚨,將我壓在窗邊上。

卷曲的黑發散落頰邊,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狼狽過,殷紅的眼瞳幾乎要滴出血來。

我看著空中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

鬼舞辻無慘問我,我就這麽想死嗎。我沒有回答。

他幾乎氣得發狂。

我的喉管就在捏他手裏,那種脆弱的東西,他隨時可以折斷。

但他想要答案。不止是答案,還想要別的。

夜空中的月亮那樣遙遠,朦朦朧朧的光輝灑落下來,好像一場夢。

底下的喧囂,塵世的紛爭,我的痛苦,一切都短暫地,在那個時刻離我很遠很遠。

我擡起手,撫上冰涼而蒼白的臉龐。

“無慘。”

暴怒的神情凍結在英俊的臉上,他的表情出現片刻空白,眼底有近似恍惚的怔忪。

我彎了彎眼睛,露出那個已經死去多年的小姑娘才會有的表情。

那個坐在竹簾後,神色孤高的病弱少年——是我何等無聊的一場夢啊。

“……再見了。”

拔出挽發的簪子,我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朝他的左眼刺了下去。

瞳孔倏縮,他下意識地擡手做出防禦的姿態,我掙開他掐在我喉嚨上、也阻止我往窗後仰倒的手,任身體墜了下去。

呼呼的風聲鋪天蓋地而來。夜空下,是被火光映紅的廣闊湖面。

下墜的過程中,時間反而慢了下來。

我在眼角的餘光中看到天守閣窗邊的身影,但不管是驚是怒,還是恐懼,對方的反應都已與我無關。朝日子這個可憐的名字,再喊百遍、千遍——又有什麽用呢。

……

「無處可去的人啊,你為何停留於此?」

……

悠悠梵音從殿內飄來,我坐在青石臺階上,漫不經心地等裏面的人講完他的佛經。

「自業自得果,眾生皆如此。」

……

木地板上有一塊血汙。

不論擦過多少遍,不論被眼淚打濕多少次,那塊血汙都沒有消失。

是地板原本的顏色嗎,還是已經滲到更深層的,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去了。

……

我閉上眼睛。

「自業自得果,眾生皆如此。」

我隱約聽到一聲磅礴的巨響,湖水漫天而來——

世界終於安靜了。

作者有話要說:  聲明:原著大過天,同人都是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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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世還沒結束。因為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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