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弗，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重華聽見迦葉寺早課時間傳來的誦經聲。

和尚們念的是《金剛經》，她已經在此處聽了一千多年。

紅顏白骨皆是虛妄，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

都已經一千年了，事到如今，怎麽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重華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

他差一些便忘記了，她如今終歸是只妖精，到底比不得當年自己從昆侖山上順回瀛洲島的那只王母座下的仙寵了。

“……仙君？”

重華回過神，紅毛狐貍笑璋站在他腳邊朝他看。

“仙君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有什麽打算？

重華沈吟一陣，苦笑著同他道，“事到如今，我還能有什麽打算？人生本來便是聚散無常，不如只當是我白忙一場，大家就此別過罷。”

他剛剛要拱手同笑璋作揖拜別，卻又見狐貍蹦跶著問他，“仙君甘心麽？”

重華無奈搖頭，“縱使我再不甘心，也都無濟於事了。你方才也看見，她滿滿一顆心都擺在高僧梵重身上……我做的再多，也終歸只是徒勞了。”

“心有不甘便是仍有遺憾了……這樣便想要放棄，不像是仙君的作為。”

“當初如何自她口中套出她修行的真相，後來又是如何將她帶離蝶迷的幻境，這一切一切，仙君都已經忘記了麽？”

“既然這樣輕易便要放棄，那當初又何必冒這樣大的風險私自下界來呢？繼續在瀛洲島上當高高在上的仙人、不食人間煙火、不問紅塵世事，不是很好麽？”

笑璋此時一本正經，全然沒有平常的囂張，雖說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一直狐貍的模樣，多少有些滑稽。

“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樣粗淺的道理，連我這樣的妖精都能明白，仙君竟是不懂麽？”

於重華而言，這是當頭棒喝。

他從前無愛無恨無欲無求之時，恐怕雪絡也是抱著這樣一分執著在等，雖知道這等待未必會有盡頭，卻還是守著那一點點可能，便是到了他要成婚都未曾放棄過；後來她終歸是一顆癡心錯付，自高幾萬丈的誅仙臺上跳了下去，生生剔去了自己一身的仙骨。

如今她與他位置顛倒，是天意，是命數，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他從前對她那樣淡漠，如今叫她悉數還回來，自然也是理所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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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已經入了夏，千絕山上也整日悶悶的，濕熱的天氣與墨黑的烏雲終日不散，似是在醞釀一場瓢潑大雨。

姽婳與魑魅此時正在回迦葉寺的路上，明明是稍稍走快幾步便悶出了一身的汗來的天，暑氣逼得蛇精只想一頭鉆進青龍潭裏再不出來，可偏生魑魅在她前頭足下生風地趕路，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麽藥。

姽婳用兩條腿走路本來就不習慣，被魑魅這麽一鬧加上天氣也不舒爽，不自覺地便動了肝火。

“餵！”

魑魅聞聲回頭，便看見姽婳懊惱地擰眉，“你走這麽快做什麽！如今倒是認得路了麽？”

山精楞了一楞，卻也不動氣，回身和煦笑著遞給她一只手想要牽她。

姽婳依舊沒好氣，輕輕地“切”了一聲，一邊卻又裝作不甘不願地將手擺在了他伸過來的那只手上。

魑魅揚起笑，將姽婳的手握緊了，一言不發地轉身去接著趕路。

他的手比起她的要涼的多，不消片刻便叫姽婳消去了一身的燥。

“你日後，脾氣不要這樣差……”

魑魅本還想再叮囑她幾句，這句話一說出口，卻是覺得風灌進了喉嚨，有什麽東西梗在自己胸腔裏頭，讓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邊廂姽婳仍舊是不以為意，敷衍一般地嗯啊了幾下，隨之而來的兩人之間氣氛略有些微妙的沈默。

天陰沈沈的像是要下雨，魑魅擡頭，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麽。

姽婳只覺得自那日離開山下村莊回迦葉寺起這人便不太對勁，於是手上稍稍使力將他的那只冷冰冰的手握得緊了些。

“魑魅？”

“嗯？”他回頭看她。

“你哪裏不舒服麽？”說罷，青蛇擡了腕子將手掌覆到他額上。

“沒有發熱啊……”她自言自語道。

豈止是沒有發熱，簡直比自己這只蛇精還要涼個幾分，自己從前怎麽沒發覺這人氣質寒得很，夏日裏抱著簡直跟抱著塊冰一般。

這樣看來，往後夏夜裏自己再不用整日泡在青龍潭，即使皮膚泡皺了也躲在裏頭不出來了，只消成日掛在他身上即可。

她如意算盤沒打完，臉上便露了盤算中帶了竊喜的表情。

魑魅見她暗喜，也不點破，依舊朝她望著。

察覺到這人的目光，姽婳一下子訕訕地收了笑，卻見魑魅也沒有其他多餘的話，轉了身拖著自己接著往前走。

若是換做從前他瞧見她這般失態模樣斷然要帶著嘲諷語氣調笑自己一番，如今卻是一句話也不說，真真是奇怪至極。

他莫不是真的吃錯了什麽藥？還是腦子被門夾過了？亦或是自己睡相實在不好，半夜踢了他腦子？

不是被驢踢了腦子才會犯傻麽？莫非蛇精踢一下也有同樣的功效？

姽婳越想便越覺得離奇，跟在魑魅身後時不時地擡起眼睛來瞟他。

她過去也曾見過人性情大變的模樣，好比雪絡遇上梵重之後，又或者山下的年輕男女動了春心便成日癡癡呆呆，簡直同傻子沒什麽分別。他如今這樣只知道傻笑倒是與後者的情況更為相似一些，莫非是少女懷春、春心蕩漾？

若真是如此的話便能解釋的通了……怪不得那時候自己說要回去，他竟倉皇地連手裏的梳子都落到了地上……怪不得……

她一口銀牙都快被自己咬碎，憤憤地盯著他背後，恨不得就這麽灼出一個洞來。

可再仔細一想，又覺得這事情仍舊有破綻。

下山之後似乎也沒見到有誰與他暗送秋波、眉目傳情……唯一有些交情的便是秦無心……若真如此，魑魅又何必一路催促自己加快腳步？

莫非……

姽婳終歸是止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於是猶豫了半晌，思想鬥爭了好一陣子，臉上一會青一會白，最終還是怯生生叫住了他。

“……魑魅。”

那人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琉璃色眸子盛著清冽的光。她吞了口唾沫，這才敢繼續往下說。

“你別是與雪絡一樣，看上了個和尚罷……”

換做了從前，魑魅聽了這話斷然是要捧腹大笑，只是如今，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他垂下眸子斂了目光，過了一會子又重新擡起來，不知幾時已經在臉上掛了個賤笑。

“你猜？猜對了我給你親一口。”

說罷便將自己的面孔湊過去，幾乎是貼在她鼻尖上。

姽婳朝後面仰了仰身子，眼明手快地錯開魑魅貼過來的臉，見他臉上笑意裏藏了點苦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那個……沒事，我不嫌棄你……”她將雙手放在胸前擺了擺，攬過魑魅的肩膀很講義氣地拍了一拍。

“這種事情，我活了幾千年見得多了……實則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表面上雖作勢安慰，心中卻又有幾分欲哭無淚。

……完了……魑魅他……喜歡男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有沒有人想過~為什麽雪絡當初往誅仙臺下面跳的時候重華沒有第一時間下去找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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