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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雨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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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末,春意闌珊,春雨淅淅瀝瀝地從茂盛的枝葉間滴下,與地上泥土混雜成一灘灘泥水,腳踏於其上,發出重重的“啪啪”聲,茂密林木間少年奔逃的腳步越來越重,足跡清晰地印在泥地上,很快又被雨水沖淡,他不由微感慶幸。

他方從一處部族逃出,後又追擊,卻身中劇毒,內力漸無,身體也逐漸力竭。他喘著氣,腳步越來越慢,眼前景物慢慢模糊起來,終是支撐不住,倒在泥水中。

雨水漸漸變小,最後如牛毛細絲飄下,少女從窗戶伸出手,幾縷雨絲便黏在她皓白的手上,“看來可以出去了。”她自言自語道。

她背起采藥的竹簍,又撐起一把油紙傘,走出門去。腳下的泥土極濕潤,一腳踏上便沾上了鞋子,她細細的眉輕蹙,放輕了腳步,甚至用起輕功,在林木間掠過。

越過一叢灌木,身上衣裳皆被灌木枝葉上的雨水沾濕,她皺眉撫了撫衣上的水跡,一轉頭,卻驀然看見灌木叢中躺著的人。

她走過去,手指探在他鼻下,有細微的氣息流出。她細細看了他身上,並無血色滲出,看來是中毒,手指捏住他的手腕,探了一陣,她微微挑眉,有點麻煩,救還是不救?

不救,他既中蠱又中毒,好麻煩。

救,她一個人在寨中好無聊,都沒人說話,救了他起碼有個人說話。

不救,她沒有把握解他身上的蠱毒,若是最後她無能為力地看著他死去,會感覺很煩。

救,母親和瑤師父常教導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不救,他身份不明,萬一恩將仇報怎麽辦?

……

她心中天人交戰了一陣,最後看著地上少年沾滿泥水的臉決定,若他長得好看便救,長得不好看就不救了,他的命運還是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比較好。

她捉起他的袖子在他的臉上擦了幾把,詫異地發現,這人長得不錯。

長眉入鬢,纖長濃密的睫毛覆蓋下的眼線細長微挑,挺拔的鼻梁下薄唇微抿,只是神色猶帶昏迷前的焦慮與痛苦。

目測他長得比師兄還好,她心裏默默想,掰開他的嘴,將一顆藥丸塞下,又點了他頸間的穴位令他吞下。拿出腰間的竹笛吹出幾個音調,不一陣,林間便有一只雄健的鹿奔來。

她摸了摸鹿首,道:“麻煩你了。”鹿首蹭了蹭她,彎腿蹲下。她拉起地上的少年,把他扯到鹿背上去,覺得不妥當,解下他的腰帶,將他綁在鹿背上,同時安撫鹿道:“你忍一下,把他送到我住的地方就好。”

綁好後,她拍拍鹿的脖頸,道:“走吧。”

一人一鹿如離弦之箭掠過山林,靈活地穿梭過林草灌木,片刻便回到卯蚩寨中。

把少年從鹿背上卸下,她拍了拍鹿首道:“謝謝你。”鹿又蹭了一下她的手,便離去了。

她負著少年入吊腳樓中,看了看幹凈的床鋪,還是將他放在地上,扯開他身上本已散亂的衣襟,只見他肩膀上異物突起,緩慢向心脈侵蝕而去,她取出一排銀針,挑出幾根,沾上藥物,刺入他身上幾處穴位,待拔出時那突起已沈下,仿佛歸於平靜。

她默默嘆氣,這只是暫時穩住他身上之蠱,令其侵蝕減緩,要完全解開,並不是那麽容易。起身下樓,從藥櫃中挑出幾種藥材,煎了半個時辰,上樓掰開他的嘴,灌下,他應該可以醒來了。

果不其然,半盞茶功夫,少年被遺留在喉嚨裏的藥嗆得咳嗽不止,卻終於醒來了。

“感覺如何?”她問他道。

少年止住咳嗽,道:“還好,只是身體乏力,而且,我好像失明了。”他的臉色蒼白,但還算冷靜。

她似是有些詫異,道:“失明了?還算好,本來你會六感全失,七竅流血而亡。”

“那我能恢覆麽?”他問道。

“不知道,我只有五分把握解你身上的蠱毒。”她誠實答道。

少年又問:“那我眼睛能不能恢覆?”

“毒解了自然能。”她道。

少年沈默了一陣,對她道:“有勞姑娘,不知在下身在何處?”

“卯蚩寨。”

他對卯蚩一脈也略有耳聞,知曉它是南疆最富盛名的巫醫群族,在卯蚩寨中他尚算安全。心念正轉間,只聽少女又道:“你運氣不好,如今整個寨中只我一人,其他人都去采藥走醫了。”

“……”

“本來還指望救回你能幫我做些事,卻未料到你竟然失明,真令我失望……”

“……”

“不過既然把你弄了回來,我會盡力解你的毒的。”

“……”

“當初看你倒在地上,我猶豫了很久,最後覺得若你長得好看便救你……”

“……”

“雖然你穿著這裏的衣服,但聽你說話像是中原人氏。”

“……”

當她絮絮說到“這幾天總是下雨,衣服總是不幹”的時候,少年終於忍不住打斷她,“請問在下可以起身了麽?”

“不好意思,我太久沒有與人說過話了,”她說著抱歉的話,卻絲毫沒有抱歉的意思,“你現在想做什麽?洗澡麽?”

少年:“……”既然她都替他決定了,他一個失明人士還不是任由她擺布。

他只覺有人扯住他的衣袖,道:“走吧,帶你去洗澡。”

他並不習慣黑暗的感覺,對於一個依賴視力生活的人來說,失明讓他沒有絲毫安全感,對於一個習慣掌控的人來說,一切都聽從他人擺布,令他心生煩躁,尤其那個人還是一個看起來……聽起來並不怎麽靠譜的少女,可是這不得不說也是一種幸運,幸好他沒有落入其他人手中,至少她聽起來比較單純……

失去了視覺的人總是容易亂想,他仍在浮想之際,他們已走到一處小溪邊,他只聽到一片流水潺潺,蟲鳴鳥叫。

忽然,“啪”的一聲驚得他一楞,身邊的少女一拍手,道:“我忘了給你帶衣服!”

他:“……”

只聽她又道:“你先自己洗著,我回去給你拿衣服。”

他:“……”你確定把一個失明人士扔在荒郊野外真的好嗎?

她最終還是回去拿衣服了,但走之前在他周圍灑上驅蟲蛇的藥粉,還囑咐他不要走遠。

他聽著她的腳步聲遠去,才走進水中,再把衣服脫下,甩在一邊。春末的溪水依然寒涼,他被凍得打了個哆嗦,自他習武有成以來甚少對溫度如此敏感,只因此刻他提不起一些內力,他預感他會患上風寒,他該慶幸救他的是個巫醫麽?雖然她聽上去不是那麽靠譜……

“衣服放在你靠著的石頭上。”她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他一驚,反射性地蹲下將身體縮到水裏。

“躲什麽躲,剛才給你施針的時候已經看光啦。”只聽她笑嘻嘻地道。

他又站起身來,既然她不怕看,他難道還怕被人看?他憑著記憶走到淺水處,取石上的衣物,他看不見她是否還在看,但他能感覺到在他站起來的瞬間她的視線便已轉移,他不由生起戲謔之心,道:“既然在下已坦誠相見,而姑娘對在下又有救命之恩,在下願以身相許……”

她似乎被他的話噎了一下,好一陣才一本正經地道:“救死扶傷乃是醫者本分,為了救人一切便宜從事,你不必如此。”

“……”在她由他的相貌決定是否救他之時怎麽不想想救死扶傷乃是醫者本分?

他沐浴更衣後站在她面前,身姿挺拔,譬如芝蘭玉樹,眉目清致雋秀,風儀天成,只是面容略顯病態的蒼白,漂亮的雙目亦無焦距,黑沈沈地一片空茫,無端令人生出憐惜。

她又拉住他的衣袖,領著他往回走,一邊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沈默無言,一陣方道:“抱歉,這不能告訴你。”

“那我怎麽稱呼你?”

“你隨意。”

她便就不高興了,“那我也不告訴你我的名字了。”

“那我怎麽稱呼你?”

“隨便你。”

他偏過頭,唇上帶上了笑意,“你喜歡叫流盈還是瑤伊?”

她莫名道:“什麽?”

他一臉惋惜道:“流盈是江南馨雅閣的花魁,容顏姝麗,江左第一;瑤伊是京城寰彩院的花魁,容色絕佳,曲藝無雙,可謂一曲紅綃不知數。可惜在下不知可再有相見之時。”

“滾!”

他以為她終於消停了,未想過了一陣,她又道:“你小小年紀,竟如此風流……我還未去過青樓呢……”

“……”去過才奇怪好嗎!

“聽說除了青樓還有小倌館不是?那裏的小倌比你好看麽?”

“……”她這是在報覆他方才之言嗎?

如此直到最後,兩人還是未互通名姓。

回到卯蚩寨,她還是很體貼地煎了一副防風寒的藥令他喝下,而後便翻起了醫書。而他坐在一旁,雙目空茫,不知在想什麽。

直到夕日西下,她才站起,道:“我去做飯。”便跑下樓去。

待她再上樓,便塞了一雙筷子到他手中,在他面前放了個碗,道:“鑒於你看不見,我把飯菜都放在你碗裏了。”

他對她的廚藝並不很有信心,但或許是他腹中過於饑餓,竟覺得碗中飯菜味道尚不錯。

用過飯後,她領著他出去,帶他到井水旁,道:“你來洗碗。”

“……”

“即使失明,你還是應該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她諄諄教導道。

“……”他只有無奈地蹲下,做著他從未做過之事。

“小心別把碗打碎了。”她又吩咐道。

“……”

待他洗完碗,她又帶他在她的吊腳樓周圍晃了一圈,令他記住各處,譬如何處是廚房;何處是茅房;何處有井水,用於打飲用水、打水沐浴、洗碗;何處空曠陽光充足,用於曬衣物、曬草藥……

他忽然有種他日後要做許多以前未做過的瑣事的感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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