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場漫長的噩夢。

無論是千春還是千夏明日香，都一定是這麽想的。

最美好的曾經會成為最刺痛人心的現今，就像晴天燦爛突然被烏雲擋住，湛藍的天忽然變成一片灰暗。對那個占據了她們生命中重要一角的少年，她們只能選擇懷念。

“如果……如果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認識……如果我沒有來地球……如果我不存在……那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麽多悲劇了……”事到如今，千春依然是覺得一切罪惡的源頭是她，若她不存在，那這世上就會少許多悲傷。她終於明白幼時為何總會有那麽多的人想殺她，原來她長大之後，真的會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存在。

“千春，道歉吧。”

千夏明日香用衣袖拭淚，佯裝鎮靜地說道。事情居然往這個方向發展，她再怎麽樂觀堅強也暫時無法再露出笑容。哭得紅腫的雙眼使她看上去十分狼狽，然，她平凡的臉上卻綻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

“好好地、鄭重地再道一次歉吧。”

她又重覆了一遍。

聲音比起第一次的輕微顫抖，顯得更加堅定。

雖不解，但千春仍是乖乖照做。她站直了身，把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朝千夏明日香鞠了一躬，“真的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明日香！請你……”

沒有勇氣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出「請你原諒我」，千春咬著唇，不說話，一直保持著鞠躬的姿勢。

千夏明日香把千春扶起。

“我原諒你了。”

千春驚訝得瞪圓了眼，什麽反應都做不出。

“你這麽驚訝幹什麽啊，我沒有開玩笑，你也沒有聽錯，是的，我說我原諒你了。不過，是有條件的。”她伸出了三根手指，“有三個。如果你能保證做到這三個條件，我就原諒你。你別急著答應，先聽一聽有什麽條件吧。”

千春點點頭。

“第一，你和夕樹家從此無恩無怨，你也別再叫我明日香了，像從前一樣喊我‘千夏’吧。”

千春望著她故作冷靜的臉，心飛快地往下墜。但也對，出了這種事情正常人的反應都是與她撇清關系吧。她垂下眼，小聲答應道：“……好。”

“第二，給我好好記住發生過的事，不許再假裝不記得，也不許再逃避。給我……學會好好地珍惜每一次的相遇，不要因為它的結局不好，就連同那些美好的部分也全盤否定。再怎麽痛苦，對於那些曾經在你的生命中出現過的人，都不能夠故意把對方忘掉啊。這樣做太過分，也太任性了。”

忽略千春再次錯愕的表情，千夏明日香深呼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下去：“第三，珍視別人的生命，同時，也要珍視自己的生命。即使再多人討厭你、恨你，你也要知道，這世上一定也有愛你的人。不要辜負那麽珍貴的愛，至少為了他們，好好地保護自己。”

“愛千春的人……真的會有麽？就算有，他們的結局也是被千春傷害吧。”想起身邊所愛之人的結局，她又變得膽怯起來。她是隱約知道自己進入殺戮狀態時是一個多可怕的存在，那時的她六親不認，只是一個渴望鮮血的殺人狂魔，就算是把罪惡扭曲成“幫他解脫”，也無法使她的心變得好受些。

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摯愛之人。

“想一想那些與你相遇過的人，難道真的找不到一個愛你的人嗎？也想一想與他們一同經歷過的事，一次也好，他們真的都沒有露出過笑容嗎？還有，你真的什麽都沒有得到過嗎？每一個在你生命中停留過的人，一定都有他們停留的原因。是好的也好，不好的也好，都不能這樣擅自地否定他們的價值啊。”

……

「你這只廢物，還沒有死嗎？」

「你……你不要過來！」

這兩個人是厭惡她到了極點的父母，也是給予了她生命的父母，讓她能夠誕生於這個世上，與楠夏、明日香、小紫以及神威神樂相遇的父母。

「千春也該學會好好看一看身邊的其他人，不要老是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啊。」

笑容溫和的好哥哥夕樹楠夏讓她首先明白了什麽是喜歡。他與她小時候遇見的人都不同，是那樣全心全意地關心她愛護她，給予她家庭的溫暖。雖沒有血緣關系，但夕樹一家待她勝過對親人，這種毫無隔閡的親情是她從前無法感受到的。

「哼，笨丫頭，你要連我的份一起勇敢地、好好地學會什麽叫愛啊！」

這是那個態度從一開始就對她不太好，卻又一直被她視為閨中密友的、愛人愛得決絕又熱烈的小紫。盡管小紫對千春的態度一向微妙，但她也是這十八年來第一個最直接教會她什麽叫“愛”的人。

同時，也是十八年來千春所遇見的，第一個為了所愛之人不顧一切的人。

如果不是遇見了小紫，她也不會這麽迫切地想變得成熟起來。小紫的死對她來說是一個重大的心靈沖擊，無論是對神威的感情也好、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也好，像她這樣幼稚地一味選擇逃避是不可以的。很多事情，該懂的終究會懂；很多的人，該長大時就一定會長大。她沒辦法當一輩子的孩子。

「給我……學會好好地珍惜每一次的相遇。」

再然後，是貌似平凡，在某些方面又比誰都強大的千夏明日香。這個曾經是她最討厭的女孩，到最後卻成了她最大的恩人。在她做出那種事後還能不計前嫌地幫助她、鼓勵她，告訴她要學會珍惜每一次的相遇。

還有其他的、也在她這十八年人生出現過的人。他們停留的時間或是短暫、或是漫長，或許還有很多被她忽略了遺忘了的人。在一片怨恨厭惡的情緒中，其實偶然也會夾雜著那麽一丁點的同情或是悲憫。可她總這麽任性地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裏，想當然地認為大家對她只會有討厭，因此連那些善意的聲音也一並排斥了。

就像她還是傭兵時，傭兵團的那些大叔看似個個都兇神惡煞又對她不理不睬，但他們的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關心著她。

他們與她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沒有家庭更沒有親人，除了戰鬥什麽也不會。他們心疼她這麽小就得跟著他們四處流浪，又礙於她孤僻冷淡的態度不靠近她，只能用疏離冷漠的語氣含蓄地提點她。當時她還太小，以為他們與其他人一樣都是厭惡她的，會告訴她那些事情也不過是嫌她礙手礙腳。現在想來，那群粗魯的男人也有一顆細膩的心。

是她辜負了他們的好意。

如果……如果當時她的態度能好一些，會對著那群大叔笑，能和他們多說說話，那該有多好。最後，她連一句道別也沒有好好說，就這樣任性地一去不回，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擔心她？

“要是、要是一切都能再重來一次，千春絕對不會再這樣任性下去了！真的不會了！千春保證！讓大家傷心難過了，真的很對不起……嗚……”她揉著眼眶。無論過了多少年，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十八歲、用眼淚組成的這幾天。她想，這大概是她這輩子眼淚掉得最多的日子了。

千夏明日香安靜地看著千春哭，這一次她什麽也沒做。她知道現在的她已經什麽都幫不上千春了，這個孩子是真的懂了。而她，也是時候選擇放手。

“千春知道，不可能重來的，現在哭成這樣也已經沒有用了……可、可我還是後悔啊……好後悔，為什麽我以前要做這些事……”眼淚漸漸地流不出來了，也許是這幾天哭得太多的緣故，又也許是心已經疼到連哭也做不到。

好不容易才想起的、好不容易才註意到的那些溫暖，全部都成了碎屑，散在空氣中。

“很痛吧。知道楠夏的死訊之後……我的心情，也和現在的你一樣。如果我是在兩年前就知道楠夏一家是死在你手上，或許，就不會說出原諒了。只是啊，正是因為知道無法挽回有多難過、失去有多痛，才會更好地珍惜與新朋友的相遇，才會更用力地去追逐，免得自己將來再經歷無力挽回的痛吧。”

女孩千夏明日香又笑了起來。

死亡這個唯有灰白雙色的詞，對濃重墨彩的青春來說，到底還是沈重了些。當年她十七歲，剛好在一個自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實則還是個小孩子的年齡。有些小叛逆，依然很中二，還會沈浸在俊男美女的狗血童話中做白日夢。

嘴巴上說要和楠夏一起幫助很多人，在無數個夜晚與他一同興高采烈地規劃未來藍圖。然而在面對戀人死訊時，她卻無力地發現自己果然還是太平凡太渺小，別說是拯救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就是在戀人死前給他一份美好記憶，都做不到。

意識到現在說這種話未免太沈重了些，千夏明日香頓了頓，收起眉梢間的淡淡陰霾，“既然你已有悔改之心，那麽過去的事情……雖然對很多人來說不太公平，但我在這裏就任性地替他們做決定吧。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向前看吧。千春，我原諒你了，你心中的那堵墻也該消失了吧。以後過自己想過的人生吧。”

少女的眼眸是平平無奇的褐色，細看時又會發現這色彩與其他人的不同，盡管置身於一片陰影之中，它卻依舊能流連出璀璨光彩。

“我……真的還值得被人原諒嗎？”殺了那麽多人的她，滿手血腥的她，真的配得到原諒嗎？作為惡魔後代的她，只配下地獄的她，從小都被視為罪惡的她，真的配得到原諒嗎？無意識傷害了這麽多人的她……真的可以獲得原諒嗎？

“在說這種話之前不如先問問你自己，你原諒自己了嗎？在我看來，現在的情況不是別人不肯原諒你自己，而是你一直耿耿於懷不肯原諒自己吧。你啊，要是一直太自責，幸福可是會悄悄溜走的哦？”

“我……原諒我了嗎？”千春歪頭，吃驚地指著自己。

自己原諒自己。

她還是頭一回聽到這種說辭。

“啊，有點兒難理解吧？哈哈，沒關系，這句話的答案就留給你自己慢慢尋找吧。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以命抵命，這個方法無法從根本解決問題，這是行不通的。如果你真的覺得抱歉，那你認為你該怎麽做？”

千春皺緊眉頭，費勁地轉動著她的大腦。

“道歉，然後想辦法尋求他們的原諒？”這是她目前以正常人的方式去思考，想到的最正常最符合常規的方法了。

“嗯……對，不過可能有些不足夠呢。不如說再想深入一些，你該怎麽樣尋求他們的原諒？還有，對於其他的人，你又該怎麽辦呢？”千夏明日香耐心地循循善誘。千春之所以會輕生，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缺乏活下去的理由。千夏明日香想讓千春明白，每個人活在世上一定都有她的意義，但她又不能說得太直白——就像是這一切都是她強加在千春身上的。讓千春自己想通，這才能真正地治愈千春的心傷。

“疏遠……他們？”她不確定地說出這個答案。

為了不再傷害還活著的人，離他們遠遠的，應該是最好的辦法？

“才不是這樣！”聽到她的話，千夏明日香哭笑不得，“你不會以為我不讓你喊我名字，還說你和夕樹家毫無瓜葛，就是要疏遠你吧？大笨蛋！從今以後你和夕樹家沒有關系，也就是說你不用再為了他們的事而愧疚。還有啊，我從一開始就對你說過了啊，你叫千春，我叫千夏，我們……是姐妹啊。”

十五歲初遇千夏明日香的千春絕對不會知道，當時看到的那個自稱“千夏”的少女的陽光笑容，在三年後是如何照亮了她的生命。

這縷陽光強行打入她的世界。

冬天的雪一直下一直下，然而，它也會迎來停止的那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BGM：days-Lia

成長，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這不算一個很輕松的過程呢

姑娘都哭了好幾章啦還好到這裏哭戲就基本沒啦要不我都要崩潰了……= =|||

今天與基友展開了這樣一段詭異的對話

吾輩：媽呀呆春終於哭完啦！！！！！

基友：……= =

吾輩：擦她在哭下去我都要崩潰了

基友：那你還讓人家哭……

吾輩：但她不哭我不知道還能幹什麽啊！！！！

基友：……睡覺啊

吾輩：=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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