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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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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碎玉落地的聲音,似是大雨瓢潑的聲音,聲聲交雜,混亂不堪,有女人的嘶叫和孩童的哭聲,淒厲而尖銳,一聲一聲地沖擊著耳膜。

沈棲聽到沈清竹在叫他“棲棲”,又聽到了周景棠在叫他“沈木西”,他胸口悶疼,似乎是什麽要沖撞出來,卻如同石化了一般,只能聽見那些聲音越來越遙遠。

他覺得心口一陣一陣地發緊,張著口呼吸,已經喘不上氣了。

“先生,先生,你醒一醒!”

心臟在那一瞬間驟然緊縮,沈棲猛然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醫生見他醒過來了,用手電檢查了一下他的瞳孔,對他說:“先生,能聽見我說話嗎?”

沈棲能聽見她的聲音,卻無法在腦海裏組織出她言語裏的意思。

醫生對旁邊的護士說:“快去告訴徐先生。”

沈棲茫然地環視了周圍,這是一間陌生的病房,而他自己的手背上還埋著留置針,旁邊的桌上放著監護儀。

沒有過多久,病房外面急急忙忙趕過來的中年男人站在了他的病床前,見他已經醒了過來,明顯松了一口氣,連忙問醫生他的病情。

沈棲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是沈清竹懷表裏的那個男人,即使過去了很多年,他除了更加老成以外,容貌上並沒有多大的改變。

醫生出去之後,他坐在了床旁椅上,緩和了很久自己的心態,用溫柔的語氣對沈棲說:“棲棲,你好啊,我叫徐東程。”

他停頓了很久,才重之又重的說出下一句:“我是你的爸爸。”

這句話是沈棲醒過來之後唯一聽懂的話,他甚至沒有心力去看眼前這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男人。

徐東程說:“你已經昏迷了五天了,好好休息吧,等你好起來,爸爸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看著沈棲毫無生氣的樣子,徐東程心如刀絞。他趕到溏沁鎮的時候,沈清竹已經下葬了,他打聽到了沈清竹的住處趕過去時,聽到了青河邊上人們的求救聲。他游泳很好,聽到之後顧不上氣溫有多低,立刻下水救人了。

此後終生,他每每想起來都覺得幸好,幸好他毅然決然地選擇救人了。因為他救起人之後,才知道他救上來的人,是他的親生孩子。

隔壁的周嬸跟他說,她看到沈棲是自己跳下去的,她還說了很多沈棲的事情,從小被當作女孩養,因為沒有父親被同齡人欺負,做回男孩之後更加處處受人白眼,諸如此類。徐東程聽得心中鈍痛,他暗暗下定決心,無論這個叫沈棲的男孩子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會照顧他。

後來,他在沈棲昏迷期間做了親子鑒定,證明了沈棲是他的親生兒子。

那些陳年舊事慢慢浮上心頭,拼湊出殘忍的真相,徐東程覺得沈清竹這個女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她的所作所為,害了他的孩子的一生。

沈棲身心俱疲,當身體上的疼痛再次卷土重來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有些恨那個把自己救起來的人。醫生不敢給他用止疼藥了,只能在他疼得生理眼淚都掉下來的時候唉聲嘆氣。

醫生說,他的腿原本就傷得重,在那麽冷的水裏寖泡了那麽久,原本已經愈合了的傷口再次感染,將嚴重影響小腿上的鋼板的功能。換言之,就是他的腿傷預後不良。

沈棲聽他說話的時候眼皮都沒有擡起來。

年輕的醫生連連嘆氣,走出病房之後對徐東程說:“等病情穩定之後,去看心理醫生吧。”

徐東程錯愕了半響,隨之也明了了,他靠著墻,想要抽一支煙,看到了對面的禁煙標志,又把煙收了回去。

住了半個多月的院之後,沈棲勉強可以下床走動了,他抓著扶手在徐東程的陪同下在醫院的走廊裏散步,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地穿在身上,仿佛一陣風便可以把人吹走。

徐東程心酸地發現,這段時間沈棲張口說話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臨出院前的那天晚上,徐東程陪著沈棲坐到了很晚,盡管沈棲仍然只是如同一個木偶一樣呆呆的坐著,他也耐心溫柔地給他講了很多奇聞異事,講了很多他這些年去過的地方。

後來,他講起來了關於沈清竹。

徐東程說,他和沈清竹是同學,都是津大建材專業的學生。那個年代考上大學幾乎是幾代人都驕傲的事情,他和沈清竹都是小地方出身,惺惺相惜成為了朋友,而沈清竹以朋友之名愛了徐東程很多年。

關於徐東程和沈清竹的故事裏,主角卻不是沈清竹,而是那個出身高門氣質容貌皆佳的女子,她叫阮長苓。

阮長苓是那年從美國返校的交換生,她和沈清竹一見如故成了最好的朋友,通過沈清竹認識了同為校友的徐東程。後來的故事便是俗套至極了,阮長苓和徐東程相愛,成為了戀人。

一九七九年的時候,臨近畢業的時候,三人同時進入了一家經營外貿建材的公司實習。誰料,那家公司只是一個皮包公司,法人一跑便只剩下一個空殼子,公安機關介入的時候,真正非法集資的人跑得幹幹凈凈,手裏管著大批偽劣建材的徐東程卻成了替罪羊。

那時候是徐東程最艱難的時候,巨額的經濟案壓在他的身上,耗盡了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年的所有理想。而這個經濟案最後判刑坐牢的人,是沈清竹。

她改了所有的資料,阮長苓也出錢疏通了關系,將所有的罪名統統攬到了她的身上。徐東程摘得幹幹凈凈,她被判了五年。

沈清竹坐牢的那五年裏,遠在溏沁鎮的雙親雙雙逝世,她沒能見二老最後一面,成了此生最大的遺憾。後來她出獄了,挾恩求報,要求徐東程和阮長苓分手,和自己結婚。

她那時沒了親人,沒了家,徐東程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人了,成了她活下去的最後一根稻草。

後來,她如願以償地和徐東程結了婚,也懷了身孕。

講到這裏的時候,沈棲看著徐東程,接著說了下去:“再後來,你愛的人終究不是她,於是你背棄承諾拋棄了她,對嗎?”

徐東程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沈棲,這個家庭事業都無比成功的男人,此刻卻紅了眼眶,眼裏盡是痛意。

沈棲覺得這個故事真是俗套至極,可越是俗套的故事越是沈重,愛或不愛都不是罪過,生下孩子卻有所辜負,這才是錯。

徐東程送給沈棲一條長命鎖,是金色的,小巧精致,刻著梵文,裏面是他的生肖。

沈棲不想要,推脫不掉,任他戴在了自己的脖頸上,貼著欺負,一陣一陣地發涼。

徐東程給他戴長命鎖的時候神色沈重,最後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什麽都沒有說,卻又仿佛說了千言萬語。

出院那天,徐東程的助理已經收拾好了,出院手續也都辦好了,正要離開的時候醫生和護士連忙趕了過來,叫住了他們。

醫生翻著病歷本,因為來得急,氣還沒有喘勻,他說:“徐先生,不對勁,沈棲的檢查結果好像不太對勁。”

他解釋了一通,似乎是有什麽不合常理,徐東程和沈棲都不太明白,他只好說:“先別急著出院,先檢查一下吧。”

徐東程問:“查什麽?”

醫生說:“激素。”

出院計劃被打斷了,沈棲在徐東程的陪同下又去做了一些檢查,全程都有些茫然地跟著醫生走,查了激素六項,最後竟去了男科。

徐東程懵了,站在檢查室外面追問護士:“到底怎麽回事你們說清楚!”

護士有些為難,說:“還是等檢查結果出來再說吧。”

前前後後折騰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助理出去買午飯了,徐東程陪著沈棲在休息室裏等結果。

他萬分焦慮擔憂,又顧慮著沈棲,一直找著話和他說話,盡管沈棲並沒有回應他。

醫生拿著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他問:“沈棲,你平時……有服用過雌激素嗎?”

沈棲聞聲動了動,楞楞地擡起頭看著他。

醫生說:“你的激素六項都是異常的,雌激素比普通男性高了好幾倍,你沒有基礎病,發生這樣的情況,唯一的解釋是,你平常服用過雌激素。”

沈棲被釘在了原地,醫生的每一個字他都聽明白了,卻理解不了他話裏的意思。

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凍結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慢慢冒了出來。

徐東程急了:“雌激素過高,會怎麽樣?能治嗎?”

醫生嘆氣,說:“男性雌激素過高,會偏女性化,而且……會失去生育能力。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吃藥,一般情況下,會服用雌激素藥物的男性,都是後期打算做……變性手術。你好好想想,你有沒有什麽長期服用的藥物,是哪裏出了問題。”

是哪裏出了問題?

沈棲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不停地發抖,他突然像受了驚嚇一樣蹲在椅子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想聽見任何的聲音。

徐東程還在醫生的話裏沒有回過神就被沈棲嚇到了,他連忙蹲下著急地問:“怎麽了?怎麽了?棲棲,你跟爸爸說,好不好?”

沈棲啞著嗓子一聲接一聲地慘叫,一聲一聲絕望又淒厲,像一只瀕死的貓,只能蜷縮著身子,不敢靠近徐東程一絲一毫。

醫生護士連忙上前幫忙,急急忙忙去拿藥房拿藥,給他打了一針鎮靜。

一直到藥效發作沈棲睡了過去,徐東程還因為這一通折騰而大汗淋漓,他心疼地把沈棲抱回到了病床上,替他掖好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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