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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老康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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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滄海聽到外面說話聲,輕車熟路地爬到窗外。他坐到窗臺上,又轉身將推拉窗拉緊,有效地躲藏起來。盡管窗臺離地超過十米,他沒有絲毫害怕,坐在窗臺看香樟樹。

熊小梅走到門前,道:“媽,我不想吃。”

楊中芳端著一碗稀飯,道:“你臉色這麽難看,不吃飯怎麽行,喝一點,肚子舒服些。”

熊小梅道:“好吧,我喝一點。”

侯滄海坐在窗臺上仔細聽屋裏動靜,隔壁房間有一個中年人翻到窗臺上。此人看到了坐在窗臺上的侯滄海,楞了楞神,道:“你是誰?”

侯滄海將手伸到嘴邊,作了一個噓的動作,壓低聲音道:“我是二妹的男朋友。”

來者學著侯滄海的樣子,也坐在窗臺上,遞了一枝煙過去,也低聲道:“我是隔壁老康,看著二妹長大的,抽一枝。熊恒遠脾氣有點惡啊。”

侯滄海頓時喜歡上此人,道:“是啊,所以我躲在這裏。”

陽光照射下,老康臉色臘黃,連眼珠子都有黃色,黃得讓人心驚。

在屋裏,熊小梅接過稀飯後,當著母親的面喝了兩口,道:“媽,我還要睡一會,中午飯你別管了。”楊中芳道:“我記得你以前不痛經,這次怎麽回事?”熊小梅道:“也不痛,就是有點累。”楊中芳道:“你別把窗子關這麽緊,屋子要通風,空氣不好,身體更不舒服。”

熊小梅趕到楊中芳之前,將窗戶拉開。

在窗外,老康仰頭看著太陽,語調平靜地道:“我臉色很黃,是不是很嚇人?不用怕,不會傳染。我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幾天了。你看我肚子,是肝腹水,差點把肚子都漲爆了。”

侯滄海這才註意到老康肚子很大。

熊小梅關上臥室房門以後,拉開窗,將腦袋伸出去。她看到老康,嚇了一跳,道:“康叔,你怎麽坐在這裏?”

老康神色十分平靜,道:“二妹,你男朋友很不錯,有膽色,為人好。人生百年,過得很快,能享福就享福,不要委屈自己。你們好好過,我走了。”

他扶著墻站起來,小心翼翼將雙手伸進皮帶裏。

熊小梅沒有理解老康這個動作是什麽意思,侯滄海卻看得很明白,立刻站起來,試圖去抓老康,道:“不要,活一天要算一天。”

老康躲了一下,避開侯滄海抓過來的手,道:“我活著沒有意思,止痛藥都吃不起,痛得死去活來。你們要多賺錢,沒得錢的日子太難過了。”他看著侯滄海就要跨過窗臺,如跳水一般,頭朝下,毅然從四樓跳了下去。

四樓外面有一些綠化帶,有花有土,在靠近房屋一側是硬化的水溝。老康將手插進皮帶,對著水溝摔下,死志非常堅強。

“砰”地一聲悶響,老康的世界結束了。

響聲沈悶,又在大樓背後,沒有引起人們註意。康叔跳樓之後,綠樹照樣在風中搖晃,小鳥依然歡樂歌唱,風兒穿過林梢,搖動了三樓風鈴,發現叮當的輕脆響聲。

侯滄海反應十分迅速,伸手抓住鐵管,嗖嗖幾下就滑下四樓。他站在老康摔落處,看了幾眼,朝上面擺擺手。

熊小梅失魂落魄地打開了房門,對父母道:“康叔跳樓了,就在剛才。”

熊恒遠和楊中芳沖進臥室,站在窗口,看見了掉落在水溝處的老康。

侯滄海在樓下看過現場,確認老康應該無法生還,在香樟樹下停留幾秒,就悄悄地遠離了現場。熊恒遠的視線被香樟樹葉遮檔,沒有看見樹下的侯滄海。

熊家和康家在一起生活了多年,感情極深,熊恒遠和楊中芳跑到隔壁家時,溫麗坐在客廳看電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熊恒遠站在門口,停下腳步,道:“溫麗,你要冷靜啊,老康剛剛跳樓了。”

頭發花白的溫麗道:“什麽啊?”

楊中芳道:“老康跳樓了。”

溫麗目光呆滯,道:“跳樓了,不可能吧。”她轉身朝窗邊走去,伸頭望著樓下,看了一會兒,雙手蒙住臉,劇烈抽搐起來。

熊小梅跟在父母身後,被溫阿姨的表情和抽搐震得失去了思維。以往曾經進過廠宣傳隊的溫麗阿姨如今由於貧困而被徹底打垮,這在精神上對熊小梅的沖擊甚至能和康叔跳樓一樣。

四人跑到樓下。熊恒遠看見老康的慘狀,怒火中燒,隨手拿了根丟在地上的棍子朝廠部走去。侯滄海一直躲在遠處,悄悄跟了過去。雖然這位岳父一點不待見自己,在關鍵時刻,他這位未來的女婿還是準備保護脾氣暴躁的岳父大人。

狂怒的熊恒遠拿著鐵棒沖進了廠辦,看見一輛小車就用木棒狠命砸。他是鉗工出身,手臂力量大,木棒砸在汽車上,發出砰砰響聲。

兩個廠區保衛聞聲而出,一個相識的白發保衛拿著膠棒,道:“熊恒遠,你發瘋了,住手。”

熊恒遠憤怒地道:“工人們吃不起肉,看不起病,當官的還要坐豪車。”

一個保衛企圖阻止熊恒遠,還未近身,看到一條大棒掃了過來,嚇得趴在地上,這才躲過大棒。

白發保衛吼道:“熊恒遠,你想坐牢啊。”

熊恒遠仍然用力敲打汽車,響聲驚動了辦公樓的人,很多腦袋都從窗口伸了出來。辦公室工作人員見到廠長的車被砸了,嚇得趕緊從辦公室跑出來。

保衛科在底樓,廠長車被砸了,科裏坐著的三人也跑了過來。

五個人有的提椅子,有的拿膠棒,把打紅眼的熊恒遠圍在裏面。熊恒遠格外強悍,一條棍將五人逼住,近不得身,他發出陣陣怒吼:“康湘河得了病,沒有錢治病,剛剛跳樓了,你們幾爺子還在這裏坐好車,還有沒有良心,沒有我們這些工人,你們吃個錘子。”

聽說康湘河跳樓,幾人都驚住了,不由得退開幾步。

廠辦主任付紅出現在壩子,見到廠長新座駕受損嚴重,罵道:“李富貴,你平時牛皮哄哄,五個人弄不住一個。”

保衛科科長李富貴來到付紅跟前,臉色凝重地道:“熊恒遠說,康湘河跳樓,死了。康湘河得了癌癥,一直沒有報賬,這事影響大,怕惹麻煩。”

付紅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嘴巴卻沒有松,道:“一碼歸一碼,廠裏經營困難,大家都沒有錢,又不是針對康湘河。你趕緊把這人弄到科裏,讓他情緒穩定下來,再說下一步的事情。砸了廠長的車,損壞公家財產,送到派出所都可以拘了。”

李富貴見已經有人在辦公室外面圍觀,知道久拖下去更不好收拾,就回到小車旁邊,對熊恒遠道:“老熊,何必這麽大火氣,有什麽事情到保衛科去說。沒事,大家喝杯茶。”

熊恒遠冷笑道:“李富貴,你這個狗腿子,想把我騙到保衛科,沒門,今天就在這裏給工人們一個交待。”

“老熊,你這是讓我難做。”李富貴見做不通工作,給幾個手下使了眼色,親自拿起一把椅子,將熊恒遠的木棍架住。大家一擁而上,將熊恒遠按倒在地上。

侯滄海一直在冷眼旁觀,見熊恒遠被撲倒後,立刻出手。他直奔李富貴而去,上前就給了其一個鞭腿,狠狠踢在李富貴大腿上。

李富貴是退休軍人,身強力壯,與冷小兵那種文弱書生不可同日而語。他被踢中後退了兩步,撞到另一個保衛身上,穩住了身形,沒有摔倒。李富貴認識熊恒遠,大家都是一個廠裏的人,因此有幾分客氣,沒有下狠手。此時被一個陌生年輕人攻擊,他大怒道:“你是誰,敢打我。”他掄起巴掌就扇了過去。

對方是工廠保衛科,侯滄海非常冷靜地掌握著打鬥火候。他抓住扇過來的手掌,來了一個漂亮的背摔,將李富貴摔倒在地上。李富貴盡管身體強壯,畢竟是接近四十歲的人了,被摔倒在地上後,只覺得天上滿是不停旋轉的星星。

摔倒李富貴後,侯滄海又上前拉住另一個保衛科幹部的衣領,掄圓了朝外扔出去。這位保衛科幹部長得瘦小,淬不及防之下,被扔出去六七米,滾倒在地上。

熊恒遠掙脫另外三人的壓制,站了起來。

轉眼間形勢發生了劇變,五對一的局面變成了三對二,熊恒遠和侯滄海頓時占了上風,將三個保衛科的幹部打得狼狽不堪。

一大批工人湧進了廠區辦公室。

這些年來,工廠效益一天天下滑,終於到了破產邊緣。工廠裏流傳著廠領導各種致富傳聞,這些傳聞被編得有鼻子有眼,成為工人們茶餘飯後的重要談資。生活中的困境加上各種或真或假的傳言,讓大部分工人都積累了一肚子火氣,老康跳樓成為眾人發洩怒火的導火繩,憤怒的工人們湧進辦公樓,砸爛玻璃和辦公用品,將幾個廠領導全部圍在小會議室。

代紅躲在三樓女廁所裏給秦陽市政府辦公室打了電話,報告廠領導被工人圍攻的消息,隨即又打了110報警。

這些年是國營企業破產、轉制集中期,市委市政府最怕接到工人聚集鬧事的消息,趕緊組織人員,到鐵江廠來與工人座談。

工人越聚越多,事件的帶頭人熊恒遠被楊中芳拉出了人群。楊中芳埋怨道:“就你能,能得不行,把廠長的車都砸了。一輛車幾十萬,把你殺了買肉都賠不起。”

熊恒遠在國營廠礦工作了幾十年,習慣思維讓他感覺對抗廠領導後自己肯定闖了大禍,發洩怒火後,沮喪地低垂著頭,不說話。突然,他擡起頭,道:“剛才過來打架的是侯滄海,他怎麽會在廠裏?”

熊小梅和侯滄海站在不遠處。眼見著康叔跳樓與傳說中的跳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熊小梅緊緊挽著男友,希望能從男友肌肉發達的胳膊裏吸取一點力量,好讓自己不至於崩潰。她眼見著父母朝自己走過來,也沒有放開手。

熊恒遠與幾個保衛較量一番,雖然最後和侯滄海一起占了上風,臉上仍然留下些痕跡,特別是眼睛有一圈青黑,如單眼大熊貓一樣。他瞪著侯滄海,道:“你怎麽在這裏?”

侯滄海道:“昨天有事耽誤,今天才到廠裏,正好看見你拿著棍子在跑。”

這個回答毫無破綻,熊恒遠疑惑地望了一眼妻子。

女兒鐵了心要跟著侯滄海,楊中芳早有想要妥協了,今天正是一個好機會,道:“侯滄海,你剛才打架,受傷沒有?”

“沒有受傷。我年輕,體力正好。”侯滄海看著越聚越多的人群,道:“我們回去吧,這種時候不要再當出頭鳥。”

楊中芳擔心地道:“剛才熊恒遠砸了車,會不會惹大麻煩,那個車貴得咬手,讓我賠償就是大麻煩。”

侯滄海在黑河鎮擔任黨政辦副主任,見識過好幾起原因不同的集體鬧事,對於政府處理這類事情的原則很熟悉,道:“工人鬧得越兇,就越不可能讓熊叔賠錢。原因很簡單,好不容易平息的群體事件,誰願意再去挑事。但是我們不能再去打砸辦公室,若事情鬧得太大,被當成典型就劃不來了。”

熊恒遠還不想走,被楊中芳拼命拖著回家。楊中芳拖不動時,熊小梅也幫著推。在半推半拉的情況下,熊恒遠回到家裏。

“我是個逃兵。”熊恒遠站在窗口望著廠區,有點沮喪。

這時,廠區燃起了大火,然後一輛輛消防車和警車開進廠區。

這是一場起於老康跳樓的群體事件,跳樓是火星,挑動火星的是熊恒遠,真正燃燒起來還是許許多多幹柴。

分管工業副市長為了解圍,來到了工廠與工人們座談。雙方沒有談成,一言不合,工人們一擁而上,將分管工業副市長揍了一頓。副市長是一位儒雅的中年人,從工人包圍中解救出來時格外狼狽,眼鏡被打掉,頭發亂成雞窩,上身衣服被撕掉。

直到市委書記過來對話以後,事態才在淩晨兩點鐘徹底平息。

事情鬧得這樣大,傳言公安要大規模抓人,熊恒遠在楊中芳力勸之下,第二天還是離開了秦陽,到大女兒家裏去避避風頭。

在長途汽車開動之前,楊中芳道:“我給大妹說了,她讓你去住親家的空房子,這邊事情處理好了以後,你再回來。”

熊恒遠擡頭看著站在遠處的熊小梅和侯滄海,道:“侯滄海打架還有點兇。”

楊中芳道:“我準備把大妹房間收拾出來,以後侯滄海到秦陽就住在大妹房子裏,免得到外面開賓館。”

熊恒遠習慣地道:“不得行,不準他進屋。”

楊中芳對固執的老伴恨得牙癢,道:“他們住賓館,如果有點小動作,被警察查到了,兩個人一起完蛋。女兒會恨你一輩子。”

熊恒遠楞了半天,這才讓了步,道:“好吧,讓他進來住。”

當汽車開動之時,熊小梅緊走幾步,塞給爸爸一個信封,道:“這是一千塊錢,你一個人在外面,不要節約。”熊恒遠拿過信封,放進衣袋裏。熊小梅道:“爸,你都是五十好幾的人了,拜托不要沖動。”熊恒遠不耐煩地道:“不說了,我走了。楊中芳,老康大夜那天,你要記得送點錢過去啊。”楊中芳道:“這些事情我曉得。你要記得吃高血壓的藥。”

客車開走後,熊恒遠一直望著鐵江廠方向。他為這個廠付出了青春、汗水甚至還是血水,為這個廠感到自豪和驕傲,將這個廠當成這個家。現在,他對這個廠充滿了失望,還親自砸了廠領導的車。

客車越走越遠,熊恒遠感覺自己是一只喪家之犬,雖然痛恨那個廠,可是真要離開那個廠,還是覺得人生虛無、靈魂已經安定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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