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天之上，天軍集結於六重天與七重天交界處，縱使方經激戰，仍然森然成陣，井然有序。天帝靜默地立於軍中，身旁無一人，如孤峰絕壑。

“帝尊，神軍似是在撤兵。”一兵士上前向天帝報告道。

天帝微微擰起眉，他不明神界此舉何意，是退守，還是誘敵深入……他不能輕視那個少年神帝，此時不可妄動。

“再探。”他道。

結果卻出乎他意料，兵士再報道：“神軍全部撤走，只餘一人守陣。”

天帝略一沈吟，下令半數軍隊隨他前往，半數留守此地。

自休戰後神軍便開始布陣，神族陣法向來不為外人所知，他亦不敢擅闖。他出兵神界目的在於牽制神族，令其無法插手他界之事，此時神族竟以一人守陣，若一人真可抵擋千萬軍隊，那麽他的目的便無法達成，此陣他非破不可。但他又疑此為誘敵之計，誘他率軍前往，神軍乘機攻入六重天圍魏救趙，便命一半軍隊留守。

三軍入陣，白霧漸起，四下迷蒙不可視物，天帝修為非凡，半念間已知陣眼何處，卻又心存疑惑，神界之陣怎會輕易令他算出陣眼？再算之下，果然陣眼卻又變，他心下了然，此陣陣眼半息一變，是果真如此，還是故布疑陣？若是故布疑陣，那麽守陣者，是一人，還是……千軍萬馬？

悠悠琴音入耳，天帝微一恍惚，身如輕塵墜於浮雲往事，妖魔之界仿若永遠看不到光明的黑夜，疆場之中百戰成神，廟堂之上運籌帷幄平步青雲，最後是她如春風的笑顏……

他本是神志堅定之人，但方才歷經劇變，如堅石之心有了裂縫，便使陣勢有機可乘。

清漣坐鎮萬象陣中，橫伏羲琴於膝上，三軍已入陣，她撥動琴弦，指尖一曲華胥引出。

華胥引者，太古之曲也，黃帝一夢華胥，順應天道，無為而治，皇風清穆。

萬象之陣，以忘川之水為輔，交織出六界萬象，繁華萬千，頹廢陋敗，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歌舞升平，金戈鐵馬，皆入陣中。執迷之人入陣中，惑於萬象明滅，不得覆出；明悟之人入陣中，有感於興衰成敗，頓悟離去。

華胥引可化兵戈之氣，萬象陣可迷人神智，她人微力輕，或可拖得千軍一時，到天軍醒悟之時強行破陣，她便無法阻攔。

但她只需一時便足夠。

鮮血染上琴弦，細弦亦承受不住，一滴一滴滴落白玉琴身，緩緩流下，最後浸入她的碧色衣裙上，如芳草之間落英繽紛。

她牙關緊咬，有鮮血從唇間溢出，逐漸承受不住，咳出一口血沫，指尖一滯，琴音消弭。

雲消霧散，她擡眸，熟悉的孤冷容顏只在她一步之遙。

“他竟讓你一人守陣。”他眸光覆雜地望著她。

清漣收起琴，緩緩站起，道：“本來阿煌打算親自守陣，但是我認為他來不如我來，便替他來了，你不會放過他，但是你會放過我，你會嗎？”她望入他深沈的眼眸內。

他默然不應。

她又道：“你不必費力氣上前了，八重天與九重天已被封天印所封，至於為何如此，軍機大事，我也不知。”她看似有恃無恐，實則內心惶惶，她看不透他的深沈，也就推測不出他的決定，只能賭他們的交情和他的愧疚，若他還有愧疚的話……

他沈默半晌，終於開口道：“你與我回去，我們成親。”

清漣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蒼穹將她帶回天庭後，並未為難她，反而讓她住在華美精致的宮室中，以彩絲雲錦為衣，金鳳鸞鳥為車，嬌娥美婢隨行，只是不得出白玉京。

初時她還不明白，直至一日聽聞宮娥們議論，這完全是給她天後的配置，才惶惑不已。當時在七重天上她並未答應他，亦不明白他究竟為何如此，以她看來，他們的交情完全沒到如此地步。

於是，她對他道：“我當日並未答應你，你如此……”

他神色不變，道：“但你無法拒絕。”

他只是陳述事實，卻令她無言，如今她不過是階下之囚，沒有自由可言。

不似她低落的情緒，蒼穹的心情卻是不錯，一向蒼冷的眉目也舒緩一些，每日來看她時總帶些有趣的東西博她一笑。

她看著他帶來的已縮小的玲瓏塔，驚異問道：“你放出了窮奇？”她記得玲瓏塔於西北荒鎮壓兇獸窮奇。

蒼穹傲然道：“我收服了他。”

清漣不語。如今沒有神界阻撓，妖界與魔界一半已落入蒼穹手中，他滅妖皇魔君，執掌妖魔之軍，派駐親兵，直接管轄二界，儼然有三界之主之勢。她雖相信琰煌，而今也不免擔憂。

蒼穹道：“你若喜歡，便送與你罷。”

清漣把玩著精巧的玲瓏塔，淡淡道：“這本就是神界之物，何須你送。”

蒼穹並不與她爭執。他亦有所隱憂，神界雖名存實亡，但實際上他尋不到神界眾人一絲半點痕跡，封天之事透著詭異，神帝究竟欲何為？他不敢放松警惕。

二人靜默半晌，清漣忽問道：“瑀滄，你喜歡我？”

蒼穹意外地挑了挑眉，微微笑道：“我以為你不會承認。”

“可是，”清漣道，“我喜歡的是阿煌，你和我一起就會歡喜，就如我當初見到他就會歡喜一般，我如今不能和他一起，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真的歡喜。”

蒼穹笑意慢慢淡下來，冷淡道：“若你是想令我也不高興，你已得償所願。”

目送蒼穹離去，清漣慢慢平覆□□內洶湧的氣息，她過度使用母親的神力後便遭到反噬，只不過她有女媧石在身，暫可緩和一段時日，但也不能撐多久，她必須快些找到逃脫的方法，至少能讓她的魂魄入輪回轉世，否則一旦她撐不住，蒼穹寧可制住她的魂魄令她休眠，也不會放她轉世。

清漣每日翻閱藏經閣中書卷，自一本天界志中得知白玉京中有一輪回井，此輪回井不同於冥界輪回臺，入井輪回者或魂魄散於人間，輪回後魂魄不齊，天生體質殘缺或神智癡傻，永世無法再返上界，或魂飛魄散，湮滅於六界。

輪回井本用於懲罰犯罪仙人，但於清漣而言，是她最不得以的選擇。神魂不滅，她不擔心自己魂飛魄散，只是人間三千界，她魂魄不知會流落於何處，是否能再歸？而且如今她神力已失十之□□，又被禁足，要如何去尋輪回井。

正在清漣一籌莫展之際，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清漣，可認得我？”為她梳頭的宮娥一手持梳順著她的發滑下，另一手卻忽按在她的肩上，低下頭，她的臉映在鏡面上。

“蒼霞！”清漣低聲輕呼，“你怎會在此？”

蒼霞是翾暲的徒子徒孫之一，蒼穹稱帝後，或打壓或拉攏修仙門派，以穩固統治，翾暲下凡歷練時所創九華派受他庇護隱遁於天界，並未受損，但亦不再現於人前。

蒼霞擡起頭，繼續替她梳發，傳音道：“你被天軍帶走後，我便奉祖師爺之命潛入天庭尋你，近日才找到機會，如今你有何打算？”

清漣苦笑，“即使有你，我也無法全身而退，待我遣退眾人，你便持我魂魄去往輪回井，投入井中。”

蒼霞手下動作一僵，道：“難道沒有其他辦法，我可以送你往墮仙臺，從此處入冥界。”

清漣道：“墮仙臺在白玉京外，蒼穹修為高深，勢力強盛，我們走不遠。”

蒼霞只好默認了她的方法。

次日，清漣便遣蒼霞所扮宮娥到藏書閣為她尋書，待蒼霞將書送來，又以靜心看書為由遣散眾宮娥，蒼霞趁機取出清漣魂魄，藏於女媧石內，尋了借口出宮，向輪回井奔去。待她終於尋到輪回井，卻發現輪回井已被封印千年，只得使進全身解數破解。

待蒼穹照例每日去尋清漣，聽聞侍女之言便察覺事有蹊蹺，破門而入，卻只見清漣的軀體毫無氣息地臥於床上，立即尋著蒼霞的氣息而去，隱約明白了她的目的，更是暗暗心驚。

輪回井方向金芒大盛，又逐漸消融，眼見封印已破，蒼穹以氣為箭，向井邊之人急射而出。蒼霞卻只是略略閃過致命之處，拼著身受一箭，把清漣之魂魄投入井中。

蒼穹一瞬便已立於輪回井旁，望著井中蕩漾著的混雜之氣，目眥欲裂，手緊握成拳，青筋盡凸。

蒼霞癱坐在輪回井旁，臉色青白，氣息不穩，她默默調息一周，對蒼穹道：“我可以告訴你保存清漣神體的方法，條件是你放我走，你想清楚，她的神體很快便會泯滅。”這是清漣做的最壞的打算，若她被蒼穹擒獲，用保存她神體的方法交換。

蒼穹終於看向她，目光如利劍，“你說。”

蒼霞取出一張折疊起的紙施法送到他手上，道：“我寫在紙上，待我走後，上邊才會顯現出字。”

蒼穹抓緊手中紙條，匆匆而回，神體不滅，神魂必歸，他等著她回歸之日！

蒼霞駕雲離去，唇邊笑意若有若無。

她也問過清漣，若蒼穹保存了她的神體，她終將還要回去取回，否則無法再成神，那麽她的逃脫還有何意義？

清漣道，若她魂魄與身軀皆被蒼穹所困，那將是一個困局，而若她魂魄轉世，便有了變數，於她而言，變數即是生數。

冥界，三千殿。

三千殿中三千鏡，可觀遍人間三千界，穿越凡間紅塵三千。

三千鏡中唯有一片朦朧，琰煌站在三千鏡前伸手在鏡墻上一擦，鏡面便泛起水一樣的波痕，鏡中畫面逐漸清晰，人間種種繁華盡入眼簾，可惜卻沒有他想見到的人。

鏡中畫面徒生變幻，可是依舊沒有。

身後有人漸漸走近，琰煌卻沒有轉身，只緊緊盯著三千鏡，口中卻喚道：“阿暲。”

翾暲嘆息般道：“人間三千界，你要如何去尋？”

琰煌淡淡道：“我已將她的氣息傳入三千鏡，總會見到。”

翾暲搖頭道：“人間氣息混雜，即使如此尋人依舊渺茫。何況你被滅神釘所封，冥界戾氣深重，於破封印有害無益。”

琰煌道：“可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翾暲良久不言，半晌，方試探般道：“你可是喜歡小漣。”

琰煌想起臨別時她的吻，問道：“你覺得如何才算是喜歡？”

翾暲啞言，他從未經歷過情愛，又怎會知道。

琰煌又道：“我亦不知，你覺得去問應龍如何？”

翾暲笑了笑，轉身離去。

終有一日，他看見熟悉的容顏蒼白著，孤寂在陌生的世界裏。

他微微笑了，如日月流光，伸手入鏡中仿佛能撫觸到她蒼白的容顏。

他在三千鏡前坐了千年，閱遍人間三千繁華，只為等待這一刻她的容顏入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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