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依舊是那個漆黑寒冷的冰湖。

月輪在遙遠的湖面上方暈開，又覆清晰，銀輝滲進清透的湖水中。

但月光照不到沈在湖底的他。

“傑克——”

他記得這個聲音。

“傑克——？”

聲音由遠而近，穿透湖水的阻礙，清晰地傳入耳中。

我在這裏。

“傑克——”

我在這裏啊。

上方的洞口開始凝結出一層薄冰。

不…別這樣。

“——傑克？”

聲音掠過頭頂，漸漸遠去。

不！

“————傑克”

他掙紮著向上游去。

“我…”冰冷的湖水瞬間灌入喉嚨和器官，微弱的聲音被堵在了喉中，水封堵了耳道，黑暗湮沒了一切聲音。

窒息迫使他痛苦的抓著胸口，胸口的劇痛如同刀鋒般切割著他的皮肉。水草纏上他的手腳，束縛著他的行動。水進入氣管直至肺部，他本能的大口呼吸著，卻只吸入了更多的水。寒冷麻痹著他的感官和神經，體溫急劇下降著，肺泡破裂的甜腥湧上喉頭，瞳孔開始一點點渙散。

頭頂傳來了孩童嬉鬧的歡笑聲。

傑克的喉嚨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扼緊。

他們在笑…他們在笑啊…

歡笑聲穿過湖水，傳到漆黑死寂的湖底。仿佛隔著渺遠的時間，又被一層層的水放大，回蕩在傑克身周。

為什麽…要丟下他一個人…

窒息帶來的缺氧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視野裏只剩下慘白的月光，填充了整個世界。

而那些刺耳的歡笑聲依舊在翻攪著他的神智。

讓我…離開這裏…

他渴望溫暖。

渴望陽光，空氣，歡笑，和…人類的生活。

可他已經死了。

他們在地上繁衍生息，擁有著他渴望的一切美好，獨留他一人在湖底腐朽成泥，所有人都遺忘了他的存在。

孤寂的…令人絕望。

他的手痙攣的掙脫水草，堅韌纖細的水草哀嚎著一絲絲被拗斷。失去視覺的雙目無神的望著上方，雙手向上努力伸去。

他要陽光…空氣和溫暖。

他要離開這裏。

“By an old drinking well on the grass so green

（一口古老的水井旁，青草如此之綠）

I lay down and fell into a dream

（我躺下，墜入夢境）”

似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歌聲，又似乎近在咫尺。少女恬靜清潤的聲音輕輕拂過耳畔，像一縷柔軟溫暖的微風，吹散了籠罩在周身的恐懼絕望。

“By a strange mellow sound from a silver eyed bird

（一只銀色眼睛的小鳥，傳來奇妙圓潤的聲音）

I opened my eyes but said no word

（我靜靜睜開眼睛）”

“They passed by the well like a breeze pure and clean

（他們飄過井旁，如清風般清新純凈）

Soon they were nowhere to be seen

（眨眼便無蹤無影）

When I woke up alone on the grass so green

（當我獨自醒來，身下碧草如茵）”

溫軟的歌聲撫平了躁動混亂的情緒，窒息與痛感漸漸消失，眼前的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意識逐漸被歌聲抽離，巨大的困意向他襲來。

那是誰的聲音。

“I looked into the well to catch the dream

（我朝井裏觀望，想追回這場夢）

There was a face in the mirror like a face out of time

（井中倒映的臉龐，恍如隔世）”

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

在幾百年後…還是第一次吧。

傑克在夢中疲憊的闔上雙眼。

“The eyes held a shimmery shine

（那眼中含著微微淚光）

There was a face in the mirror and the face wasn't mine

（井中卻已不是我昨日的模樣）”

意識漸漸清明起來。

身下是柔軟的床鋪，有人將一方疊成長方的手帕擱在他額上，拭去細薄的冷汗。

“出了這麽多冷汗，被夢魘住了嗎。”聲音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昏睡到這個時候，是透支過度了呢…還是夢見了什麽可怕的事？”那個聲音自言自語道，而後又輕笑了一聲，“簡直像個小孩。”

是艾爾莎的聲音，

傑克將眼簾掀開一條細縫，悄悄望向身邊坐著的人。

手帕掠過眉峰，觸到了傑克輕顫的睫毛。手腕的動作一頓，略帶促狹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既然醒了，就別裝睡了。”

傑克只好認命的睜開眼。

視線一片模糊，眼前所見一切都虛虛籠籠的。傑克用力甩了甩頭，迫使自己的大腦更加清醒。

外面的天色已近黃昏，太陽在地平線上方掙紮著撒布最後的金芒，天空的顏色加深，一彎銀白色的月牙淺淺的臥在水藍的天幕上，清淡的快要融入身後的藍中。

艾爾莎側身坐在床邊，手中捧著鎏金邊的白瓷茶盞，慢條斯理的喝著新泡的紅茶。手邊的床頭櫃上擺著一只餐碟，碟中高高壘起一堆檸檬蛋白酥皮餅，尚還冒著縷縷熱氣。

傑克以手覆額，理了理混亂的思緒。

腦中突然多出了很多記憶。

零零碎碎的，屬於人類的記憶。

小鎮，炊煙，風笛聲，冬季的氣息，培根和約克郡布丁的味道，和…最後的道別，最後聽到的笑聲。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昨晚。

“昨晚…”傑克望著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覺的喃喃出心中所想，“這麽說…我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是的，大概是因為魔力透支過度吧，”艾爾莎悠悠的呷了口茶，“又或許是因為□□消耗了生命力。總而言之，你現在很虛弱。”

“艾爾莎…”傑克一怔，心下開始慌亂，“你在說什麽呢？”

艾爾莎放下茶杯，手不經意的搭在某處，側過頭望著傑克，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哦？你說呢？”

傑克的目光順著她的手臂向下，少女纖巧的手指按在一本書的封面上。黑色的硬質封面上印著燙金的魔法陣，正上方的書名處寫著一行咒文。

“艾、艾爾莎！”傑克徹底清醒過來，上半身從床上彈起來，一臉窘迫的伸出手欲搶回那本書。

艾爾莎輕巧的挪了下書的位置，傑克便撲了個空。

“為什麽要這麽做，傑克”艾爾莎望進傑克的眸中，“為什麽要把你的法力都註入到我體內。”

傑克坐直身子，嘆道：“你都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每天晚上註入我額頭的熱流是你的魔法，書上記載了轉移法力的方法，”艾爾莎輕撫書的封面，“不過即使沒有這本書…我也能猜到那股暖流屬於你。”艾爾莎垂下眉眼，“你昨天施法的時候，那股暖流也順著血液翻攪沸騰，而你受傷休整的時候，它也蟄伏不動…後來你昏迷不醒，那股暖流好像有了生命一樣，流向我身體的每個末端，稍加引導就能流回你的體內…”

“你說什麽？”傑克挑起眉打斷了艾爾莎，“你把它導回了我體內？”

艾爾莎一怔，“恩…不過只有一部分…誒？”

傑克的手已覆上了她額頭，比之前更多的暖流洶湧的湧進她體內，暖暖的蔓延至全身。

“以後不要隨意導出它，”傑克咬破無名指的指尖，在她額上描繪著某種符號，“也不要隨意使用魔法，你原本擁有的魔法也不要使用。”

“傑克…”艾爾莎怔忡望著他，輕輕咬了咬下唇，“這是怎麽回事…告訴我。”

“全部都告訴我。”艾爾莎定定的望著他，補充了一句。

“艾爾莎…你確定要聽嗎？”傑克的目光中混雜了為難。

而艾爾莎只是靜靜的望著他。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就都告訴你。”傑克無奈的苦笑著，“你身體裏原本的，陪伴了你十幾年的魔法，其實是一個詛咒。”

艾爾莎臉上卻沒有一絲意外的表情，反而像是松了口氣，“早就知道是這樣…那麽然後呢？”

“它會殺死你，艾爾莎。”傑克凝視著艾爾莎的眼眸，“你的魔法會一點點冰封你…直到死。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只剩下二個月的生命了。”傑克悲傷的輕聲說道，“也就是說，你活不過這個冬天。”

艾爾莎的表情一點點怔住。

“而唯一救你的辦法，就是用另一股魔力壓制住你身體裏的詛咒。”傑克緩緩地說道，“所以…”

“所以…你並不是要封印我？”艾爾莎怔怔的說道，眼中閃爍著微光。

傑克怔楞，而後苦澀的笑道：“怎麽會呢，艾爾莎，我怎麽會要封印你呢？”

“可是…我以為…”艾爾莎喃喃，“我以為…”

“我想看到冬天之外的你，”傑克接著說下去，“很幸運，我成功了。你已經沒事了。”

“那你怎麽辦，”艾爾莎晃了晃頭，眼眸裏滿是擔憂和慌亂，“你把魔力都給我了，你要怎麽辦。”

“我沒事的，”傑克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還有很多魔力呢，就算沒有了，月光也會恢覆我的魔力。所以別擔心，我沒事。”

“真的嗎？”

“真的。”傑克溫柔的微笑起來。

艾爾莎蹙起眉頭，“可你昨天晚上的表現…不像是沒有事的樣子。”

“昨晚？”傑克努力試圖回憶著，“大概是因為…恢覆了一些過去的記憶吧。”

“過去的記憶？”

“在我還是人類時的記憶，”傑克苦笑著按上太陽穴，“準確的來說是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只是還很雜亂，理不出頭緒。唯一能清晰的回想起來的只有我的…死因。”

“我死於一個冬天的午後，”傑克的聲音聽起來略顯幹澀，“那是剛剛開始進入冬天的時候，湖面剛結冰沒多久。我的妹妹硬拉著我去滑冰，但是…冰面沒有凍實”傑克的瞳孔漸漸縮小，“而我們都忘記了這一點。”

“我妹妹腳下的冰裂開了，”傑克艱難的吐出一字一句，“她看著我說‘傑克，我害怕’，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害怕的嘴唇都在顫抖…她是那麽愛笑的一個孩子，可她真的怕極了。”

“我說過我會保護她，所以最後…是我代替她掉進了冰湖裏。”傑克的笑裏摻雜了一絲淒然，“然後…就什麽都結束了。”

艾爾莎的手悄悄握住了傑克的手，一點點收緊。

“傑克，”艾爾莎輕輕喃道，“別去想了。”

“之前說過的那個女孩，是我妹妹。”傑克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葬在阿倫黛爾的那個女孩，我想起來了，她是我的妹妹。”

“…”艾爾莎楞住，“你的意思是，你的妹妹活了一百五十多歲，甚至更久？”

“她是我妹妹的第二世，”傑克無奈的聳了聳肩，“我找到我妹妹的時候，她才剛剛出生。當時我並不記得她是誰，只記得她曾經對我很重要。”

“一開始她還可以看見我，但是越長大就越…”傑克的笑容僵了僵，“在她過了五歲生日後，就再也看不見我的存在了。久而久之，她也忘記了我曾經存在過。”

“而你還一直守護著她…直到她死？”艾爾莎緩緩地開口。

“她死於意外，”傑克的眼神轉為悲傷，“她是個離經叛道的姑娘，立志要周游世界。我一直在盡我所能的保護她，但還是…”傑克頓了一下，“我只能帶她來這個她一直向往的地方，盡管她已經看不到了，可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僅此而已。”

“別難過，傑克，”艾爾莎努力的向傑克露出安撫的微笑，“你的妹妹…她一定過的很幸福，在你的守護下。”

“別有負罪感，傑克。”艾爾莎輕聲說道，“謝謝你救了我，無論是作為精靈還是人類，你都非常棒…非常…”

艾爾莎說著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聲音忽然噎住。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在你眼裏，人類的生命是不是脆弱短暫的…不堪一擊呢。”

艾爾莎不知不覺的喃喃道。眼角有微光不易察覺的閃爍了一下。

傑克微微睜大雙眼，“艾…”

“喔，快看啊，”艾爾莎忽然轉身向窗外望去，“今天的夕陽真美呢。”

說完便從床邊站起身，向床邊走去。背過去的臉上帶了一絲局促的表情。

怎麽忽然沒頭沒腦的說出來這句話了。艾爾莎咬了咬唇，淒然的笑起來。

傑克望著艾爾莎的背影，悵然失神。

有什麽區別。

失去了所有魔力，他現在也是和她一樣朝生暮死的人類。

或者說，是曾經在他眼中朝生暮死的人類。

所有的永生和能力都是最絕望地詛咒，而現在他也終於擺脫了這個詛咒，和她一樣。

所以，有什麽區別。

作為人類擁有百年的人生，已經足夠長了。之前孤獨行走的幾百年，和作為人類的一瞬比，都不過彈指一揮間。像一塊吸滿水的海綿，輕輕一捏就只剩下幹癟的殘骸。

他想再一次作為人類，安穩的走完有限的一生。就足夠了。

不遠處的艾爾莎正坐在窗外的陽臺上，望著落日發怔。緋紅的光線從她奶金色的發絲上沐下，直至逶迤在地的冰藍色裙擺。夕陽下少女的輪廓仿佛被鍍了一層金邊，宛然如畫。

傑克翻身下床，走到艾爾莎身邊。

“很美。”他輕輕說道。

“很久沒見到這樣的夕陽了，”艾爾莎回過神來，輕輕說道，“也許是因為很久沒有這樣的閑暇時光了吧。”

說完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輕輕笑了一聲，“有時候還真羨慕安娜，能和一個相愛的人在一起…那麽幸福。”

傑克怔忡。

“如果你…願意，我也想天天這樣…看風景，”傑克期期艾艾的說道，“艾爾莎，你…”

艾爾莎轉過頭來望著傑克，略微驚訝的睜大雙眼。

傑克伸出右手，手掌向上翻開。微弱的冰藍色光芒在掌心聚集，卻似乎並不成功，閃爍斷續了好幾次，才完成了整個魔法。

一枚精巧的冰霜指環躺在傑克掌心。

“呃…有點失誤。”傑克勉強笑了笑，臉色顯得分外蒼白，另一只手從掌心拾起戒指，輕輕地戴在艾爾莎的手指上。

艾爾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緋紅的霞光灑在傑克的臉龐上，辨不清他此刻的容色。傑克一反常態的囁喏道：“艾爾莎…我…”

“砰！！！”

冰宮整體隨著一聲巨響而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怎麽回事…！”艾爾莎騰地站直身子，轉身向屋內走去。

“砰！！！”第二聲巨響響起。

臥室天花板正中央的吊燈晃了兩下，終於不堪重負，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吊燈完美的碎成千萬片，冰淩四濺，如同利箭般射向四周。

“艾爾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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