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三五日，潁東別墅的賓客紛紛辭行，程軍吳軍兩行人也上了潁滬鐵路。鐵路自弋陽分叉，吳軍一行便在此處轉車。

程雲磊將吳連炯一家送至月臺，道：“家父不日前回宛邑處理緊急事務，只能由雲磊代家父辭別諸位，諸位萬事順意，平安抵達江漢。”

吳連炯微微頷首，道：“聯合政府之事，還請少帥叮囑程帥盡快回信。”

程雲磊神情一滯，卻只道了聲是，便行禮拜別。

吳連炯一行轉身離去，程雲磊忽然道：“其章留步！”

吳翊峻停步，回頭道：“何事？”

程雲磊笑道：“好好對待雲綺，否則休怪我程氏毀了那協約。”

吳翊峻訕笑搖頭：“你程家真是沒安好心，這小丫頭非得把我們那攪得天翻地覆不可，哪還輪得到憬琛你為她出頭？”

此時吳連炯一行已經走遠，程雲綺揮手叫道：“堂兄你在講什麽？火車都快開了！”

程雲磊與吳翊峻道別，回身見秋水瑤站在火車門口，望著吳連炯秋振安一行走遠。月臺的風吹起她深蓼色毛呢風衣的下擺，她單手抱臂站在那裏，滿目愁緒，楚楚動人。程雲磊忽然想到形銷骨立的詞句，不由得走上前去，攬過她的腰，道：“不去和岳父道別？”

秋水瑤搖搖頭，嘆道：“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在潁東道盡了。”

兩人上火車走進包廂，此時正是傍晚，用過晚飯，秋水瑤覺得十分疲倦，靠在臥鋪小憩，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

醒來時包廂裏一片漆黑，秋水瑤起身，見程雲磊坐在鋪尾，便輕聲道：“什麽時候了？怎麽還不睡？”

只見程雲磊緩緩轉身，對著她舉起了□□。

碰——

秋水瑤猛然睜眼，竟是一個無比真實的夢。

她騰地一下坐起身，大口喘著氣，左臂的傷口傳來隱隱的疼痛。她擦去額頭的冷汗，忽然覺得口渴，又伸手去桌臺上摸索，不料推倒了玻璃杯，一陣稀裏嘩啦的破碎聲。程雲磊住在隔壁包廂，敲了敲連通的側門，道：“小瑤？”

秋水瑤不答話，程雲磊輕輕推開門，秋水瑤似是對方才的夢心有餘悸，抱膝縮在鋪上。

黑暗中他坐了下來，將她整個拉進懷裏，笑道：“最近這是怎麽了？總是打翻東西。”

她靠在他的頸窩，幽幽道：“我總有特別不好的感覺，我好怕，雲磊，我們能不能離開，我們兩個？”

火車搖晃不停，程雲磊目光在黑暗中隨之閃爍不定，他輕撫她垂下的長發，道：“說什麽傻話，又做噩夢了？”

秋水瑤不再說話，只是依偎在他懷裏閉上了眼睛。程雲磊收緊了摟著她的臂膀，仰起頭嘆息，道：“別怕，不會有什麽把我們分開的。”

火車緩緩停下，程雲磊拉開窗簾，熹微的晨光映入車廂。

已是到了清流，包廂外的走廊裏響起稀稀落落的腳步聲。隨後幾聲扣門，黎錦道：“報告！”

程雲磊道：“進！”

黎錦推門，神情緊張，道：“少帥，上來了好多士兵。”

程雲磊神色凝重，跟著黎錦走出包廂，站在門口的親兵隨即跟上。卻見車廂走廊裏五步一崗，盡是藏青色軍裝的程軍士兵。一位軍官模樣的人走來，向程雲磊行禮。

程雲磊道：“姜副師長不在揚州郡駐守，來此作甚？”

姜副師長回道：“奉餘司令之命，特來保護少帥。”

程雲磊神情語氣皆是冷厲，沈聲道：“跨境調兵已可行軍法，再不帶著你的人下車，休怪我無情。”程雲磊此刻並未著軍裝，只穿了一身鴉色西裝，便順手拔了黎錦腰間的□□，槍口頂著姜副師長的額頭。

那姜副師長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自內懷拿出半件漆黑虎符，雙手示以程雲磊，確是程軍調兵虎符無疑，又笑道：“餘司令接到密報，怕是有人欲對少帥不利，故命我等來護得少帥周全。”

程雲磊收起□□，冷言道：“勞煩餘司令費心，既然已到宛邑地界，我倒是想看看，誰有那麽大的膽子。”

姜副師長恭謹低頭：“餘司令請少帥到平江一敘，大帥已在平江公館等候。”

程雲磊瞇起眼睛，有意無意的撫摸著槍身，顯然已是起了殺意，卻忽然轉為冷笑，示意親兵退下，轉身回了包廂。

秋水瑤將門外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見程雲磊回來，慍色未消，便走上前去，拉過他的手。兩人十指相扣，走到窗前，相對而坐，望向窗外，皆是默默不語。

天色漸漸放亮，清晨霧霭層疊升起，籠罩著鐵路兩旁幽深的林木飛速略過，周遭景物暗色沈寂，了無生氣一般。火車壓過鐵軌哐當哐當，程雲磊忽然起身，將秋水瑤拉到了隔壁包廂。

他打開手提箱，從夾層中拿出那把勃朗寧袖珍□□，放到秋水瑤手裏，在她耳邊輕聲道：“等下到了宛邑，黎錦送你下車。”

秋水瑤握緊□□，望著他的眼睛猛烈搖頭：“不，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去平江。”

程雲磊猛然抱住她，低聲道：“小瑤，聽話。”

“你方才還道，沒有什麽把我們分開，都是騙我的？”

秋水瑤眼中隱隱閃著淚光，程雲磊似是第一次聽她講出這樣依戀他的話，盡管是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情境，以這樣幽怨而決絕的語氣，他竟不知道應該喜悅抑或悲傷，只深情喚了一聲小瑤，更緊的擁住了她。

其實他早該想到，在秋水瑤鳴槍打中自己的那一刻，已然情根深種，即便是賭上性命，也要與他相見。

而程雲磊想要孤身犯險的計劃卻是枉然，這列火車在經過宛邑的時候，沒有絲毫停下的跡象。

此時楊如山和黎錦已然坐不住了，兩人扣開程雲磊包廂的門，見程雲磊與秋水瑤淡定於車窗前對坐。

程雲磊為秋水瑤倒了一杯水，秋水瑤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望著火車駛離站臺，淡淡道：“果然不會輕易放過，怕是整個列車都被餘敬義的士兵控制了。”

黎錦聽罷急道：“少帥，要不要請馮司令過來一同商量對策？”

程雲磊搖頭，道：“以我對餘敬義的了解，僅憑他一人絕不敢成事，此事馮雨時脫不了幹系。只是沒想到這禍患一直在蕭墻之內，是我失察了。”

黎錦更加慌張，道：“那此去平江，豈不是……”

程雲磊冷笑：“他們無非是想要兵權，給他們就是了。”

秋水瑤眸光一動，卻聽楊如山急道：“少帥，這可使不得！”

黎錦道：“此處尚有親兵二十，那姜副師長帶上來的也不過幾十人，大不了和他們拼了。”

程雲磊皺眉，目光如炬，似有無奈似有痛惜，肅然道：“程軍將士的子彈，只能打在敵人身上。”

兩位副官應了聲是，便退出了包廂。

直到傍晚時分，火車緩緩駛入平江車站，站臺上皆是整齊的藏青色軍裝的程軍士兵。

餘敬義站在最前，看著程雲磊與秋水瑤下車，走上前道：“兩位別來無恙，路上可還順利？”

“餘大哥關懷，實在是順利得很。”程雲磊一笑，特意加重了順利二字。

餘敬義亦是笑道：“如此甚好，餘某實在擔心你們二人的傷勢，尤其是弟妹一介女流，身體本就不夠強健。前些日子在弋陽，憬琛還特意向我要了那把□□，看來日後是要好好教教弟妹該如何用槍了？”

程雲磊道：“之前不是說了，那把槍本是一位英格蘭朋友的藏品，只是借來玩兩天，現在自然要物歸原主了。”

餘敬義幹笑兩聲：“我倒是忘了那位巴頓先生了。”又道：“特意備了酒席，為兩位接風，請吧。”

秋水瑤心中一陣寒意，火車上發生的一切擺明了餘敬義已經撕破臉皮，此時卻仍虛偽客套，眼中無一絲笑意，所謀之事不可估量，此去赴宴當真吉兇難料。

忽然胃部劇烈絞痛，秋水瑤拉住程雲磊的胳膊，彎腰捂著腹部，喚道：“雲磊……”

程雲磊見狀，對身後黎錦道：“小瑤交給你了。”

餘敬義也轉過身來，盯著秋水瑤。見她額頭滲出涔涔冷汗，神情痛苦不堪，這病倒不像是裝出來的。餘敬義一聲輕蔑冷笑，道：“弟妹可真是多災多病，回頭可要註意保重身體。劉軍醫這會正在大帥那裏出診，等下黎副官送弟妹回程氏公館讓他瞧瞧。”又給了身後姜副師長一個眼色，轉身走了。

秋水瑤痛的說不出話，只是抓著程雲磊的胳膊不放手。程雲磊眉頭微皺，示意黎錦帶走秋水瑤。黎錦上前扶住秋水瑤的身子，想要拉開她，秋水瑤卻抓得更緊，只依依望著程雲磊，眼神仿佛懇求他留下。

程雲磊亦望著她，神色中閃過一絲不忍，目光卻轉為決絕。他終於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的穿過月臺，藏青呢子軍衣披風隨之揚起，背影在夕陽的逆光中晦暗不清。秋水瑤想上前拉住他，卻痛得站不起身來，楊如山望著秋水瑤，無奈嘆氣，只得快步追上程雲磊。身後程軍士兵依次走過，姜副師長留下幾名士兵，又對秋水瑤道：“少夫人可還方便行動？”

黎錦瞪了姜副師長一眼，迅速背起秋水瑤，往車站之外跑去。

車子停在平江指揮部門前，程雲磊恍然發覺，近年來在外征戰，已是兩年多沒有回到這裏了。

他跟著餘敬義下了車，邁入朱漆大門。已是掌燈時分，新式路燈和舊式籠燈下，皆是全副武裝的士兵。二人繞過回廊假山，直奔清源堂而去。

清源堂內燈火通明，布置一方圓桌，四下空空如也。馮雨時隨後也到了，餘敬義請馮雨時上座，自己與程雲磊於兩側坐下。餘敬義正想吩咐侍女上菜，程雲磊道：“兩位不如開門見山，不然這頓飯雲磊可是誠惶誠恐，食不知味了。”

餘敬義道：“請少帥到平江，自然是商量大帥之事。平江雖不比宛邑富庶，西式醫院倒是不少，護送大帥到平江之後，有名的醫生請了幾位，說辭不一，但是結論卻是一致。”

餘敬義頓了頓，遣退了周遭副官侍女，大堂房門緊閉，堂內僅餘三人。餘敬義這才接著道：“全身癱瘓，無藥可醫。”

程雲磊微微挑眉，馮雨時眼中卻多了幾分得意了然，語氣故作悲痛道：“如今江南方定，大帥便患此奇疾，實乃程軍之不幸。不過當下緊要之事，應是如何應對局勢，若是大帥有疾之事公開，恐怕吳軍有所異動。”

“且不說吳軍，就是江南六郡，分崩離析亦未可知。”餘敬義沈思，又揚眉道：“不過這紙裏包不住火，此事公開只在早晚。大帥此病來的突然，也並未留下半句囑托，按理說程軍諸事應全仰仗少帥，憬琛，此事你如何決斷？”

馮雨時與餘敬義一唱一和，程雲磊心中冷笑，表面不動聲色。他站起身，開始脫衣服，先是軍帽，再是呢子披風，上衣外套，最後連腰間配槍一並卸下，盡數置於桌上，接著扔下半件漆黑虎符，道：“叔父兄長皆是將門英才，兵法謀略當世無雙，程軍之事又哪裏輪的上雲磊置喙？況且雲磊腿傷未覆，劉軍醫道可能落下病根，因此已是無心軍務，今日只身來此拜謝二位，徽郡諸多事務，恐怕要勞馮叔父費心了。”

餘敬義與馮雨時面面相覷，半晌，餘敬義笑道：“憬琛這是何意？如今革命黨之事甚囂塵上，程軍上下可少不得主心骨，憬琛可要三思。”

馮雨時也道：“江南六郡，程氏有其四，皆是少帥一城一池拿下來的，少帥可謂少年英才，所過之處人人聞風喪膽，馮某當真佩服少帥兵不血刃拿下宛邑。馮某不過坐擁贛州郡和嶺北郡，又素來與大帥交好，才得一席之地，怎敢取而代之？”

程雲磊瀟灑坐下，似未在意他二人的話，挽起白色襯衫袖子，悠然道：“馮叔父過謙了，正如二位方才所言，父帥之事不宜公開，至於之後如何，雲磊並不關心。若是二位能留著雲磊的一等上將軍銜自是最好，每月軍俸也是一筆不小數目。不過程家祖產倒也豐厚，否則虧待了秋家小姐，吳氏找上門來可是大大的麻煩。”

馮雨時與餘敬義聽罷暗自相視一笑，餘敬義道：“既然憬琛無心，馮司令又何必勉強？咱們話不多敘，快些開宴吧。”

清源堂大門打開，侍女端著各式江南菜品依次而入。馮雨時與餘敬義不斷向程雲磊敬酒，程雲磊也絲毫沒有推辭。酒宴過半，餘敬義到了微醺之態，見程雲磊依然握著酒杯，醉倒在桌上。

餘敬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少帥謀略過人，又識時務，可有想過今後如何打算？”

程雲磊趴在桌上笑，口齒有些不清晰，斷斷續續道：“還能怎麽樣！在平江好好的，父帥非要我去宛邑……惹得一身麻煩……”

二人仔細聽得，困惑不解，忽然意識到他說的是四年前赴宛邑密探一事，看來是真的醉了。又聽他道：“真是羨慕馮二公子逍遙快活……若不是程氏無長男，我……不過現在倒是沒人管得了我了。”卻見他從桌上爬起來給自己倒上酒，一飲而盡，又道：“最後一杯……敬兩位……回去看秋小姐了。”

說罷扔下酒杯搖搖晃晃的起身，餘敬義這才想起秋水瑤腹痛，也不知現在如何，於是高聲道：“來人，送少帥回公館。”

門外進來兩名士兵，扶住程雲磊。程雲磊半瞇雙目，低著頭伏在士兵肩膀，腳下踉踉蹌蹌，出門之時踢到門檻，身體向前飛傾，幸而那兩名士兵眼疾手快，迅速扶住他。轉過回廊之時，隱隱瞥見先前站崗的士兵少了許多，俊毅的臉上浮起一絲似是輕蔑似是了然的覆雜表情。

楊如山正在大門前焦急等候，見程雲磊出來，忙迎了上去。平江四月雖是轉暖，但前幾日陰雨連連，程雲磊只穿一件襯衫仍然單薄，楊如山脫了自己的軍衣外套給程雲磊披上，將他扶上了汽車。

程雲磊離開後，馮雨時與餘敬義碰了一杯。對飲罷，餘敬義把玩虎符，笑道：“原沒想到如此順利，馮司令先前讓我布下重兵，倒也沒發揮作用不是？現下我們手中有江南四郡，崇大甫與郭陵越二人本就是墻頭草，胸無大志，不足為懼了。”

馮雨時頷首，道：“還是不可掉以輕心，程雲磊這小子，心思縝密，且觀察一段時日再說，若是他有所動作，就——”說罷單手一橫做殺人狀。

餘敬義哈哈大笑：“馮司令就是過於謹慎了，這兵權在手還怕他作甚？等江南時局穩定，革命黨也處理處理，還愁你我大事不成？”

馮雨時亦笑笑，二人敬酒對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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