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就好走了許多。

依然是源賴光打頭, 澤田彌跟在他身後，姑獲鳥走在最後。狐之助乖巧地跟在澤田蘿莉身邊，安靜如雞。

古籠火的燈光搖搖晃晃地照亮了前方的路，一行人中唯二的兩個人類一邊往前走, 一邊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澤田彌：“你都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源賴光：“誒？你不知道？”

澤田彌：“不知道呀。”

“……不知道你就敢大晚上地跟我出來？”源賴光一手拉開前面擋路的樹枝, 聞言回頭看了一眼乖乖跟在身後的小蘿莉, 對上她無辜的澄澈目光, 頓時有點愁。

這是不是太好拐了一點？

月光和燈光將山林中的小徑照得分明，道路兩邊的夜露隱沒在草葉間亮晶晶如星子閃爍。

澤田彌跟在源賴光身後往山下走，耳邊是呼呼作響的風聲和蟲鳴。山路雖然不太好走, 但是走在前面的少年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一般, 總能在恰當的時候頭也不回地伸出手扶她一把。

垂在耳邊的碎發被夜風帶起拂過臉頰, 澤田彌眨了眨眼睛, 在她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視野中, 可以看到代表了源賴光的火焰生機勃勃地跳動燃燒著, 陰暗的山林都為之照亮, 溫暖且明耀至極。

這是她在平安京遇到的第三個靈魂明亮澄澈如朝陽的人, 前兩個人分別是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就連賀茂保憲都要略低一籌。

所以有什麽好擔心的。

小蘿莉小聲嘀咕著, 我相信你呀。

這句話的聲音比拂過山林的風聲還輕, 但是走在前面的人似乎聽到了。他的腳步微微頓了頓, 然後回過頭, 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卻伸手揉了揉小女孩的發心。

大大咧咧, 且小心翼翼。

一行人走下山的時候，系在路邊老樹上的黑牛正無聊地打著盹，垂在屁股後面的尾巴搖來搖去拍打著夜間湊上來的蚊蟲。車子停在原地, 似乎沒有人動過。

源賴光將黑牛牽回去，架上車，坐在車轅前看著姑獲鳥扶著澤田彌上了車，黃白相間的小狐貍跟在小女孩身後一溜躥進去。

他斜側著靠著牛車的門，笑著看著車裏的人，“坐穩了嗎？”

“嗯。”

少年於是回過頭去，隨手甩了甩鞭子，懶洋洋道，“坐穩了就……”

最後那個“走”字沒有說出來，就在源賴光扭過頭的一瞬間，他猛地察覺到什麽一般，條件反射地轉過身就伸手朝車裏的人拽去。

然而牛車的門先他一步“哐”地在他面前闔上，他的手狠狠撞上了門板。然後整輛牛車像是有了意識一般，瘋狂地抖動，將猝不及防的黑發少年整個甩了下去。

朦朧的火光自車身周圍亮起，整輛牛車騰空而起，拉車的黑牛踩著虛空，後面的車身似乎也輕飄飄沒有重量一般，被直接拽上了天。

源賴光剛車轅上掉下地，反應極快地就地一滾，右手飛快地拂過腰間，懸在身側的太刀鏘然出鞘，雪亮的刀光破空而去，一刀劈在了正化為妖怪的牛車身上。

車身上傷口炸開，鮮紅的血液順著牛車壁流下。整輛牛車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然後緊接著卻努力穩定下來，朝著天空沖去。

源賴光還沒來得及有下一個動作，晶瑩的冰壁突然淩空而起將他的前路牢牢封死。少年的目光驟然轉厲，周身騰起無邊的殺氣。他利落地抽刀轉身一刀架住了從斜後方攻過來的人，他身後響起姑獲鳥憤怒至極的暴喝，雪亮的刀鋒倒映出一個張開翅膀破空而去的身影，但下一秒就被一個白色的影子攔在眼前。

黑發少年的神色愈發冰冷起來，某種黑暗而暴虐的東西從他眼底一瞬間翻湧上來。正持著刀和他角力的人恰好擡頭對上了他的目光，被裏面如大海般翻湧的血色殺意激得條件反射地一僵，源賴光立刻抓住了他的破綻，手腕下壓，一刀削了上來。

天空中，兩只妖怪大打出手，澎湃的妖氣混雜，由上而下俯沖下來如浪潮沖刷堤岸。

夜晚的風似乎一下子往下降了一二十度，淩冽的寒意夾雜著冰雪拍在人臉上。周圍的氣溫短短幾秒內由暑氣未過的初秋跨越到了天寒地凍的嚴冬。

輕飄飄的雪花從天而降，落在地下打成一團的兩個少年身上。源賴光一刀挑開對面人的攻勢，右腿狠狠蹬在地上，剎住了往後的沖力。而幾乎是在同時，他的身體微微震了一下，他握刀的右手落了一片雪花，但在那一瞬間泛起的疼痛感卻仿佛被鋒利的刀鋒狠狠割了一刀。

少年臉色冰冷，心中默默計算著。對面那個人劍術雖然出眾但是還比不上他，如果不是這些煩人的飄雪，他早就應該能夠把他拿下了。

這人所用的劍道他並不熟悉，不是平安京，不是九州，不是四國……他飛快地在心中排除著自己曾經游歷過的地方，同時暗中註意到對面那個少年持刀的手勢和後退時的動作。

出身公卿家族。

還跟妖怪合作。

沖著誰來的？他，還是安倍晴明？

一呼一吸之間，大量的信息在他腦海中掠過，無數的猜測成形又被他一一推翻。短短半秒不到的停頓之後，兩個人又戰做一團。

對面那個家夥的劍道並不是野路子，絕對是有傳承的。他們今天這一出是早就計劃好了？目的是什麽？

如果單論劍術和天資，前來阻攔的那個少年的確是萬裏挑一的出眾。然而他遇上的是源賴光，整個平安京無人能出其右的真正天縱英才。平安京時代群星璀璨，鬼才英傑多如過江之鯉，而源賴光其人當仁不讓地是最閃亮的那幾顆星鬥之一。

被一刀柄打暈在地的時候，陌生少年臉上的不敢置信之色幾乎溢於言表。源賴光面無表情地任由他“啪嘰”一聲摔在地上，不是他不想殺他，這個人留著還有用。

天空中和姑獲鳥打得激烈的雪女餘光瞥了地上這一幕，她寬大的袖袍一揚。洶湧的暴風雪平地而起，源賴光一腳踩在地上的少年身上以免這小子被風吹走，另一只手抓住插入地面的長刀固定住自己的身體。他擡手擋住迎面刮來的雪片，仰起頭沖著天上大喊了一聲，“別追！”

磅礴的妖力乍起將風雪強行壓了下去，天空為之一清，掀起風雪的雪女果然已經消失無蹤。

姑獲鳥收起翅膀從天上落在源賴光面前，面上的神色很不好看。

“為什麽不追？”

“帶走姬君的是朧車你追不上的路上我再跟你解釋先帶我和這家夥去找安倍晴明……”源賴光一長串話標點也不打飛快地從口中蹦出來。

姑獲鳥二話不說果斷地張開翅膀背過身去，“上來。”

黑發少年毫不猶豫地往她背上一撲。顯出了原型的姑獲鳥披著一頭長長的銀色長發，雙手化作了巨大的羽翼，潔白的羽毛從寬大的袖擺底下伸出來，壓著羽翼末尾那一點漆黑如墨的翎羽。她的身體依然是纖細的女人的樣子，但是身為妖怪，背一個人倒是毫不費力。

但是地上那個被源賴光打暈的少年就沒有這麽好的待遇了，姑獲鳥變成了原型的爪子直接拎著他的腰帶和衣服把他抓上了天。好在他衣物的質量倒是挺過硬，沒有發生衣料撕裂半途中赤條條從天上掉下去這種糗事。

從城外飛去城中的路上源賴光略微埋著頭避過迎面刮過來的風一邊給姑獲鳥解釋，“你抓的這個人是公卿家的，受過良好貴族教育，不是那種和妖怪混在一起的亡命之徒，也不是眼界短淺的二楞子。他肯定知道姬君的身份，所以他們抓姬君的目的要麽在我，要麽在晴明公。嵯峨源氏這些年沒落了，我一個無名小卒按理說也引不來這樣的陣勢，他們應該是沖著晴明公來的。”

“跟你打架的那只雪女實力應該比你差一點，但就這樣她還分了心力用雪花幫這小子的忙，他們之間感情應該不差。但是在這小子被我打暈之後，她想也不想立刻就走了。這不符合正常情況下下意識的反應，她會這麽做，說明很可能現在這個情況也是他們計劃之內的。”

郁郁蔥蔥的山林在身下掠過，月光當頭灑下，平安京已經近在眼前。

姑獲鳥抓著那個被打暈的人，努力克制著自己把他扔下去的欲望，冷冰冰地問，“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這小子也算是這夥人送上門的‘誠意’。把他壓在我們這裏，讓我們相信他們也不會對姬君動手，算是互相牽制。”

聽到澤田彌大概不會有事，姑獲鳥微微松了口氣，隨即便是疑惑和不滿，“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我猜測，大概是有求於人，但是擔心晴明公不答應。所以他們才帶走姬君，希望引得晴明公出手。”

姑獲鳥立刻憤怒道，“這種事為什麽非要把姬君牽扯進去，她還只是個小孩子！”

因為這是那位傳說中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暴露在外面的唯一弱點啊。

源賴光緊盯著越來越近的羅城門，心底還有一堆疑問在翻滾。

作為平安京最負盛名的陰陽師，從安倍晴明所有流傳在外的故事中可以看出來，他這個人一向是謀定而後動。從來只有他算計別人的份，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坑得到他。

這樣的人，既然敢把澤田彌的存在放在明面上，他會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後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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