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失憶了。

她忘記了一切。

這些，都是醫生告訴她的。

靠近一年的尾巴，就算生活在偏南的城市裏，也會覺得有稍許寒冷。夏天也不例外，甚至因為空蕩蕩的大腦、她心中泛起的涼意更甚。那是由一股對自我的無知而導致的恐懼，在她取回記憶前，無藥可治。

醫生的白色服飾在她眼前晃悠了許久，幹燥的雙唇張張合合，進行著每天的例行匯報。

夏天是從住宅樓的樓梯上摔下去的。因為時間尚早，所以被發現時，已經十分危險了。好在她體質健康，勉強救了回來，就算失去了記憶，可能活著便是一種幸福。

可惜夏天體會不了這種幸福。

因為她連先前那股即將失去性命的恐懼都忘得一幹二凈。

夏天在醫院裏呆了很久。讓她懷疑自己從前不擅交際的一個原因，就是幾乎在醫院裏呆了一整個冬天，都沒人來探望過她。而唯一讓她覺得自己可能還是有家人的理由是、至今醫生都沒有催過她的醫藥費。

夏天對自己的判斷是“一個家裏富裕可是卻不受重視的人”。

這個判斷在意外來客到來時，被完全打破。

夏天醒來的時候是冬天的頭，來客到來，則是冬天的尾巴。

這個季節的尾巴往往比入冬的時候還要寒冷，好在醫院開啟了暖氣，夏天才沒有感受到多少寒冷。

意外來客是用力地砸開病房大門、面帶焦急地跑進來的。

病房裏的生活著實無聊，因為在比較高層的緣故，夏天的視力根本看不清下方來往的人們。透過窗戶只能看見下方低矮房屋的布局，著實無聊。

因而，在意外來客用力地推開了門、渾身染著一股仿若刺骨的寒意時，夏天是有些意外的。

來客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冷凝成了細小的水珠，足以看出外面究竟有多麽寒冷。來客穿著的大衣在進入時都來不及脫下——她焦急地沖到了病床旁，看著夏天許久，最後竟然——

哭了起來。

“嗚嗚小天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要是你不在了我該怎麽辦嗚哇——”

看樣子是喜極而泣。

被對方一把抱進懷裏、腦袋被按在了那頗為洶湧的柔軟上。夏天失憶後遲鈍的大腦根本什麽都沒反應過來。她在來客的懷裏掙紮了一會兒，對方也沒有理會，最後似乎是終於哭夠了似的，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夏天趁機掙脫了她的懷抱。

夏天盯著在病床邊落座的來客。

大美女。

黑發偏褐，在寒冷的季節都毫不懼怕地紮了個高馬尾。那邊的地上還扔著她方才進入時丟在地上的帽子。沒有了帽子的遮擋，對方的面容也更加清晰地落在了夏天眼中。高挺的鼻梁、深邃的褐色眼睛。皮膚白皙，光是看著就覺得有嬰兒般的柔軟。眼睫毛很長，襯得原本就漂亮的眼瞳更加嫵媚了。

可這樣一對漂亮的眼睛，此時含著熠熠淚光。帶著可憐的表情看著夏天，一副差點兒被拋棄的模樣。

突然的來客令夏天不知所措。她支吾了一聲，在對方抽出手帕擦拭眼淚的時候，問了一句：

“你是誰？”

“……”

美女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的面色不斷變幻著，似乎醫生已經告訴她詳細的情況，於是最後變成了令人同情的表情與可憐兮兮的語氣：

“我還以為你會記得我，沒想到，……不過沒關系、你以後肯定會想起來的——就算想不起來也沒有關系！”

她的情緒變化得異常迅速——她一把握住了不知所措的夏天的雙手。那對手纖細而又修長，指甲上塗了層淡淡的色彩，些許是在外界待太久了，而顯得過於冰冷。對方掌心的涼意傳入夏天心底，讓她心中的不安感迅速擴大。

夏天覺得，她不認識對方。

美女似乎沒註意到夏天的不對勁——她方才還哭喪的面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凡是看見她的微笑的人，似乎都會被感染似的、以微笑應對。

她又湊近了夏天，輕輕把她抱住。原本高調的強調也因為距離的縮短而被壓低，露出了另外一副聲線——

倘若說前者是活潑可愛的幼兒園童，後者則是能讓人輕易地聽出些許不對勁、嫵媚而又誘惑的音色：

“只要你沒事……只要你還在我身邊。”

意外來客的名字叫季節。

很稀奇的名字，跟夏天似乎有著難以分割的關系。可惜夏天沒有任何記憶。

她從那天開始，幾乎每天都會到夏天的病房裏報道，讓人不由懷疑之前幾個月她是不是每天都被攔在了病院之外。她跟夏天說了一些以前的夏天的習慣、卻並沒有說太多。

她表示，等到出院後，回到家裏再跟她詳細說明。

季節對夏天的過分熟絡，讓夏天也懷疑過兩人之間的關系。對於這個，季節倒是沒有絲毫隱瞞：

“小天是我的女朋友哦。”

季節說這句話的時候，擡手指著她自己，咧嘴露出了一個笑容。她的笑容一直都超過了微笑的程度，夏天甚至覺得隱約有點兒誇張。

這個回答雖然令人意外，可並沒有到無法接受的程度。這麽多天來，看季節的態度與對她的熟絡程度來看，兩人的關系生疏不到哪裏去。如果不是這種親密關系的話，那就稍微有些可怕了。

夏天的思維在失憶後變得有點遲鈍，只能慢悠悠地跟上季節的一句句話，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

夏天出院，已經是春天的事情了。

不過春天這個季節，一向是最難受的。雖然大部分的課本大段的段落都在誇讚這一年四季中最富有生氣的季節，可夏天不喜歡它。潮濕寒冷沈悶、甚至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出院的日子就是這樣一個氣候。

出院的時候，還是季節來接送的。

她開著一輛看上去價值不菲的跑車，領著夏天辦理了出院手續。一路上還小心地提醒夏天不要磕著碰著，那副小心翼翼的語氣，讓夏天覺得自己返老還童了。

不過這不可能，從那已經開始走下坡路的皮膚裏就知道她早就不是還在上學的年紀了。估計她都工作了吧，……也不知道，是什麽工作、公司那邊會不會因為無故曠工而出什麽問題。

“不會哦，”季節坐在駕駛座上，朝夏天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你只是在這個討厭的地方待太久了啦，回去保養一下，皮膚會比我還好的。”

夏天怎麽想都不相信會比那年糕似的皮膚還要柔軟。她繞到副駕座上做好，發現季節不知何時拿出了手機。

褐色的瞳孔中倒映著屏幕的亮光，她的視線隨著一行行字移動，面上有著夏天從未見過的冷意。在發覺旁邊的人已經坐進來後，嘴角又勾起了暖洋洋的弧度，仿佛方才轉瞬即逝的不正常只是夏天的錯覺。

從夏天的角度只能瞥見一點兒手機屏幕。

那似乎是在跟什麽人聊天。

可惜夏天的視力有點糟糕，看不太清楚。

季節收起了手機，打開了車內的音樂。她的車內擺放著一張夏天的照片——那似乎是在她看書的時候拍的，神色平靜，跟她現在似乎沒什麽區別。

夏天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在車子開出醫院的時候，回頭最後看了它一眼。

直到最後，家人、同事、朋友什麽的，都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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