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很快入了梅雨，程雲磊拆了腿上支架，已是恢覆了九成。馮雨時、餘敬義等人紛紛前來道賀，邀請程雲磊參與各種應酬。

一日清晨，程雲磊用過早餐，整飭衣裝正欲出門，秋水瑤卻叫住他。

他回身見她一身睡裙倚在樓梯上，眼神迷蒙，姿態慵懶，於是道：“今日怎麽舍得早起？”

秋水瑤歪著頭，語氣中仍有幾分睡意：“晚上我又熬不動，不早起怕是又整日見不到你。今日又是哪家的飯局？”

程雲磊道：“還能有誰？還不是那馮二公子。”

秋水瑤微微點頭，問道：“那今晚……”

“不必等我。”

卻見他已推門離去，她低下頭，睡意已是消了大半，恍然間竟不知自己在失落什麽。

平江花樓，正是馮治平組了個花酒局，程雲磊和其他幾位平江公子一並游樂宴飲，席間平江名伶翩翩起舞，好不熱鬧。

眾人賞玩正歡，黎錦推門而入，不由分說跪在地上。幾名伶人停下舞姿，一個嬌笑道：“這軍爺是怎麽了？男兒膝下有黃金，跪什麽呀。”

說著那女子去扶黎錦，黎錦推辭，硬聲道：“少帥！”

程雲磊自花叢間擡頭，慵懶道：“何事？”

“過兩天馮夫人過壽，請我家織造新衣，我大哥親自來平江送布料，卻被馮司令下獄，家父也受到了牽連。少帥，可否看在商會的份上，為父親和大哥辯白幾句？”黎錦低著頭，盡力壓抑住情緒。

馮治平聞言蔑笑：“呵，我怎麽聽說是你大哥送錯了綢布還口出不遜，仗著宛邑商會的勢力，不把‘軍閥’放在眼裏呢。”

黎錦暗自握緊了拳頭，想起家中電報所言“欲加之罪”也不過如此，不由得怒火中燒：“我家大哥處事一向穩重，這其中定是有什麽誤會！”

馮治平看了看程雲磊，見他悠然倒上了酒，並未理會，便冷笑道：“誤會？家母過壽在即，織造一事本就緊急，聽說你大哥還立了字據，如有差錯，十倍賠償。作為商人，半點信用都沒有，反倒說我爹刻意刁難嗎？”

程雲磊徑自喝了一口，雲淡風輕道：“姑母過壽為重，黎錦，白紙黑字寫的分明，你不要在此胡鬧。”

黎錦倏然站了起來，怒道：“我黎氏綢緞幾十年的外阜生意，從未出過差錯，此番定是……定是你們馮家為了打壓宛邑商會故意為之。”

馮雨時冷笑一聲：“信口雌黃！你有證據嗎？我看是平日裏憬琛太縱容你了。”

程雲磊聞言面色一沈，道：“黎錦，退下！”

黎錦望著程雲磊，眼底一片譏諷神色：“當年我不欲做父兄庇護的公子哥，方才跟著少帥歷練，未曾想少帥也不過是唯唯諾諾的紈絝子弟！當真讓人失望透頂！”

“看來我真是過分縱容你了。”程雲磊語氣凜冽，揚聲道：“將他拉到校場，重打五十軍棍。”

又過了三五天，程雲磊依舊竟日與馮治平等公子哥宴飲行樂。這日參加完馮雨時夫人程氏壽宴，竟是早歸，廚房正準備了晚餐，在餐廳卻只見苓菲兒一人。

二人皆是沈默不語，苓菲兒走時扔下一句：“她已是幾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自苦這點，你們倒真是琴瑟相和。”

程雲磊料秋水瑤心中賭氣，方才這般，於是端著餐食進了臥房，見秋水瑤坐在書桌前看書。

“想不到夫人竟為了這幾本史書廢寢忘食？”程雲磊說著拿起那本《資治通鑒》，笑道：“還是這般‘經典’之作？”

秋水瑤淡淡道：“近日著實無事可做，這些無趣史書，讀來也生動得很。”

程雲磊聽出她言語間不悅，微微挑眉，依舊笑道：“哦？那你說說，讀到什麽有趣的了？”

秋水瑤道：“秦皇嚴刑峻法，因一點小事下獄流放的百姓不計其數，逼得四處揭竿而起，最終落得個二世而亡的下場。這故事可是有趣？”

程雲磊道：“秦皇也是因著嚴刑峻法橫掃六國，立萬世功業。”

秋水瑤起身，語氣冷漠卻帶著些懇求，道：“黎錦兄長不過是送錯了布料，為了這點小事也受了幾日牢獄之苦，足夠了吧。”

程雲磊忽而冷笑：“夫人原是為了借古諷今。”

秋水瑤將那書摔在程雲磊身上，道：“《資治通鑒》可不就是借古諷今之用？”

程雲磊面色一沈：“你從哪聽得這些流言蜚語的？”

“流言蜚語？這些事你還要瞞著我多久？橋會長今日已是將銀行賬簿送上門來，道他這銀行行長實在是做不下去了，你告訴我黎得富為何突然撤資？”秋水瑤已是怒極，道，“黎家在宛邑也是世家大戶，你是要自毀長城，幫著馮雨時把這些人都得罪光才罷休麽？”

程雲磊言語卻仍是冷淡，將那本《資治通鑒》摔在書桌上，諷刺道：“涉及宛邑舊人你便是如此敏感？難怪世人皆道這商會姓秋，不姓程。”

秋水瑤愕然，原是以為他會與宛邑商會共進退，未料到他竟有此心結，言語間多了幾分無奈，道：“就算你不信任宛邑商會，退一步講，黎錦對你如何你我皆知，你為何連他都要株連？”

程雲磊卻又是笑了，眼中皆是輕蔑神色，道了句：“你不懂。”

“我不懂？”秋水瑤自嘲一笑，悲憤道：“我不懂你整日花天酒地在外廝混究竟為何？你的抱負理想，家國豪興都到哪裏去了？你這樣擅權□□，胡亂定罪，與那馮雨時整治報社時濫殺無辜有何區別？！”

“夫人當真是高看我了，我本就沒有宏圖偉業之志，如今一身輕松，放浪形骸有何不可？”程雲磊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悠然譏笑道：“當日求我帶你遠離是非紛爭的人，是不是你？”

秋水瑤眼中盡是失望，低語道：“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程雲磊冷聲道：“你有理想，有抱負，你是新女性，自是回宛邑經營你的商會去，不要在平江妨礙我。”

他眼中皆是森嚴冷意，說罷摔門而去。管家程七聽見二人爭吵本想來勸，卻見程雲磊眸底寒光宛如利劍，僅是瞧了一眼，便再也不敢發一言，只能由著他開著車駛離公館。

苓菲兒帶著阿綾阿綰到了臥房，秋水瑤呆立在桌前，神情淡漠。苓菲兒扶她的肩膀輕聲喚道：“小瑤。”

秋水瑤木然道：“原來他始終是介意的。”

她移開苓菲兒的手，失神向前，頓覺頭暈眼花，腿下一軟昏倒在地。

秋水瑤醒來時正掛著水，苓菲兒坐在床邊，見她醒了，忙吩咐阿綾準備清粥小菜。

“你可算是醒了，真是嚇死我了！劉軍醫來過，說你不沾水米，身體脫力，修養幾日便無大礙。”苓菲兒說著將阿綾端來的蓮子粥遞給秋水瑤。

“他回來過麽？”秋水瑤嗓音發幹，望著苓菲兒。

苓菲兒卻將眼神落在那碗粥上，唇角微微上揚，只道：“快喝吧，熬壞了身子可不值當。”

秋水瑤眉目低垂，依言接過瓷碗。苓菲兒淡淡嘆了口氣，退出了房間。

如是過了些時日，一個陰郁的午後，秋水瑤在公館裏四處閑逛，發現二層走廊盡頭仍有一條向上的樓梯，順著樓梯而上，竟是一處閣樓所在。閣樓布置精致整潔，床鋪衣櫃妝鏡皆是歐式覆古的風格，閣樓玄窗前立著畫架，尚有一副未完的畫作擺在上面。

秋水瑤緩步走近，卻被突如其來的影子嚇了一跳，細看竟是一只通體雪白的波斯貓。那貓靈巧的跳上窗臺，朝著秋水瑤柔柔的叫了幾聲。

俄而傳來腳步聲，侍女阿綾走上閣樓，慌忙將那貓抱走，道：“一時沒註意，這畜生就跑回侄小姐房裏來了，驚擾少夫人了。”

秋水瑤上前摸著那貓的毛發，問道：“這貓可有名字？”

“以前聽侄小姐喚它素素。”阿綾道，“這貓脾氣很怪，從不許生人近前，今個兒倒是溫順，許是把少夫人當作侄小姐了。”

秋水瑤笑笑，此時苓菲兒也上了閣樓，阿綾便抱著貓下去了。

秋水瑤走到玄窗前，看著那副色調昏暗的油畫，若有所思。

苓菲兒笑道：“想不到吧，這雲綺小姐還是位畫家。”

秋水瑤道：“原是艷羨她瀟灑率真，沒想到這丫頭心境也憂郁得很，不知道這婚事是福是禍。”

苓菲兒卻道：“你艷羨她，卻不知多少人艷羨你。”

秋水瑤自嘲道：“艷羨我什麽？喪家之犬，聯姻工具，還是嫁了個風流少帥？”她單手撫摸著那畫架，望著窗外猗郁的天色，似是自語：“已是七天了，若是他還在意，是不是早就……”

“你氣他，怨他，根本不關旁人的事，不過是你鐘情於他罷了。”苓菲兒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想必你也是清楚的，那日你將他貶得一文不值，他說幾句氣話也在情理之中。”

“這幾日我細細想來，發現我其實並不了解他是個怎樣的人。舊時在宛邑，我只道他是留洋公子，同我和少棠坦誠相交；如今他是程軍少帥，心性與先前大有不同，有時我真的讀不懂他。”秋水瑤眉目低斂，語帶憂郁。

苓菲兒見她秀眉微蹙的樣子，忽然想起那些戲樓裏那些為情所困的姐妹，不論秋水瑤身世如何風光，她也終究是個女人，“男人總是吃軟不吃硬的主，要幾分薄面，多哄哄就是了。你們行將成婚，以後的日子長著呢，若是次次都不肯相讓，那還得了？”

苓菲兒拉起秋水瑤的胳膊，道：“我雖是不知道他在哪，有個人定是知道的。”

暮色初降之時，馮治平帶秋水瑤到了一處唱評彈的場子，門匾上書“風雅閣”三個大字，讓秋水瑤想起那溱洧姑娘來。進了堂子，堂中賓客滿座，兩名女子正在臺上彈唱。

馮治平引秋水瑤從臺後小門出來，穿過小花園，直接到了風雅閣的後門。後門正對著一條窄窄裏弄，對面一幢三層小樓影影綽綽，裝潢頗為雅致，橫匾刻著“浣花”二字，似是一家客棧的模樣。

馮治平走入大堂，向夥計丟了幾個銀元，夥計瞧了一眼馮治平，賠笑道：“二公子，裏面請。”

馮治平示意秋水瑤跟上，秋水瑤壓低了鬥篷，上了樓梯，進了二樓的房間。

秋水瑤摘下帽子，道：“這又是什麽地方？少帥呢？”

馮治平給秋水瑤倒了杯水，還是一副放蕩的語氣，道：“別急嘛，坐下喝口茶，我這就找他去。”說罷出了門。

秋水瑤接過水杯抿了一口，覺得味道偏澀，便把餘下的順著桌角倒掉了。

俄而秋水瑤感到頭暈目眩，身體發熱。此時馮治平推門而入，不由分說抱住秋水瑤，將她按倒在床上。秋水瑤死命掙紮，卻被馮治平壓住動彈不得。

秋水瑤感到身體漸漸脫力，怒道：“放開！你給我喝了什麽？”

馮治平解開她的鬥篷扔在一邊，笑道：“當然是風月場上常用的。”又靠近她耳邊咬她的耳朵，道：“□□，催情的。”

“下流無恥！”秋水瑤以往只覺得馮治平是個浪蕩公子，卻未曾想他如此下作，頓時覺得十分惡心，慶幸那水只喝了一口。她將臉別向一邊，不讓他太過貼近，急道：“別碰我！否則少帥饒不了你！”

馮治平桃花眼鋪滿笑意，意味深長道：“他不過是我馮家階下囚，哪裏顧得上你？”摸了摸秋水瑤的臉頰：“除夕夜第一次見你，我就喜歡，便宜程雲磊那小子了，等下藥效發作有你享受的。”

說罷開始解秋水瑤洋裙的扣子，無奈扣子太多，馮治平倒也不著急，一個一個認真解開。秋水瑤瞇起眼睛，假意迷離昏睡，悄悄伸手摸那鬥篷，終於摸到了鬥篷裏的勃朗寧，拿起□□頂上他的頭顱。

馮治平雖是將門之後，但平日裏浪蕩慣了，自然有些怕槍。他猛然一驚，暗想可是弄錯了藥水，忙笑道：“妹妹真會調情，是不是又要開槍打自己啊？”連忙停下手中動作，舉起雙手。

“別亂動，我這槍法可沒準頭。”秋水瑤逼著他起身，用槍指著他道：“蹲到門口去。”

馮治平只得走到門口乖乖蹲下，秋水瑤整理好衣襟，頭依然暈乎乎的，她強行提起精神，將□□頂到馮治平頭上，道：“帶我去找他。”

馮治平笑道：“先說好，見了他可別一怒之下開槍打我。”

秋水瑤跟著他出門，上了三樓，隱隱聽見清脆的琵琶聲，馮治平走到一間房門口停下，撕開一旁窗角的明紙，示意秋水瑤往屋裏看。

秋水瑤順著明紙的縫隙瞧去，只見一女子身著旗袍手持琵琶，妝容精美，低眉斂目坐在程雲磊腿上，皙白雙腿交疊，無限香艷的場面。那女子邊彈邊唱道：“……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一曲終了，程雲磊接過那女子手中琵琶放於桌上，抱起她徑直走到床邊，重重床幃落下，隨後傳來女子的嬌笑□□。

秋水瑤呆立在那裏，心口仿佛被什麽蟄了，酸澀痛感蔓延開來，左胸漸漸麻木，她想要推開房門的手頓了頓，卻想此門一開，時評報社皆道“程軍少帥招妓，夫人捉奸在床”該是有多麽難堪，最終她是什麽都沒有做的。她忽然想起那天早上在他書桌上看到的照片，這彈著琵琶的女子可不就是那照片上的女子？還有那桃色紅箋上的娟秀字跡，《詩經集解》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批註，莫非都是關於她的？那他二人豈非早已兩情相悅？

自己在他心裏又算是什麽呢？秋水瑤無限悲戚的自嘲一笑，他說過的那些情話，如今看來，不過是為了程軍控制江南，拉攏秋氏，刻意與她虛與委蛇罷了。今日他若是當真不再想什麽家國山河宏圖偉業，絲毫不顧及他們已有鶼鰈之盟，自然也沒有必要逢場作戲下去。

父親道將門無情，母親道男子薄幸，她亦是知道，只是她入戲太深麽？原來傷到極致是連眼淚也流不出來的。她轉身離去，馮治平卻拉住她，秋水瑤將□□上膛，對準了馮治平腦袋，馮治平嚇得蹲下抱住頭，卻沒有聽見預想中的槍聲，只餘木質地板上一串高跟鞋踩下的足音，空蕩而急促。

馮治平追到樓下，夜雨初至，窄窄的裏弄空無一人，他從後門闖入風雅堂內，卻見人來人往，哪裏還能尋得秋水瑤的蹤跡？

秋水瑤穿過風雅堂，急促的雨滴打濕帽子，雨水似淚水般順著臉龐滑落，夜裏的霓虹燈光濕漉漉模糊成一片。

“下雨了~先生進來坐坐吧！”

“阿爹，這人怎麽不打傘，好怪啊。”

“快走快走！一會開不了船了……”

“……我多想給你一份安定啊。”

“……你到底信不信我……”

身後的喧囂好似嘲笑，又不知是哪裏的回憶片段闖了進來。秋水瑤未曾想馮治平在茶水中下的藥如此厲害，僅僅是一口，藥效發作之時她便頭昏腦脹，精神渙散。雨水冰涼讓她恢覆了一絲清明神智，攔下了路口的黃包車。

“小姐，您哪去？”

“程公……西直街橋頭。”

洋車很快停了下來，秋水瑤跌跌撞撞下了洋車，扣著“禾穗”脂粉鋪的大門。良久的沈默，她已是支撐不住，漸漸扶著門癱軟下去。

門忽然開了，她猝不及防，徑直倒在來人身上。

青白色布料和熟悉的柑香，她知道是他，扶著他的肩膀想要脫離，卻絲毫使不上力氣。尹少棠見懷中之人渾身濕透，雙頰緋紅，氣息紊亂，原是以為她醉酒，卻未聞見一絲酒氣，突然怒道：“誰帶你去那種地方的？”

秋水瑤神思混沌，卻始終有個清晰的念頭，只聽她迷離道：“回宛邑……”

尹少棠將她橫抱起來，道：“你這個樣子，出得了平江城？”

秋水瑤卻抓著他的肩膀，眸光閃爍：“求你幫我，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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