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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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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不好吧!狐貍的棲息地在山林,那裏才適合牠們生長,你二哥要把狐貍留下來養,簡直是……」

「魔怔了是吧?」宮仲秋心有靈犀地說出她的未竟之語。「我看是中邪比較貼切,一千兩,我把他魂魄收回來。」人無橫財不富,有錢不坑有愧於心。

「小師妹,你也魔怔了是不是,師父說過童子尿能解失魂癥,路邊有一小童年約五歲,二師兄不嫌臟為你討來一碗可好。」捏著她鼻子強灌,以化解邪魔附體之危。

她皮笑肉不笑的斜睨一眼。「二師兄自個兒的不是更好,何必有求於人,欠人情債。」

「我的你敢喝?」他挑眉。

「不試試怎知,二師兄好歹是十五歲的舉人老爺,怎麽還是童子身呢,不會是那話兒不能用了吧?」她缺德的想著。

任何一個稍有尊嚴的男子一旦涉及男性雄風一事,不論他是老是少,今年貴庚,少有不介意的。

大寒皇朝的婚嫁來得早,女子年滿十二,男十三即可議婚,婚期定於何時可自行斟酌,大多在女十五及笄及男十六歲左右,再晚上兩年便是大齡,街坊鄰裏難免會嘲笑幾句。

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公子們,未免在洞房花燭夜鬧出「找不到門」的笑話,通常早早備好侍寢的通房丫鬟,由身邊服侍多年的丫頭在大婚前教導應知的人事和敦倫。

宮府大爺、二爺十三、四歲就開葷了,宮仲文身邊的朱姨娘便是大他兩歲的通房丫頭,七歲買進府就服侍他左右,為他生下一庶子、兩庶女,明珠、明翠兩位小姐即由她而出。

不過不知是跟老道士學武的緣故,對男女間的事看得極淡,還是宮仲秋是個怪胎,天生寡情,對人、對事都保持著疏離態度,因此他身側的伺候盡是小廝。

沒有丫頭隨侍在側是一件奇怪的事,即使已來到這時代多年的曲款兒也多有懷疑,她常想宮三爺是否患有隱疾,或是難以啟齒的癖好,例如……

只好男色的龍陽之癖。

「師妹的關心二師兄銘感五內,不過師父批示過我的八字和面相,直言我不宜早婚,否則易招女禍。」他意有所指地朝她一瞅,她是姑娘家,本身就是最大的禍害。

「娶妻納妾和做那件事無關吧,二師兄若有難言之隱,小師妹這兒倒是有不少好東西,可助你雄風大振,看是要符紙或丹藥,送你一個我剛化成的術人也可,自家人不多收你銀兩,八折價送你。」

「你有那麽缺錢,斂財斂到我頭上?」他沒讓她吃飽嗎?瞧她手上拿的是什麽。宮仲秋眼皮微動地斜睨專門為她燒制的青畫繪蓮紋鎏金邊大碗公,碗口比他的臉還大。

馬車櫪轆地向前直駛,竹簾半卷,車窗外的景致是一片星空低落,大如玉盤的月亮正逢十五夜,近在眼前,明亮的星子橫掛在天際,形成一條炫目的河流,閃閃發亮。

夜半私逃……呃!這麽說似乎不太妥當,因為考期將近,未免不必要的麻煩,宮府三爺非常睿智的做了個決定——果斷地在預定出發的前三日出門,而且是趁夜離去,未知會他人,有點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感覺。

原因無他,還是出自女人。

大夫人要他「順便」帶外甥女安紅玉到繁華的京城一游,不需要他照顧,只要做好下榻處的安排,不要離他太遠好相互看顧,有空去逛逛寺廟、上上香,求個姻緣簽。

而隨同的丫頭、婆子、趕車的十五名,其中有幾名丫頭生得特別水靈、姿色頗佳,一雙手嬌嫩無比,走起路來柳腰輕擺,不下閨閣千金,不知是伺候人還是被人伺候。

有了大夫人的「順便」二夫人也不落人後,她直接送了四名貌美丫頭當他的大丫頭,表面上是顯示她大度,愛護小叔,舍不得他枕畔無人照料,但其用意不言可明。

兩位嫂嫂的「好意」就夠讓宮仲秋受寵若驚了,更別替母親和祖母也來參一腳,她們若開了口,他能拒絕嗎?

所以宮仲秋只好逃難似的沒有通知任何人,趁著府內的人都睡下了,他才帶著一些書和輕便行囊,以及擋災化劫的小師妹,靜悄悄地上了小廝事前備好的馬車,走後門離開。

實在怪不得他有此舉動,若是帶上那一大串女眷,那不是上京應考而是春游了,光是載人的馬車少說七、八輛,再加上那些女人的箱籠、衣飾、首飾、胭脂水粉等用物,十幾輛馬車怕是不夠裝,一路上拖拖拉拉,等到了京城科考早就過了。女禍、女禍,說的真是一點也沒錯。

此時寬敞的馬車內,一名白衣素面的清雅女子正面無表情的剝著核桃,一顆顆核桃落在碗公裏,在月光映照下,她面上透明得毫無血色,只有一再重覆的枯燥動作。

駕車的馬夫是高大的壯漢,戴著一頂寬大的鬥笠,蒲葉似的大掌滿是勞動過度的厚繭,明明是黝黑的膚色卻透著不尋常的白,一樣寡言不多話,沈默得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仿佛是一抹隨時會消失的白影。

這就是曲款兒收留鬼奴和秀姑的理由,她討厭吵雜聲,鬼很安靜,人不受控制,易有二心,與其花時間調教,時時防備,她寧可省事點,捉兩只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來使喚。

事實證明她的作法是明智的,看她此時多舒坦,少了擾人的喳呼聲,多了可人順心的奴婢。

這些年和青崖道長四處游歷,師徒二人就像雲游四方的游人,只身在外早就習慣了自行打理身邊瑣事,天大地大我最大,自個做自個的主人不用人服侍。

反而入了宮府才不自在,到處是嘰嘰喳喳的人聲,老人、婦人、丫頭、婆子、小廝、嬤嬤、門房,樣樣都得照規矩來,這對懶散慣了的曲款兒是一種束縛,她不喜,卻得忍耐地受著,還得接受諸多不屑、輕蔑、憎惡、鄙視的目光。

她真的很不喜歡宮府的作派,外表光鮮、內裏腐敗,個個假得令人作惡,可是這就是名門世家,不論她喜好如何,高門大戶便是這般,以禮教約束他人,放縱自己。

「二師兄,我們討論的是你的身體狀況,無關我斂不斂財,為了你的長遠將來打算,不要避諱求醫,趁你還年輕早點把病治好,免得拖久了真的欲振乏力。」她是為他設想,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的憂就是不舉。

「不勞小師妹費心,二師兄謹遵師命不涉女色,五年後不過二十,尚是青春好年華,不乏佳人為伴,倒是你……」他話說一半吊人胃口,可底下之意聞者心知肚明。

曲款兒有嫁不出去的困擾,因為她食量大得驚人,光是她「豪邁」的吃法就嚇得男人退避三舍,世間有幾人養得起。

只是沒人曉得她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異魂,對於婚嫁問題全然不放在心上,她還樂得一輩子不嫁人,沒有公婆、沒有小姑、小叔,沒有互看不順眼的妯娌,更省了妻妾相爭,親戚間的走動,一人便是一家,少了多少麻煩。

父母雙亡,上無爹娘,青崖道長又是半個出家人的道士,不理紅塵俗事,她日後要不要嫁,嫁給誰,全由自己決定,誰也做不了主,有誰比她過得更舒心、更愜意?

「二師兄盡管放寬心,小師妹我若是沒人要也不會賴上你,我還沒想不開埋在你這拉不出屎的茅坑裏,反而是你這毛病要治好呀,不然還是別糟蹋人家姑娘,夫婿睡在身側卻無用武之地,守活寡和守墳有何兩樣?」全無希翼的死氣沈沈。

曲款兒發現她似乎天生犯賤,每回只要一碰上腹黑二師兄,她嘴巴就停不住,不鬥上兩句心裏像長蟲似的發癢。

一聽她不想賴上他,又直指他是拉不出屎的茅坑,宮仲秋面色陰了陰,薄唇抿成詭異的冷笑。「小師妹想過師父為何要我不近女色,而五年後你就十五了。」聰明人話不用多,點到為止。

倏地,她打了個冷顫,面上緩緩浮現不願相信的驚恐,「不……不會吧!師父他……腦子應該沒被驢踢過吧?」

「你說呢?」看她面露驚色,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這種事怎麽可能發生,師父又不是魔怔了,糊塗到亂點鴛鴦譜……

「二師兄,你一定會力抗到底吧?師父那一套禪機騙騙外人還可以,咱們別被他唬了,你可是要婚配公主的狀元公。」

其實她是有點小心驚,沒法全然不當一回事,和師父相處多年,她還看不出他道行有多深不可測,但是在天文、命盤的掐算方面,師父從未有過失誤,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定成真。

所以她要開始苦惱了嗎?這個腹黑男不會是逮著機會惡整她吧?把她嚇得心神不寧,惶惶不安,他好一旁看熱鬧。

曲款兒瞪了擾亂她心緒的二師兄一眼,背著四把刀劍的小身板挪呀挪,挪到離他最遠的角落。

宮仲秋露出一抹令人頭皮發麻的淺笑。「如果師妹當真求嫁無門,師兄再委屈也會犧牲小我,師門禍患總不好去禍害別人,有損師父高風亮節的名聲。」

「你還真是……有勇於「捐軀」的氣度,小師妹會盡量不麻煩你。」她咬牙切齒的說。

宮仲秋嘴角上揚。「自個兒師妹嘛,豈能不愛護,你安心備嫁,等花轎上門。」

「你去死!」她怒不擇言,拿核桃砸人。

他順手一接,指腹一壓,胖嘟嘟的核桃仁彈到手心,放入口裏細嚼。

「你會死在我之前,擋災的。」三劫、三災、三難,多美好的磨練。

「你這人說話怪缺德的,難怪我看你不順眼。」憑什麽是她死?必要時,管他什麽文曲星,一樣推他去擋刀。

「彼此彼此,牙口鑲刀片的,小心割傷了唇舌。」她能擋,他不見得肯讓她替,昂藏大丈夫豈能躲在黃毛丫頭身後。

兩人就像愛吵愛鬧的前世冤家,一吵起來又鬧別扭了,你瞪我一眼,我睨你一眸的暗中較勁,最後小娃兒似的扭開頭,誰也不理人地裝啞巴,馬車內只剩下哢嚓哢嚓的剝殼聲。

一時間似乎安靜了許多,夜深人靜,蟲鳴蛙叫聲特別清晰,偶爾伴隨著林間呼嘯而過的夜梟撲鼠聲。

只是夜裏行駛馬車多有不便,縱有月光照路仍是漆黑一片,整座樹林籠罩在陰森森的氣氛中,好像隨時會有不明物從林中深處沖出,撲咬任何一個會動的活物,拆解入腹。

不過對前頭駕車的鬼奴而言,這樣的夜色如同白晝,他目光清明,如履平地般避開路上每一顆石頭,每個凹凸不平的窟窿,始終維持著平穩的行進速度,不讓馬車上的主子顛了腿,硌了腰背。

一出林子,迎面而來的是兩座山峰相連的小山,不高,一半的山壁是刀削般光滑,光禿禿的垂直峭壁草木難長,僅有幾棵小樹和野草從石縫間鉆出,險峻非常。

馬車由山腳下經過,越過這山頭後的三十裏處是一座人口不多的小鎮,以販售皮毛居多。

突然,一顆小石子落在車篷上,兩人不以為意,但接下來是接二連三的咚咚聲。

如果第一聲是意外,第二顆石頭落下算是巧合,那麽馬車外的石頭雨又該怎麽說?

「有客人來了。」

「是你的客人還是我的客人?」一群活膩的家夥。

「有差別嗎?小師妹。」是人便由他招呼,非人者,自是小師妹出手,他不敢搶功勞。

曲款兒放在桃木劍上的小手一緊一松,神色懶洋洋。「小妖小鬼罷了,你能應付,我打個盹。」

「那就交給尚青吧。」他學她閉上眼,身子往車壁一靠。

「你的小廝?」

「別看他不禁打的小模樣,底子還不錯。」尚青是外祖父給他的暗衛,雖然用處不大但動動拳頭功夫還行。

大寒皇朝的相爺宋東璣以正直公平之名立足於朝堂,從不徇私茍且,有所偏袒,不偏不倚,大公無私,享有「公道公」的美名,任誰都捉不出錯處,相當受朝野百官敬重。

這麽個名揚在外的智者獨獨偏愛最小的外孫,當成曾孫一樣的疼著、寵著,巴不得他就是自家的嫡孫。

因為宮府三兄弟的年歲差距太大,宮仲秋一出生又特別瘦弱,幾乎養不活,被外祖父保養至膝下五年,而後遇到仙人似的青崖道長收為門下,習武後筋骨才漸漸強壯。

因此宮仲秋自幼就和外祖父較為親近,反倒與父兄有一層隔閡,他在宮府名為三爺卻處處不自在,兩位嫂嫂藉著名義管著他,將手伸到他的院子,不如外祖父真心的疼寵,由著他的性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宋相爺唯一的要求是小孫子的平安,所以宮仲秋一離開相府回宮府,他什麽也沒說,就送了個會武的小廝過來。

「告訴他,胸口一劍是要害,穿心而過就活不了。」斬了腦袋仍能再接回,妖的自愈能力十分驚人。

不用宮仲秋開口,馬車外的尚青已然聽見兩人的對話,他劍光閃過,淒厲的哀嚎聲陣陣。

「那鬼呢?」他看到有幾道砍不死的黑影。

「用童子血抹在劍上,陽氣震鬼。」人為陽,陰為鬼,陽克陰,陰攝陽,陰陽相生又相克,只在於誰強誰弱。

尚青聞言一頓,聲音略低的朝內一嚅:「三爺,屬下的血不能用。」若非天色太暗,定能瞧見他滿臉通紅的尷尬。

「不會吧,他居然已不是童男,二師兄,他比你強呀!」果然是上進的孩子,早早品味女軀的奧妙。

他比你強……

「是嗎?」

眼眸一深的宮仲秋反手揮袖,鮮紅的血滴往外飛出,射中一道黑影眉心,黑影往後一倒,隨後又蹣跚地爬起,直撲向馬車。

「二師兄,你這文曲星轉世太搶手了,想來分一杯羹的真是不少,不過,到底是誰把你文曲星的身分洩漏出去?知情的應該只有那幾人而已。」師父一再嚴令噤口,未一朝聞名天下知之前,星宿之體實屬秘密,不得道予外人知。

除了他多舌又好炫耀的大嫂、二嫂外還有誰,他對那兩人的行事為人早已不抱任何期望。「你不出手?」

「不需要。」意思是等級太低,她出手是削他面子。

妖和鬼也有分大妖、小妖、大鬼、小鬼,她先前說過了,來的是小妖小鬼,也就是道行不高,她信手拈來便是一籮筐,不費吹飛之力,一只也跑不掉。

只是,她為何要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又沒銀子拿,他自個兒就能對付了,犯不著大材小用。

「對了,二師兄,我小睡一下,你別讓人擾了我。」她同時也要提醒車馬鬼奴,不許顛了她,否則讓他再死一回。

看她自顧自的蜷氣小身板往座椅上一躺,手上的碗公拿也不拿地任其掉落,在落在車墊前,半透白的手輕巧撈起,收放在座位下方抽拉方便的小櫃,宮仲秋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將擱在一旁的外衫往她身上一披。

不是照顧,是看不慣她的隨興。他自我說服。

馬車外頭的妖妖鬼鬼似乎越靠越近了,數目比之前多了一倍,應接不暇的尚青小有負傷,一腳踢開正要撞上車壁的鼠妖。

宮仲秋往螭龍玉扣扣住的腰帶一抽,瞬間變成三尺長軟劍,他將劍身往指上抹過一遍,看似森冷的長劍閃著艷紅光芒。

不到一刻,他又回到車中,手裏無劍,卻多了一股連自己都擰眉的腥臭,他以為又會聽見小師妹尖酸刻薄的抱怨聲,沒想到一低視,她睡得正香甜,還發出小小的酣聲。

不自覺的,嘆息聲逸出,他也闔上眼入睡。

不知是不是宮仲秋一戰成名,讓想硬奪他天命的妖鬼受到震懾,暫時退避在暗處觀望,還是怕了小小年紀卻陰狠無比的曲款兒,擔心有命去,無命歸,一路上平靜了不少。

接下來的路程風平浪靜,平順得很,連個打劫的土匪也沒瞧見,沒聽到「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的經典臺詞,小有期盼的曲款兒不免有所遺憾的以吃來拽憤,她一個人啃光了一只全羊,連羊頭也沒放過,還直嚷著肚子餓。

不過為了遷就鬼奴和秀姑的晝伏夜出,一行人的作息也日夜顛倒,晚上趕路,睡在馬車裏,白日就在小鄉小鎮歇著,四下走動,這邊看看,那邊逛逛,再賺點小錢。

走走停停七日夜,終於在第八日抵達京城,馬車從厚重的城墻底下過,曲款兒很清楚聽見在她面前耍面癱的二師兄長籲了一口氣,緊繃的雙肩微微放松,露出一絲笑意。

雖然同車而行,但同車不同命呀!

曲款兒的身軀才十歲,沒有所謂的男女大防,她到哪都能睡,頭一枕下便能入眠,沒有任何不適,一整個安之若泰。

可是對宮仲秋而言卻是苦不堪言,除了學武較為刻苦外,他幾乎可說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睡的當然也是紫檀大床,曬得柔軟的被褥有日頭的味道,從沒有過想睡而不能睡的困擾。

曲款兒可以不在意名節,他卻不能不為她著想一二,為了以防突發事故,她睡著時,他必須睜目提防四周,小姑娘能無所顧忌的躺著睡,已有男子身軀的他萬萬使不得。

他僅能在白日偶爾打個盹,找個客棧或民宅小歇一下,若是她沒惹出麻煩的話,他就能闔目三個時辰。

但是這情況少之又少,七天下來,他是萎靡不振的小老頭,而她活像吃了仙丹似的精神抖擻,還能拉著他四處跑,閑事他管,禍事他擔,吃了不付錢還是由他善後。

到底誰是福星?看她是禍星還差不多。

「呵,來了,兩年不見都長高了,身子骨要比我還壯實了,不錯,不錯。」

誰能讓整天喊著腰眼痛、腿骨兒酸的宰相突然腰不疼、腿不酸,不用下人攙扶,兩腿健步如飛的親至門口相迎,笑逐顏開的趕在最前頭,沒人能比他腳程快呀?

定眼一瞧,不就是身姿卓然,玉樹臨風的孫少爺嘛!他桃花面容更勝女子三分,瓊姿華衣往那臺階上一站,根本是無人可與之爭鋒的玉人兒,所有人的眼珠子盡往他身上黏,舍不得錯過一絲一毫。

「是來了,外公,你老可康健,沒再為朝堂上那些螞蟻小蟲氣出病吧?」宮仲秋上前一迎。

其實已近耳順的宋東璣早該由朝堂退下了,可是他拖著一把老骨頭遲遲不上上疏,為的是占著宰相之位替小外孫鋪路,等他歷練夠了再接下自己的位置,成為當代最年輕的相爺。

「哼,那幾個成不了氣候的小東西,老夫伸腳跺一跺,他們渾身抖三下,嚇得半死呢。」沒一個膽氣足的,見到他是老鼠見到貓,連喘氣都不敢,直接倒地裝死。

身為三朝元老,又不結黨營私的老相爺深受兩任皇上器重,即使年近花甲,皇上仍常問政於他,對其重視也是皇朝第一人,他不開口皇上也不打算主動放人。

「你沒涉入皇子的爭鬥吧?!」最難辦的是天家事,骨肉相殘、兄弟鬩墻、父不父、子不子,後宮亂成一鍋粥,欲斷還連絲,全攪合在一塊,千萬不能沾染。

一入了大廳,頓時明亮,八扇門齊開,窗明幾凈,堂前的海棠花香氣彌漫一室,時濃時淡。

「皇子皇孫想怎麽搞幹我底事,我只效忠皇上一人,其他的骯臟事碰也不碰。」不是沒人找上他,明裏暗裏的威脅利誘,他不為所動地讓人碰一鼻子灰,訕訕然離去。

純臣不好做,但也沒想象中困難,只要立場堅定,不偏袒一方,她們都想拉攏他而不是得罪他。

「不急,六年後立見分曉。」以他預估的局勢來看。

「你是說……」宋東璣面上一肅。

宮仲秋輕搖頭,示意外祖父勿多言。「師父無意間洩漏的口風,想必十之八九,我們耐心等待,靜觀其變,誰得天下皆與咱們無關,我們要做的是忠君的臣子。」

「呿!毛小子一個,我一把年紀了還要你來教,朝堂的變動我看得比你還清楚,身在其位看得多……咦?這位小姑娘是?!」老相爺老眼未花,不經意瞄見一道鵝黃色小身影,略微一訝。

「你見過的,我的小師妹。」不知是錯覺或是上下牙板硌緊了,宮仲秋在第一個「的」字上發音似乎重了些。

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般的啊了一聲。「是款兒丫頭吧,那年你師父還帶她到我跟前一晃,得意地像拾到寶,我還沒瞧仔細呢,他怕被人偷了一般趕緊帶走,原來是她呀!」

當時那一眼瞧得含含糊糊,瘦瘦小小的娃兒,全身的肉秤一秤還沒他胳臂重,臉很小,唯有那雙清澈瞳眸特別明亮。

「款兒拜見老相爺,老相爺萬福。」曲款兒福了福身,到人府上說兩句好聽話,給長輩的面子不能不做。

「好,好,看來是個懂事的,比我這外孫還知禮。」宋東璣朝外孫一瞟,意思是這娃兒多討喜,他要跟人家多學學。

嘴要甜,有笑臉,走到哪都吃香。

「外公,別急著數落你乖孫,一路行來甚為疲累,可否先讓孫兒歇一下。」連日趕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宋東璣一聽,連忙關心地看看外孫臉色,這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失色。

「哎呀!你是怎麽回事,一臉憔悴,眼眶下方的凹痕深得發黑,你是幾天沒睡了?」

他再一看身後背了三劍一刀的娃兒,以為她也是一身狼狽,沒想到卻看見面色紅潤的小笑臉,小臉滋潤,水嫩水嫩的腮幫子泛著白裏透紅的嫣色,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

這……好大的落差,教人為之錯愕。

一個花葉枯萎,一個嫩芽正綠,兩相比較,他不曉得該同情小孫子的任重道遠,還是苦笑小丫頭的活力充沛,無憂無慮的小娃兒沒煩惱,能吃就吃,能睡就睡,自然神色鮮活。

若是老相爺得知曲款兒的體內不是十歲幼女的魂魄,而是近四十歲的女人,而且今日他所見的一切皆是她有意所為,他大概要睜大雙眼先吐一口老血,再大罵一聲「賊妮子」。

「沒什麽,連坐了幾日的馬車趕路,怕一時貪玩誤了考期。」宮仲秋說得合情合理,強忍身上的疲乏。

「去去去,快去休息,別硬撐了,金總管,孫少爺的居處收拾好了沒,快讓他去躺躺。」老人家疼外孫,此時的老相爺哪有在朝堂上的威儀,只是心疼小輩的老頭子,眼中的寵溺明顯可見。

被推著走的宮仲秋無奈地一回首。「不急,我還能撐著,相府等同我第二個家,閉著眼睛走也不會迷路,你老更不至於把我的梨花院給了別人,我認得路,先安頓小師妹吧。」

終於有人註意到她了。個小的曲款兒在心裏腹誹,不能因為她人小就忽略她呀,她還沒微小到如同一粒沙塵。

「啊!差點忘了她。」宋東璣一拍額頭,歉然的一笑,「小姑娘,老夫讓人給你安排個院子,你跟著錢婆婆去,一會兒會有丫頭服侍你梳洗,你別嫌老夫府上簡陋。」

錢婆婆?宮崎駿電影「神隱少女」中的那位嗎?曲款兒想到動畫裏的一景,擡頭看了一眼,眼前的錢婆婆是一張不難看的馬臉,又高又瘦的身形如同竹竿,兩人沒有一處相似,不過那一絲不茍的發型倒是如出一轍,她隱隱約約能聞到發油的味道,是桂花香氣,但抹得濃了些。

「不用了,她住梨花院。」沒在他眼皮底下盯著他不放心,她惹禍的速度和她殺鬼一樣快。

聞言,宋東璣眉頭一皺。「妥當嗎?畢竟男女有別,雖然她是你師出同門的師妹,還是得有所顧忌。」

「無礙,她是來擋災的,師父推算我五年內有三災三劫三難,必須依靠小師妹來化解。」離得近才能確保萬一,她實在是天生的招禍精,哪裏有事就一定有她。

「什麽?!」三災、三劫、三難?

「有她在能化險為夷,外公不必掛心。」找上他的妖群才該當心,數百年修行化為烏有,連命都丟了。

其實這麽多年來,他幾次試探也試不出小師妹在術法上的深淺,只知從與她相識那一日起,從未見她失手過,惡鬼、厲鬼、吊死鬼,狼妖、虎妖、熊妖等,她劍出必斬,少有落空。

師父曾語重心長的說過,她是出世的天人,只可惜戾氣過重,修不了仙,成不了佛,只能待在凡胎弱體積善緣。

殺了那麽多妖魔鬼怪,戾氣怎麽不重,以她一天十幾只雞鴨、魚肉無數的食量,想成仙也很難吧!

青崖道長的遺憾宮仲秋感受不到,他認為這樣才好,世上若少了這麽個吃貨該有多孤寂。

師父常說被她氣個半死,何嘗不是一種享樂,氣著氣著,他倒是年輕了十來歲,氣血佳,中氣十足。

「我是福星。」曲款兒補上一句。

「呵呵,你是福星呀!我家秋兒的福氣就要有勞你了。」是人就有私心,一聽到小女娃為外孫擋災,宋東璣的態度整個大轉變,臉都笑成一朵花了。

曲款兒是有便宜就占的人,既然人家有求於她,她也不客氣的露出本相。「爺爺,我餓了。」

她一聲爺爺喊得宋東璣心都酥了,軟糯的嗓音叫人打心底歡喜,沒有人不愛嘴甜的小娃兒。

不過相較老相爺的開心,雙眼微瞇的宮仲秋是如臨大敵,盡量神色自若的提醒外祖父多準備些,只是他的話不被采納。

「一個小丫頭能吃多少,瞧你如南契大敵來襲似的,你外公的俸祿一年七百石,全給她吃了也夠她吃十年。」小題大作,當朝宰相養不起半大的丫頭片子,傳出去豈不笑掉人家大牙。

但事實證明,真的不夠。

在第五次催菜上桌後,掉了下巴的宋相爺才回過神,將落顎往上推,他不得不相信人生百態,各有不同,他虛長了一把年歲終於見識到了。

那一日,除了曲款兒外,相府內上下,包括十幾位主子在內沒人吃飽,他們還是撿她吃剩的湯湯水水勉強熬成一鍋雜糧粥,每人分上一碗就沒了,還有人餓著肚子挨到次日。

隔天,相府的采買管事像背後有鬼在追趕般,領了二十多名下人和十二輛板車,直往貨源最充足、貨量最大的集市趕去,懷裏兜的銀兩重得他快拿不動,只能彎著背,滿得快掉下來。

也就從這一日起,相府的老老少少也特別能吃,糧食的消耗是以往的十倍,采買管事每十天一回的采買改三日一次,有時還吃不夠得叫大酒樓送幾桌席面來,大夥兒卯起來吃。

一群大老爺、夫人、公子們怎能吃輸一名十歲女童呢?丟臉,丟臉,太丟臉了,她肚子那麽扁哪能吃贏一家人,絕對不能輸。

某日用膳後,吃飽喝足的曲款兒忽然心有所感——

「鬼奴,你去查一查,是誰說文曲星的天命能助其修煉,看看從哪裏漏出的風。」無風不起浪,定有緣故。

「是的,主人。」鬼奴壯碩的身軀在瞬間消失不見。

「秀姑,這幾日你在京城兜轉兜轉,問問那些「朋友」,近日裏京中可有異狀,官居三品以上的大戶你就別去了,大多都有鎮宅獸看門,你進不去。」麒麟、貔貅、狻猊、嘲風獸、朱雀等,遇上任何一頭都足以將她撕裂。

「奴婢只在街上繞繞,不會魯莽行事。」秀姑低眉順眼,語氣輕柔。

「也順便查探哪個地方有妖獸為亂,你主人的嘴巴淡了,想烤幾只小獸來嘗嘗味。」總歸是有道行的,肉質鮮美。

「雀妖可行?奴婢在東街瞧過一只。」就是瘦了點,沒什麽肉,在那種不幹不凈的地方討生活。

「雀鳥呀!好像小了點……」一口就沒了。「你找找看有沒有巨蟒、白鮫、銀鯰這類肉多的大型獸體,主人吃剩的骨頭你和鬼奴還能啃上幾口。」如果有獸丹就更好了,他們一人一顆,日後如果日頭不大,不用撐傘就能走動。

她一聽,暈白的鬼臉笑得陰森。主人都吃不夠哪有他們的分,補兩口湯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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