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坐針氈的過去四個多鐘頭，眾賓陸續散去，秋水瑤回司令部西配樓時已是淩晨。

折騰許久，她已十分疲倦，吩咐瓔珞和璃珠燒水，便把自己浸在浴缸裏。水霧蒸騰之中，過去的種種人事如夢幻泡影般掠過。

那時的方慎明老先生十分嚴厲，教她四書五經，她卻總是想出清奇的問題為難先生，文氏便輕輕打她的手心，想著她那些頑皮的問題，文氏自己也不覺笑出了聲。

時節似乎回到了晚春，那飄著花的季節，那時的洛馡馡留著齊肩的短發，她們在秋府的假山裏笑著，跑著，對著小曲。那時的少棠如玉溫潤，在海棠花下溫柔淺笑。那時的雲磊目光溫柔，

與她和少棠一起吟詩踏青……

雲磊……那天，你為什麽，沒有來……

而之後，尹家、洛家、秋家竟全部一夕將傾！

難道這之中，會有什麽關聯是你不願告訴我的……

秋水瑤已無力細想，只覺得意識漸漸沈了下去，之後便是無盡的黑暗。身體想要掙紮，卻似乎被什麽魘著，無法動彈。

就這樣睡去，也好吧……

忽然身體輕了一下，神識恍然間恢覆清明，她聽見有人在喚她。

“小瑤小瑤小瑤……”

她開始劇烈的咳嗽，肺部的疼痛讓她漸漸醒轉，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周身只圍了一層浴巾，擡眼見程雲磊上身半濕，不由得羞憤難當，拿起枕頭丟向程雲磊。

程雲磊隨手接下，自浴缸中抱她出來之時並未多想，這才意識到秋水瑤玉體橫陳，□□，濕漉漉的頭發散了一床，氤氳著沐浴之後的清香，倒顯得十分暧昧了。

秋水瑤面色慍怒，正欲高聲喚瓔珞進來，卻被程雲磊一把捂住。

程雲磊道：“你是要多少人知道，我在你這裏留宿？”

秋水瑤撥開他的手，低眸道：“轉過身去。”

程雲磊起身走到窗邊，面向窗外，半晌，秋水瑤道：“轉過來吧。”

卻見秋水瑤換了月白色絲質睡裙坐在床邊，長發隨意散著，襯得面色愈發慘白。平素她身著旗袍大衣，並未覺得她竟是如此消瘦，瘦的讓人心痛。

程雲磊並沒有走近的意思，就這樣遠遠的望著她，忽然苦笑道：“我記得你從來不化濃妝。”

秋水瑤面有倦色，低頭不語。

“病得這樣重，為何不要我知道？你還有多少心思是瞞著我的？！”他的語氣中已儼然有了怒意，他上前抓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道：“為什麽要那麽恭謹順從？那麽滴水不漏？回到之前的樣子，不好嗎？”

他氣她不如三年前那般相與，氣她太過聰慧的隱藏了自己的喜怒，氣她沒有絲毫的理由讓自己發怒。不管人前他們如何琴瑟和鳴，都好似隔著無形的屏障，即使這樣緊緊抓著她，也會覺得如此不安和無力。

秋水瑤看著他，他是如此的在乎她，如此真實的在乎她，心中有那樣一瞬間的情動，不論過去如何，立場如何，不論他是不是在利用她背負的“秋氏郡望”，不論她是不是要找他尋那“殺母之仇”，他現在是在乎她的。

她忽然擡頭吻上他的唇，她的主動讓他恍惚，仿佛如夢般不真切。如此深深的一吻，程雲磊嘗到她口中濃郁的中藥味道，那樣清苦酸澀，他旋即以更強烈的熱情回應了她，將她吻倒在床上，雙手開始不安分起來。秋水瑤嗅著他周身的煙草味道，突然感到一陣壓抑，雙手撐起他的胸口，用力推開了他。

秋水瑤微微喘息，面色潮紅，程雲磊知道她又開始發熱了，忽然沒了興致，便催促她躺下，起身找藥給她服下。

秋水瑤凝視手中的玻璃杯，半晌道：“若是你我皆不是出身將門之家，該有多好……”

話到口邊，程雲磊瞧見她腕上的疤痕，平日裏她戴著素白玉鐲，竟是絲毫沒有在意這些細節，他忽然開始害怕她說出心結，肅然打斷道：“小瑤，你該休息了。”

說罷，接過她手中的杯子，起身離去。

秋水瑤望著他消失在門外，舊憶難尋，舊情難卻，那些身不由己的話，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日薄西山，帥府新年家宴，又是一派熱鬧的景象。

馮雨時一家與程家世代交好，每年的新年家宴皆是兩家同桌相慶，今年自是不例外。未及開宴，已然熱鬧起來。馮雨時長孫剛滿兩歲，在宴客廳裏四下嬉戲，不時藏在沙發後面，來尋的奶娘竟未發現，焦急趕往他處。小孩子咯咯笑著跑向門外，正巧撞上一襲淺藕色襖裙，便順勢抱住沒有松開的意思。

秋水瑤蹲下，摸著孩子的頭，柔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眨著眼睛，奶聲奶氣道：“我叫添添。”

秋水瑤見這孩子絲毫不認生，機靈的大眼睛著實可愛，便笑道：“添添乖，別亂跑啦，帶你找媽媽去。”

說罷領著添添往後堂走去，添添倒也乖巧，抓著秋水瑤的裙擺不放，一副滿足的小樣子。正巧碰見來尋孩子的馮容儀，馮容儀見秋水瑤領著添添，心下松了一口氣，道：“秋小姐，實在抱歉，小孩子不懂事，添麻煩了。”又對添添道：“添添，再亂跑姑姑可要打屁屁咯！過來，跟姑姑回你娘那去！”

添添抓緊了秋水瑤的裙擺，可憐巴巴的不願意回去。秋水瑤無奈笑笑，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身後程雲磊道：“添添，到叔叔這兒來。”添添倒是聽他的話，走過去被程雲磊抱了起來，笑道：“抱高高！抱高高！”

程雲磊拿著一顆糖果，道：“添添這麽小就和叔叔搶嬸嬸了？不要果果了？”

添添執拗道：“嬸嬸香！比果果香！”

程雲磊佯作生氣，假意要將添添扔出去，嚇得添添大叫：“不要嬸嬸，要果果！”程雲磊大笑，將添添放下，把糖果遞給他，道：“乖，去和姑姑玩吧。”

馮容儀拉著添添，笑道：“謝謝憬琛哥，添添他娘急死了，我得先把這小祖宗送回去。”說罷朝秋水瑤眨眨眼，告辭上了二樓。

程雲磊走過來攬過秋水瑤的肩，在她耳邊膩道：“讓我聞聞，到底是什麽味道比果果香？”

秋水瑤竟是未料到程雲磊如此喜愛小孩子，眼底泛起溫柔神色，嘴上卻薄嗔道：“誰是嬸嬸？教壞小孩子！”

程雲磊今日身著白色襯衫，外套米色雞心領毛衣，西式的風格讓秋水瑤感到新奇。他狡黠笑道：“今日可是家宴，秋小姐難道要以外人的身份參加？”說罷不容她反駁，摟緊了她的腰，往二樓走去。

樓上傳來雜亂的麻將聲音，聽一溫婉女聲道：“婆婆身體不適，這三缺一可如何是好？”

馮容儀笑道：“正巧秋小姐到了，大嫂不妨請她來？”正瞧見程雲磊摟著秋水瑤上來，馮容儀便拉著秋水瑤，對程雲磊道：“憬琛哥，可否願意讓出秋小姐片刻？”未及二人同意，便拉著秋水瑤在北首坐下了。

桌上其餘二人，東首婦人一身墨綠旗袍，卷曲長發挽在耳後，更顯雍容，便是那溫婉女聲，馮修齊夫人張梓華；西首一位面容精致的明艷少女，年紀不過十八，身著暗紅格子連衣裙，梳著整齊的劉海，猶有興致的看著秋水瑤。

程雲磊走到秋水瑤身後，拉了椅子坐下，四人已開始摸牌。那陌生少女看了一眼程雲磊，他正專註的看著秋水瑤面前的牌，便嬌聲道：“怪不得我今日過府雲磊哥哥都不睬，原是有了新寵之人。”

馮容儀笑道：“綺兒你這話說的不是，憬琛哥何時寵過他人？”說著看向秋水瑤，道：“咱們秋小姐可是頭一個。”秋水瑤面色一紅，低頭打牌。

程雲綺打出一張牌，笑道：“容姐姐你可不知，雲磊哥哥在平江的時候——”擡眼見程雲磊盯著她，轉而道：“可是很照顧我的，想著我第一次到宛邑，堂兄會陪我四處轉轉，看來堂兄事務繁忙，不能陪我了？”

張梓華道：“你這丫頭，整日出門在外還不夠？宛邑我們也不相熟，改日讓秋小姐陪你轉轉。”恰逢秋水瑤打出一張牌，張梓華高聲道：“哎——吃吃吃。”

程雲磊邊看邊搖頭，低聲笑道：“你是真的不會？一直在送大嫂的牌！應該這樣……”說著幫秋水瑤擺牌，又吃了程雲綺的牌。

程雲綺嗔怒道：“你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妹妹！”張梓華和馮容儀皆掩口而笑。打過幾圈，終究還是張梓華胡了牌。秋水瑤道：“我手上沒有現錢，要不壓上首飾？”

張梓華道：“別別別，你輸了多少，都記在程少帥賬上。”

程雲磊搖頭道：“早知道她不會，就不答應你們拉她入夥了。”拍拍秋水瑤的肩，無奈的起身離開。

四人又開始洗牌。馮容儀道：“你們可聽說昨晚唱貴妃的戲子？大帥可是對她青睞有加呢。”

秋水瑤手上一滯，竟忘了要打哪張牌，便胡亂扔了一張。又聽張梓華道：“可不是嘛，不過帥府這些年也沒個女主人，是該有個人打理家事了。”說話間悄悄瞄了秋水瑤一眼，見她似沒有認真聽，正專心看牌，倒像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馮容儀又道：“大嫂說的沒錯，可這身份，怕是難成為女主人罷。”

張梓華笑道：“這是大帥的家事，我們瞎湊合什麽。——哎，碰你的牌！”

幾圈下來，很快到了開宴之時，四人散場準備移步餐廳。樓下羊皮沙發上，程雲磊與馮修齊、馮治平二兄弟相談正歡。

馮治平道：“聽說最近這革命黨鬧得真兇，前段時間昌都全城戒嚴盤查。我看這宛邑倒是沒什麽動靜。”馮治平吸了一口煙夾，邊吐氣邊道：“我說憬琛，真的不來一根？”

程雲磊推辭道：“抽不慣。”馮氏二兄弟手中的香煙熏得滿屋霧氣繚繞。馮修齊道：“憬琛素來不喜煙草，你別勉強他——不過也是奇怪，滬上之外，宛邑是江南六郡最繁華所在，竟沒有革命黨的一絲蹤跡？”

程雲磊道：“革命黨南廣起家，沒鬧到宛邑也是正常。昌都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馮修齊吸了一口煙夾，道：“倒是抓了幾個，都是些硬骨頭。”

程雲磊見秋水瑤她們下來，便起身請馮氏二人同赴餐廳。程雲磊走到秋水瑤身邊，攬過她的腰，笑道：“輸得如何？”

秋水瑤神色凝重，搖頭道：“輸慘了，怕是要把你這少帥的身家全部折進去。”

程雲磊知她是故意，神情亦故作嚴肅道：“看來日後你只能和我一起淪落街頭了。”

秋水瑤錘他肩膀，低聲道：“誰要和你一起，滿身都是煙味。”

說話間眾人已依次落座，程雲磊頗為紳士的拉開身邊的椅子，請秋水瑤在身邊坐下。張梓華見狀笑道：“我說治平啊，你是不是也得考慮考慮自己的事了？怎麽說你也年長憬琛好幾月呢。”

馮治平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道：“提親的女子太多，只是大嫂您都看不上眼，我能有什麽辦法？只怕是沒有像秋小姐一般的妙人罷。”

秋水瑤聞言面色微紅，瞧著馮治平一雙桃花眼亂送秋波，感到有些不自在。忽聽程謹佑與馮雨時談笑而入，身邊各攜一女子。馮雨時夫人程氏，身著深絳金絲秀襖裙，珍珠項鏈璀璨奪目，與耳間珠飾相映成趣，年紀將近四十仍不減風韻。程謹佑身邊則是一年輕女子，脂粉精致，身著緋色珠繡旗袍，顯得靈巧華麗，一雙鳳眼掃過桌間眾人，正是夜華堂當家花旦苓菲兒。

四人落座，席間瞬間靜默了。程謹佑開口道：“諸位，介紹一下，這位是苓菲兒小姐，菲兒見過諸位。”苓菲兒起身，向眾人致意，目光掠過程雲磊與秋水瑤之時停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輕浮的笑意，她微微仰起頭，似是欣賞著秋水瑤眼中驚詫與錯愕的神情。

程雲磊道：“父親續弦，這是好事，來，這第一杯我們同祝！”說罷舉起酒杯。

眾人本有些遲疑，見程雲磊面色如常，紛紛道：“恭喜大帥！”

程謹佑自是喜悅，道：“今日家宴，大家不必拘禮。”說罷示意染叔開宴。

待過了杯盤狼藉之時，程謹佑、馮雨時攜夫人離場，張梓華亦抱著添添回房休息，餘下之人皆有微醺之意。程雲磊雖不近煙草，卻是愛酒之人，拉著馮修齊馮治平兩兄弟對飲。秋水瑤因是首次過府宴飲，也不免多喝了幾杯，此時感到胃中一陣翻騰，便起身請辭。

秋水瑤披上鬥篷出了門廳，繞道噴泉邊另一側坐下，冬夜的風吹得她一陣清醒，她環顧四下，帥府洋樓一片燈火通明，躁動而不安。忽然一陣煙味飄過，秋水瑤擡頭見苓菲兒站在不遠處，手裏舉著煙羅，一言不發的望著她。

秋水瑤走過去，擡手打掉了苓菲兒手中的煙桿。

苓菲兒撲哧一聲笑了，道：“秋小姐多日不見，脾氣倒是見長。”說罷拾起地上的煙羅，嘆道：“可惜了。”

苓菲兒披著程謹佑的軍衣外套，貼身只穿了清淺的絲質睡衣，發絲卷曲未幹，頸上仍有未消的吻痕，明明是年紀相仿的女子，卻顯得滄桑了十歲。秋水瑤不禁怒意上湧：“你是什麽時候染上這東西的？為何如此作踐自己？”

“是啊，我就是下賤之人，可秋小姐自詡清高，還不是卷入這時局？不知你這一聲‘二娘’何時改口啊？”

她笑得彎下了腰，秋水瑤打斷她道：“我從未想過全身而退，能作壁上觀的難道不是你？你這一番到底想要怎樣？”

“我能如何？求人解救而已。”苓菲兒貼近秋水瑤耳邊，氣聲幽微，“還是好好擔心下你自己，小心，程謹佑。”

她哼著歌走遠了，那是她們舊時經常唱起的歌，此般聽來，句句入心。

歲華冉冉，何葉飄零

唯恨此身托浮萍

無奈深情且薄命

別後經年青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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