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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豐饒之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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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是這個人間小醜又回來折騰了……”

精神體費了不少事。在他出勤的這一路上,因為人類的肉體總是接二連三地被倫敦士兵擊斃,而血液樣本不經由實體生命來搬運的話,又拿不出去。他這輩子也沒有如此拼過。結果當他送算輾轉出塔,像逃命的野狗似的戲謔大笑地駕駛著一位女士的身體登上火車,女士的腳已經被他磨腫了,結果他卻在看到他的主人和哨兵親親膩膩地窩在車廂裏面,他有點想把一箱子樣本都摔出去。直接從車窗丟到泰晤士河。

“給你,只有三十個。”

罰哼哼地從女子的身體裏跳出來,人類昏撞在地發出很大的動靜。果戈理趕忙跑過去,拖屍體似的把這位無辜的受牽連者拖進車廂,他跳著腳邁過女性的身體,回身撿掉在外面的高跟鞋,一車廂好奇的乘客們都在看著這只高跟鞋,他探頭賠笑地對他們撓後腦勺。“暈車,暈車……”

“你的哨兵回來得太早了。為什麽總是回來這麽早?只有不到一天的時間,我根本沒空拿更多的樣本。能找到基因庫已經很不容易了,好在他們人多。人越多對我的行動越有利。”

陀思妥耶夫斯基窩在果戈理的外套裏喝著生姜茶,乖覺地聽著自己的精神體抱怨。他的臉上又被貼上好些繃帶,身上穿著果戈理勻給他的襯衫和短襪,方才在牢獄中極為可憐的神色已經消失了,他就如坐在自家臥室一般怡然。

“我不是說過‘有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嗎。罰,歸根到底是你自己行動太遲緩。”

“哈?”

“你‘哈?’什麽。我倒要請問你,親愛的罰先生。為什麽你要先旅游一番然後才去偷樣本?”

果戈理關上車廂門,有點難辦地看了看車廂短絨地毯上歪著的女士。隨後敲了下手掌,把她搬到最靠窗的位置,臉別進墻面的方向。罰和罪都默默看了一會兒,沒有對此下評判,罰長長地嘆了一聲。

“不公平的世界啊——倫敦塔這麽有名,罪也逛過好一陣子。現在卻說起我了。”

“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而且,我也不是去玩。”陀思妥耶夫斯基移動目光,瞇眼望著窗外的霧氣。幾年前在國際會議桌前,他的對面長久地投來不加掩飾的殺意。所有人將這看作是英國與新俄羅斯政治之間的矛盾所致,只有他知道除此之外,阿加莎認出的是他身上的衣服。

“本來想將一位先生的東西還給他的舊戀人。不過,不湊巧……那位女士的房間安保系統做得很好,而她本人又是敵意太重。那時候還回去的話,她恐怕也接受不了吧。有時候人類也需要仇恨來維持一段生活,不然活不下去。”

罰笑笑地看著他。“哦……你什麽時候站在生者的角度考慮問題了?”

“我從來都是站在生者的角度考慮問題的,罰。”

“包括使用那位——帶有病原體的普希金先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停頓了一下,他露出不易察覺地虎牙。

“是的,也包括那位先生,罰。”

陀思妥耶夫斯基煞有介事,開始對桌前的幾枚調味品挑挑揀揀。他拿過一小盒奶精,撕開口,倒進生姜茶裏面。小幅拌了拌茶水,饒有興致抿試了一口,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出難喝的表情,將飲料偷偷和果戈理的那杯調換了一下,後者餘光瞧見,明面上假裝去看風景。

感受到召喚,精神體不情不願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體裏。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搞完他的惡作劇,果戈理作勢口渴,拿起茶一大口猛灌下去,然後怒瞪茶杯。

“英國茶總是這麽難喝嗎!費佳?”

“嗯,”陀思妥耶夫斯基遺憾地聳了聳肩。“總是如此,尼古萊。”

那個卑鄙的、貧賤的、令人作惡的……

“報告。”

阿加莎睜開眼睛,從詛咒一般的噩夢中驚醒過來。她不動聲色地將一張照片從病床上移到旁邊的抽屜裏,一男一女兩名年輕士兵穿著鐘塔別動隊早期的執勤制服,對著鏡頭靦腆地露著微笑。“進來。”

追蹤部門的特聘外籍專家,埃德加·愛倫·坡畏畏縮縮地捏著一沓報告單走進來。他的頭發簾過於長,完全將目光遮擋在背後,不過從他蓬亂的頭發狀態來看,進門之前已經被嚴格檢查過精神體的狀態,沒有被附身的痕跡。

“真是魯莽的國家……”他碎碎念著陰沈沈走近女爵的病床,兩人之間隔著一道形同虛設的簾子,無論對於哨兵還是向導體質的人,這種阻隔都不足以幹擾他們對另一邊的探知。不過出於對貴族的尊重,他還是停在簾子的一側。“追蹤結果無誤,那名囚犯交代的地址是真實的,我們已經突破防守把樣本都拿回來了,不過裏面並沒有本國的士兵基因,昨日被偷取的東西應該還在盜竊犯的手上——”

“是真實的?”女爵有些難以置信,她壓低嗓門。“逮捕到的罪犯同黨呢?”

“啊,這個不屬於我的研究範疇,不過我也確實好奇聞了一下。聽說是個空宅呢,裏面只有一些用血液驅動裝置改造過的人偶,人偶和住宅的主人好像不在呢。”

阿加莎沈吟起來。這是怎麽回事……

樣本為什麽會真的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整天的嚴刑逼供之下都對倫敦塔的士兵做出挑釁的微笑,而她其實並沒有預計尼古萊·果戈理就能憑借一己私情從向導的嘴裏撬出情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她此生最恨的一個敵人,因此她也深明此人的秉性與思想。為了自己的所謂大義,犧牲任何人他都在所不辭。為什麽會告訴他們真的坐標?

“繼續監控那裏。如果房屋主人回來的話,立刻通知本部。”

“欸……”

“怎麽?”

阿加莎擡高聲音。她傲慢地問著,美國專家縮了縮脖子,不過還是耐不住說出另一件真相的欲望,他抱歉地在屏障後面撓了撓脖子。

“可是您已經被暫停職位了,女爵大人……他們、他們誰都不敢過來說,正拖著這件事不匯報呢……嗚哇哇哇不是我下的調令又不是我呀!”

屏簾被一把打開,埃德加的衣襟被女哨兵氣勢洶洶但仍保有優雅地提了起來。他連忙揮手,不知為什麽想起古代那些被貴族一兩句話就丟進河裏餵魚的可憐下仆們——這不是都二十一世紀了嗎!女爵緊緊攥著他的衣領,而後忽然放了下來。

“下令的是誰。”

“這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您國家的人……

“帶我去見追蹤部的負責人。”

“欸?”現在嗎?埃德加露出要被查崗的緊張姿態,“倒倒倒是可以啦、您不會是要讓他們把我解雇吧?”

女爵沒有再聽他廢話。她已經披上裘皮白襖站起身,被醫療兵加固過的雙腿暫時無法行走,她在美國青年小心翼翼地幫助下坐進輪椅。她面露慍色。

“那只老鼠肯定有更深的陰謀。倫敦塔偏在這時候搞起人員調動,真是愚蠢……”

風裏浮動著雪梅的清氛。一大束深紅色的玫瑰,系著金色絲綢,若是之後被人看見,或許會以為是哪位女性贈與的。

青年將一束花輕輕地丟在面前的地上。

想和三島的墓碑說幾句話,玫瑰總是最好的伴手禮。

“‘你們看見玫瑰,就說它美麗。看見蛇,就說惡心……蛇面頰鮮紅,玫瑰鱗片閃閃。”

——他們不知道,這個世界,玫瑰和蛇本是親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們互相轉化。

澀澤將三島的句子背誦給他,他閉上眼睛。三島由紀夫曾經的笑聲回到他的耳裏:閣下的記憶力真是令老夫自嘆不如啊!他坐下來,墓園山巒道上的甲蟲屍體,正在被風翻卷進草叢裏去。逝者的墓碑沈默地聽著風聲,澀澤龍彥輕輕嘆氣。

“對於共同的記憶,人們能夠亢奮地談上一個小時。可是,那並不是談話。”

——而是原本孤立著的懷舊之情,找到了得以宣洩的對象……當他們忍受不了長時間的沈默時,就再次讓話題回到往昔。

他背誦著三島的話,紅梅不知不覺已散落一地。

“有時候記憶力太好,也是一個人身上最大的敗筆。我總是記得你說的這些話。三島,過去的時候,我和你背誦出來。起碼有人告訴我,這些話之旁、之外,還有哪些僅憑我想象不到的話語。現在我背誦,它們以原樣返還給我。”

我失去了它們真正的樂趣。

三島由紀夫的名字被遒勁印刻在石板上面,對著他的嘆息不發一言。殘忍的人呢。澀澤龍彥低垂著頭,沒有感到悲傷,沒有感到失望。他原本就是一個難以被生死動撼到心思的人,他只是想聊聊天,說幾句話。欲望滿足不了的時候,他感到無聊。

“不用再忍受欲望的折磨……你不用再忍受我所體會到的這種無趣感了。真羨慕你。當世間的一切唾手可得,越是微小的一點欲念,越會發了瘋地折磨起我……”

他孤坐很久,連這份久坐也著實讓他厭了起來。他將手指插進兜裏,緩緩起身離開了墓園。三天之前,當澀澤為此而慨嘆著世間無趣的時候,他沒有想到在三天之後,當他踏進西伯利亞,為抵抗這種頹喪所建造的碧麗廳堂,他精心構築的避難之所,早已被虛幻浮華的騙術給全然覆蓋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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