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雪，再次紛紛揚揚地落下。潔白的雪花落在神樂的笑容邊，落在千春的長發上，也落在神威的掌心中。千春把落在頭發上的雪花撥去，慢悠悠地追著神樂跑，一邊追嘴裏還不忘喊道：“小神樂……慢點、慢點，不要滑倒了啊……啊——！”

喊著讓神樂不要摔倒的千春，自己卻腳一滑，摔了個狗啃泥。她吃痛地捂住鼻子，卻被人提著衣領拎起來。

“走這種路也會摔倒，我還是第一次見呢。感謝你讓我開了眼界。”一如往常的笑容，一如往常的毒舌。等她重新站穩後，他松開她的衣領，淡定地拍拍手。相處的這段時間裏，遲鈍如千春也逐漸學會了如何聽神威的“話裏有話”，思考了幾秒後她馬上就明白對方是在鄙視她的平衡力。

對上男孩湛藍的眼，千春鼓起臉，鬥氣般地馬上扭頭去追神樂。

望著女孩奔跑時飛揚的長發，神威打了個哈欠，也不知道是在對著千春的背影說話還是純粹自言自語，“阿咧，看來真的徹底被討厭了呢~不過，和我沒什麽關系就是了。如果再跑得這麽急，會再次很丟臉地摔倒哦。^_^”

話音剛落，千春再次摔了個狗啃泥。

“看吧看吧，我就說嘛，以千春這麽卓越的平衡感，在冬天的時候可不能亂跑呢。哦呀，笨蛋妹妹不見了。”他看到神樂已經跑遠後本想馬上追上去，又回頭看了看正打算自己爬起來的千春，扯著她的頭發又一次把她拎了起來。他像使喚小狗那般狠狠【。】地拍著千春的頭，指著遠方道：“去吧千春，去把笨蛋妹妹帶回來哦。”

千春揉著被扯疼的腦袋，一跺腳，大聲抱怨：“好——疼——的說！還有還有，千春又不是狗，不要用這種語氣和千春說話啦！”

“嘖。”他的眼神忽而變得有些失望，“你就是這麽對連續扶起你兩次的救命恩人的嗎？”

千春原本堅定不移的態度變得有些軟化，最後在對方失落的註視下開始懷疑起是不是自己的錯，最後敗下陣來垂頭喪氣地對著手指，“嚶……謝謝你幫了千春啦。”

“嗯，還有呢？^_^”

“嚶嚶……千春不應該對幫助過千春的人這麽沒有禮貌，即使千春不喜歡你。”

“嗯，然後呢？^_^”

千春迷茫地歪頭，“然後？QAQ”

他循循善誘，“你是不是該報答我呢？所以去吧千春，把笨蛋妹妹找回來哦。如果不能把笨蛋妹妹毫發無損地帶回來，就罰你一星期不能吃飯哦。^_^”想起了什麽，他又補充了一句，“對了，如果帶回來了，就獎勵你做一星期的飯吧。”

“嚶？”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但應該是她想太多了吧。別人幫了她，就等於她欠了對方一個人情。欠人情是要還的，神威說得好像也沒有錯啊。於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簽訂了口頭不平等條約的千春默默點了點頭，“那好吧。”

然後？

然後沒有發現自己全程被牽著鼻子走的千春就邁著歡脫的步子去找神樂了。

以上，是他們近期的相處模式。

不知不覺中，千春在神威神樂家待了近兩年的時間。神樂母原本身體就不大好，這兩年來也不知怎的，身體居然越來越差，到現在直接臥床不起。家裏的瑣碎事便落在了作為哥哥姐姐的神威和千春身上。神樂母的原意是不太好意思麻煩千春，但千春堅持說她要幫忙幹家事——就當作是抵房租，於是重擔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千春身上。

……等等，怎麽好像有點兒不對勁。開頭明明還是說好了家務由千春神威分著幹，怎麽最後重擔都落在千春身上了？神威君請你不要這樣欺負天然呆好嗎？千春醬她真的是無辜的。

今天的晚飯照例由千春準備。

氣氛卻有點兒不同。

也不知道神樂母在千春去盛飯時說了什麽，那兩個兄妹的表情都有些奇怪。神樂明顯很興奮，一直揮舞著筷子哼著歌。反觀她的哥哥神威——難得地沒有擺出笑臉，臉色陰沈得可怕。神樂母望著兒子，目光裏有說不出的憂心。

“小千小千，我爸比終於要回來了，真的是太好了阿魯！”神樂抓住千春的手臂撒嬌般地搖晃著，千春從未見過神樂這麽雀躍過。說起來，她在這裏待了這麽久，真的從未見過神威神樂的爸爸。問起來，神樂說她爸爸很忙，神樂母也說她老公很忙，而神威的答案卻是……

——嗯？你問那個禿子嗎？哦呀，你別聽她們倆胡說，他早死了啦。

……

QAQ那麽，現在是叔叔大人的鬼魂要回來了的節奏嗎？她要準備些什麽？嚶嚶嚶，好緊張耶，這還是千春第一次看到鬼魂，有點兒小激動呢。可是，為什麽神威看上去這麽不高興呢？

千春偷偷地瞄了他幾眼。

臉色看上去居然比和她私下相處時還差。

為爸爸鬼魂歸來而雀躍的小女兒，重病並擔心兒子的媽媽，脾氣差得要命而且似乎對爸爸歸來一點兒都提不起興趣的大兒子，還有明明已經死掉卻還會回家的爸爸。這一家人，還真的是奇怪得要命。

今晚收拾碗筷的時候，千春在廚房看到默默等候她的神樂母。千春疑惑地眨眼，以為她是來幫忙的，於是打算推著神樂母回房，“阿姨你就回房好好休息吧，這裏有千春一個人就夠了。誒嘿，千春可是很能幹的唷！”

神樂母搖頭，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臉慘白如紙，“不，我有話想跟你說。”

“誒？”千春擰開水龍頭，拿起抹布倒了洗潔精開始刷碗，“是關於叔叔的嗎？”

“不，是關於神威的。有幾句話，我想你去說比較有用。”

千春刷碗的動作突然停下來，眼中的疑惑越發濃重，“嗯？關於神威的嗎？為什麽要和千春說呢？阿姨也是知道的吧，千春和神威的關系不太好，千春的話他是聽不進去的。唔……怎麽說好呢？他討厭千春吧，大概。”

“但是這個家裏唯一能和他真正說上話的人就只有千春，不是嗎？神樂太小了，說的話根本沒有說服力。我雖然是他的母親，但這孩子一直不想讓我擔心，所以無論我在他面前怎麽勸他都裝作若無其事……至於他父親和他的關系又……”

“咦？叔叔嗎？難、難道是因為神威他很害怕鬼魂，所以討厭叔叔嗎？怪不得那天早上起來，千春發現他抱住千春了，原來是害怕呀……”千春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神樂生病的那一次，原本還很好奇他為什麽會對她做出親昵的舉動，現在終於得到了解釋。

“鬼魂？”神樂母覺得她們的話題突然往奇怪的地方前進了。

“對呀~！神威跟我說叔叔早死了，那麽回來的是不是叔叔的鬼魂呀？”

“……真是敗給那小子了，他真的這麽跟你說啊？”神樂母一臉無奈，眼神又添了幾分難懂的黯淡，“不過也對，在那孩子的心裏，說不定真的覺得他的父親早就死了吧。”

千春不語。

“其實他的父親真的很關心神威，只是因為某些原因遲遲不肯回家……我希望，你能幫我們好好地告訴他。我老公他是真的愛神威。”

凝視了神樂母的雙眼足足一分鐘，千春堅決地搖頭。

“不可以。”

好脾氣的千春對其他人的請求回答一直都是“好的”“沒問題”，聽她說“不可以”，這還是第一次。更別說，她的態度從未如此堅決過。

“這種話不應該由千春來說，應該讓叔叔親口對神威說。即使神威肯聽千春說話，但那畢竟還是轉述。轉述是無法把叔叔真正的心意告訴他的。如果神威不肯聽叔叔說話，那麽叔叔再說一次就好了。兩次不行，那就三次、四次、五次……總有一天，神威會被煩得不得了，然後妥協，坐下來好好和叔叔說話的吧？嘿嘿。”千春撓著頭，露出兩只調皮的小虎牙，“話必須要自己好好說呀。”

“是這樣啊……你說得也沒錯呢。”神樂母的表情有些呆怔，“被一個孩子說教了呢，我果然是個不稱職的大人啊。”

“嗚嗚……媽媽，媽媽，哥哥不見了。”突然沖進廚房的神樂打斷了二人的對話，她揉著紅腫的眼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剛剛神樂想找哥、哥哥阿魯，結果發現哥哥的房間一個人都沒有……沒有阿魯……然後！然後我又去好、好多地方找了，都沒有阿魯……”

“神樂乖，沒事的，你哥不是經常自己跑出去麽？很快就會回家的哦。”雖然是這麽說，可神威還是頭一回在晚上出去。如果是問什麽原因……大概是為了躲避他的父親吧？

千春看著明顯都很擔心的兩個人，皺起眉頭認真又仔細地思考了三分鐘後，慢悠悠地把水龍頭關上，用衣服把濕漉漉的手擦幹，“阿咧，那個……我好像應該大概，知道神威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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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腳踩在水坑上，濺起的水花把漂亮的鞋子染得斑駁。明明在這麽陰暗的小巷裏，女孩仍是習慣地打著一把雪藍色的傘。鮮艷俏皮的色彩為這陰沈的街道減少了幾分壓抑，卻也吸引了不少不懷好意的目光。

“小妹妹，你是和家人失散了嗎？不如叔叔來幫你找爸爸媽媽吧。”一個長相兇神惡煞的大漢盡量裝出和藹可親的表情。也許是因為人口拐賣的勾當做多了，越來越少小鬼頭到這邊走動，前段時間倒是有一個——但那個小鬼頭難對付得很。現在終於來了一個無殺傷力的女娃，一定要好好把握。

“不是的，我是來找人的。”女孩直接繞過大漢，繼續往裏走。

“找人？那小妹妹，我來幫你找吧。”大漢抓住女孩的肩膀，不肯放開這個好不容易才出現的獵物。

女孩回過頭來，淩厲的目光看得那大漢僵在原地。

“我說了，我是來找人的。別擋道。”

那雙琉璃般漂亮剔透的紫色眼眸裏閃爍著尖刀般銳利的光，看久了似乎能從裏面看出些許腥紅的色彩，一層一層地染上去，逐漸地加深，最後徹底印出了一大片鮮紅的血花。

她把傘收回來，重新撐起傘緩步往前走。

女孩雪藍色的傘上，染上了鮮血的妖冶色彩。

原本還在想著等那大漢得手後他們就沖上去把獵物據為己有的其餘人看到女孩回眸的霎那，臉色都變得蒼白不已。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宛如病毒，在他們的臉上一個接著一個瘋狂蔓延開來。

“剛、剛剛那個……”

“不不不不不不是真的吧……”

“絕絕絕對是我們看錯了對吧，怎麽可能會是……”

“‘她’的話，不是應該早就死了嗎！”

“……”

沒聽到眾人討論的千春左顧右盼尋找著神威的身影。她的確很久沒有踏足這個地方了，這裏的氣息太難聞，如果不是一定要找到神威，她才不想再回到這裏。一踏足這裏，只有她才能聞到的血腥與腐敗的氣息都讓她努力壓制的“另一個靈魂”變得蠢蠢欲動起來，這“另一個靈魂”的蘇醒讓她既不安又興奮。她一方面渴望著那樣的自己，另一方面又懼怕著那樣的自己。

矛盾在心中激烈地碰撞著。

至於結果，便逐漸地變得不清晰了。

越往深處走，便越是能聞到更重的血腥味。數名大漢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路上，幾只烏鴉正無情地啄著他們身上的腐肉。千春靈活地在屍體堆上穿梭，這對她來說似乎是家常便飯。

“求……求求你……救救我……”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腳腕，對奄奄一息的對方來說，她是他唯一的希望。

千春低頭，厭惡地皺起眉頭，不假思索地用力把對方踢飛。對方被踢到重重地撞在墻上，落地後一點兒生命跡象也沒有了。看到對方徹底沒了動靜，她稚氣的小臉上緩緩地浮現出一個陰森的笑，此時的她像極了一個一直被她埋在心底、同時也是最想忘記的人。

“不自量力。”

越往裏走，重傷或是死掉的人便愈多，她的表情也愈冰冷。不好的心情又開始聚集在心頭，讓她煩躁不堪。各種零碎的片段在她的腦中輪流播放，也許把它們全部拼湊在一起就能得到一個完整的過去，她卻完全不想知道。

她想舍棄過去。

終於，她停下腳步，擡眸望著前方激烈的戰況。

這已經接近這條小巷的最深處，算是最危險地帶的入口。而神威則在這個號稱最接近地獄之地的入口處，與那些比他不知高大強裝多少的大漢對打。她剛剛一路走來的人，也許一大部分也是被他幹掉或打傷的，也也許是其餘的激鬥。但在這裏，死亡不過是家常便飯，反正屍體最後都會被人清理幹凈，連一點兒痕跡都不剩下。

勝者為王。

這就是這裏的生存準則。

經過長時間的激鬥，神威明顯有些撐不下去，動作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慢。與他交手的那個大漢瞧準時機，揮拳重重地往他的臉上砸過去。與渾身肌肉、表情猙獰的大叔相比，神威那小身板叫一個纖細如竹瘦弱不堪。

於是，千春面癱臉地擡頭看著上空飛過的那條優美拋物線。

神威掙紮著總算是勉強站了起來，他擡手狠狠地擦了一擦嘴角邊的血，卻沒有註意到自己臉上的血是越擦越多。他身上各種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在流血，體力也已經到達了極限，他根本毫無勝算可言。但這家夥居然還在笑，明明已經沒說話的力氣，他還是囂張地甩下狠話，“還……還沒完……你以為這麽快就結束了嗎？”

千春收起剛剛邁出去的腳，乖乖地站在原地觀看。

她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沖上去，被打飛，然後又沖上去。重覆了幾次，對方索性直接抓住他，一個又一個重拳往他的腹部打去。他被打得吐血，被打得渾身癱軟無力，而她則還是一直袖手旁觀。

“還……還沒……還沒結束……”他咬著牙，強烈的執念讓那個大漢以及圍觀的其餘流氓都一怔，更加重了他們要把他打死的念頭。

他又一次被打飛。這一回的他終於沒有力氣爬起來，軟趴在地上，死死地盯著前方。

見狀，千春總算走過去，把傘遮到他的頭上，蹲下身子好奇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誒？原來你真的在這裏呀，阿姨和小神樂都在找你呢，還是別讓她們太擔心的說。我們快點回家吧。”小女孩天真燦爛的笑容瞬間照亮了整條街道。作為這陰暗處唯一的光，她身上也背負著同樣的黑暗。

與此同時，那個大漢以及其餘流氓紛紛圍上來。

把這個近期經常過來的小鬼頭教訓了一頓，還順便收獲了“意外之財”，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情了。

她想把神威扶起來，對方卻嫌棄地打掉她的手。他的五官隱於陰影之下，千春只感覺他身上有一股強烈的戾氣與不甘。她用手輕輕地拍著他的頭，似乎是在安慰，又似乎只是她單純地想這麽做。

“起來吧，我們快點回家。”她再次重覆道。

“哈哈哈哈，你們聽到沒有？小丫頭說要帶這小鬼頭回家。小丫頭，你到底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流氓們的嘲弄聲讓千春眼神一凜。

她站起來，陰惻惻地回過頭去，明明只是個小鬼，身上的氣勢卻硬生生地壓倒了那幾個流氓與壯漢，“怎麽？你想要攔路麽？”她勾了勾唇，臉上嘲諷的表情與另一個人出奇地相似，“你，想殺我麽？”

在兩年前，也有一個這樣的家夥。

明明就是個小鬼，卻跟個不要命的瘋子似的，硬生生地砍死了這裏的幾個惡霸。無論受了多重的傷，那個小鬼都不管不顧，仿佛自己流著的不是自己的血，她的生命裏只剩下戰鬥這個詞。

那個小鬼經常把這一句話掛在嘴邊——

“你，想殺我麽？”

問這句話的時候，她身上的殺氣足以把在場的每一個成年人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懼怕她，一方面是因為她真的比一般的小鬼要強上無數倍，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完全繼承了那家夥的血統，兇殘、冷酷、嗜血並熱衷戰鬥。

一旦身上的開關被開啟，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那幾個流氓顫抖著倒退了幾步，因為那個小鬼已經兩年沒出現，導致他們以為對方已經死了。誰知道現在，她又重新出現在這條巷子裏，並與另一個棘手的小鬼是相識的朋友（家人？）。他們沒有親眼見過她，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也許他們今天放這兩個小鬼走，不過是損失了一筆小財富。不過如果他們硬要激怒這個女孩，她的開關開啟，瞬間來一個大屠殺……

那……或許是會丟了性命的。

見他們主動退開，千春收起殺意，把神威扶起來，讓他攬住她的肩頭靠在她身上。她就這樣扶著他，艱難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著。

耳邊逐漸傳來了細碎的、煩人的說話聲。

“剛剛那個女孩……應該不會錯的……”

“是她對吧。”

“惡鬼……之子……”

作者有話要說： T_T啊啊，終於到點上了！

終於看到了一點兒開始填坑的光輝

莫名，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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