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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雜弦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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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兩天,林知夏沒來上課。

江逾白的校園生活就像一副褪色的油畫。

林知夏的座位變空了。她的笑聲,她的課間游戲,她的《人類觀察日記》,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知夏在家養病,杳無音訊,江逾白開始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她發燒的那天晚上,江逾白給她家裏打過電話,但是沒人接。

江逾白的父母和叔叔從不接聽陌生人的來電。江逾白懷疑林知夏的家裏也有這種規矩。

於是,這天下午放學之後,江逾白決定親自去一趟安城小區。

傍晚五點,天色漸暗,夕陽墜裂了晚霞,萬物消融在黃昏的暮色中。

安城小區的正門敞開,來來往往都是行人。

嚴冬的冷風“簌簌”地吹,吹得人們裹緊了外套和圍巾。街頭巷尾晦暗陰寒,路燈竟然壞了兩盞。

江逾白雙手揣進衣服口袋,混在一群放學回家的學生隊伍裏,跟著他們走進了安城小區。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林家的超市——出乎他的意料,今天的超市還在營業。

隔著一道塑料門簾,江逾白看到了林知夏。

林知夏穿著毛衣和運動褲,踩著一雙粉紅色的兔子拖鞋。她雙手扒在收銀臺上,仰頭對她的媽媽說:“哥哥在哪裏呀?”

媽媽回答:“你哥哥還沒放學呢。下個月初,他們學校的競賽班要選拔一批新學生,你哥哥想考進競賽班,每天都在學校多待半個小時,找他們班上的老師請教問題。”

林澤秋就讀於省立一中的初一年級培優班。

省立一中是省城最好的中學。它包括初中部和高中部,幾乎匯聚了全市的尖子生,以及全市最雄厚的師資力量。

省立一中的初中部開設四種班級——競賽班、培優班、普通班、國際班。

林澤秋一直想去競賽班。

但他一直沒考上。

“哥哥想去競賽班,為什麽他不告訴我呢?”林知夏疑惑地問,“我也可以輔導他的數學競賽呀。”

媽媽笑著說:“等他回來,你去問問他。”

林知夏點頭,又說:“媽媽,我周末想去大學城。媽媽,我可以去嗎?沈昭華教授同意讓我參觀他們的物理海洋實驗室。”

媽媽還沒回答,林知夏視線一掃,忽然瞥見了江逾白。

江逾白和林知夏對視片刻,勇敢地踏入了超市大門。

林知夏問他:“你怎麽來了?”

江逾白早就想好了上門拜訪的正當理由。他立刻扯開書包拉鏈,翻出一沓試卷和作業本:“林知夏,你兩天沒來上課,老師布置了作業。”

林知夏的媽媽忽然出聲:“這是你的同學嗎,夏夏?”

林知夏驕傲點頭:“是的!他是我的同桌!”

話音落後,林知夏的爸爸也從倉庫裏跑出來了。

爸爸和媽媽都在打量江逾白。

江逾白站得筆直。今天是他第一次正式會見林知夏的父母。他決定給林知夏的父母留下一個好印象。他的自我介紹十分詳細:“我是江逾白。今年九月,我轉學來了實驗小學。我的課餘愛好是閱讀、游泳、打網球、做數學題。我是林知夏這學期的同桌。”

林知夏歡快地接話:“對!江逾白和我已經做了四個月的同桌啦!”

“四個月!”爸爸驚嘆不已。

在江逾白出現之前,別說四個月了,能和林知夏做四周同桌的小朋友都是不存在的。

林知夏的爸爸甚至接到過其他家長的來電。那位家長直白地勸告他,說他身為林知夏的爸爸,必須好好地管一管女兒,讓他女兒不要在班上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影響了別人家的小孩。

林知夏的爸爸為此而感到憤憤不平。

明明是那個人的小孩不夠聰明,追不上夏夏的思路,怎麽能算是夏夏的錯呢?

而今天,林知夏的爸爸也是第一次聽見一個九歲的小男孩在自我介紹時宣稱“課餘愛好是做數學題”,他不禁有些觸動。果然,這種特別聰明的孩子,會和林知夏有共同語言。

爸爸溫聲問道:“江逾白小同學,你今天特地來給林知夏送作業嗎?”

林知夏兩天沒來上學,班主任也沒在班會課上提起她。

她家裏的電話又打不通,江逾白這才想到了“上門拜訪”這個點子。

所謂“作業”,只是個借口。

江逾白關註的是競爭對手的人身安全。

當他發現林知夏沒事了,他的心情輕松了許多。他順水推舟地說:“嗯,我來送作業。作業送完了,我先走了。明天見,林知夏。”

超市門口堆放著整箱的飲料,成排的貨架上擺滿了各式商品,地板是由一塊又一塊的淡黃色瓷磚貼成,墻角處的瓷磚早已開裂,露出幾條歪歪斜斜的縫隙。殘存的碎片拼出不規則的圖案,看起來非常脆弱的樣子。

江逾白格外註意這些細節。他輕輕地踏在瓷磚上,謹防自己又踩裂一塊。

他絕對不會在林知夏和她的家人面前失禮。

林知夏忽然喊住他:“江逾白?”

林知夏的媽媽也說:“夏夏,你拿點東西去送送他。這麽冷的天,他從學校跑來一趟,就為了給你送作業,你要記得謝謝他。”

“我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麽。”林知夏很困擾。

她直截了當地詢問:“江逾白,你喜歡吃什麽?”

江逾白背對著林知夏。他剛伸出一只手,快要碰到超市門口的塑料門簾。正巧這時候,外面來了兩位顧客,那是一對晚歸下班的中年夫妻。

最近這段時間,林知夏家裏的超市也在售賣一些水果,比如蘋果、香蕉、橘子、柚子等等。客人們站在貨架前挑挑揀揀,江逾白繞過他們,走到林知夏的身邊。

他面對著林知夏的父母,客氣地推拒道:“謝謝叔叔阿姨,不用送我東西。”

一般情況下,在拒絕別人的時候,需要找到恰當的理由,這樣就不會讓對方難堪,也能顧全自己的體面。

很快,江逾白想出一個好說辭:“林知夏在學校……經常啟發我學習物理。今天我給她帶作業,算是投桃報李。”

林知夏欣然回答:“這樣啊,那明天早晨,我們一起探討《雜弦理論》的概述吧!我們可以從九維格拉斯曼數的順時針方向的超空間振動弦,聊到逆時針方向的二十五維空間振動弦。你還記得玻色子和費米子的定義嗎?量子力學的粒子分為玻色子和費米子。根據數學推導,十維空間的費米子振動使用一種方式環圈,二十六維度空間的玻色子振動使用另一種方式環圈,兩個不同高維空間的費米弦和玻色弦雜交形成的定向閉弦可以描述規範作用,這個就是雜弦理論的簡單描述[1]。明天早晨,我會跟你講得更詳細、更生動,順便帶上你最喜歡的數學推導。”

江逾白心中一驚,頓時後退三步:“我先回家了,明天見。”

說完,他堅決地轉身就走,九頭牛都拉不回。

林知夏跟在他的背後:“江逾白,我送你到小區門口吧。”

江逾白卻說:“你別弄臟了兔子拖鞋。”

林知夏穿著一雙粉嫩的兔子拖鞋。而城市的街道上難免有灰塵和汙垢。

何況現在是冬天,夜幕黑沈一片,月亮也不顯眼,小區裏的路燈又壞了……江逾白走下臺階,林知夏連忙喊道:“你等等我!我回家去換一雙運動鞋!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說!”

什麽事?

江逾白被自己的好奇心連累,老老實實地站在臺階前,等了大概兩分鐘,林知夏就一個猛子沖向了他。

她笑著說:“久等了,我來啦。”

他問:“你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林知夏告訴他,“你還記得沈昭華教授嗎?十月中旬,我們在海洋水族館見過她和她的四個博士生。”

其實,江逾白一直懷疑林知夏遲早會跳級。

他從沒見過像林知夏這樣的女孩子。他在家裏用電腦上網時,忍不住搜索了“天才的童年教育”。他發現,智力超高的天才多半都會跳級,多半都要打破常規。

江逾白一聲不吭地暗暗尋思,而林知夏自顧自地說:“今天中午,我給沈教授的一個學生——那個姐姐叫做朱嬋,我給朱嬋打了電話。朱嬋告訴我,周日上午,我可以參觀他們的實驗室!你知道嗎,江逾白,我好開心!”

江逾白緊張地點了一下頭:“沈教授邀請你去上大學嗎?”

“沒有呀,”林知夏停住腳步,“我才九歲。我不要上大學。”

江逾白心不甘情不願地講出心裏話:“你可以上大學了。”

林知夏搖頭如撥浪鼓:“我現在就很自由,很快樂。”

隨後,她還問道:“江逾白,周日你有空嗎?沈教授讓我周日早晨九點去大學城找她。你要是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參觀物理海洋學的仿真實驗室!全國第一流的實驗室!”

沈教授供職於本省最好的大學。這所大學,在全國排名前五。

江逾白的數學家教也是這所大學的校友。

按照江逾白原本的計劃,本周日,他應該先上一堂數學課,再上一堂鋼琴課。到了周日下午,他媽媽會在家裏舉辦一場冬季宴會,本省和鄰省的一些朋友都將受邀出席。

江逾白準備把所有的課程都推掉。至於那個沒什麽意義的冬季宴會,江逾白也無所謂參不參加。

林知夏已經向他發出了誠懇的邀約。倘若他錯過這次機會——錯過了和林知夏一起參觀大學實驗室的機會……

他將被競爭對手遠遠地甩在身後。

那當然是他不願看到的局面。

他甚至可以預料一個具體的場景。比如,林知夏可能會在《人類觀察日記》中補充:我的同桌江逾白為了一個無聊的宴會,而放棄了沈昭華教授的物理海洋學實驗室。這,就是普通人類的思維局限性。

江逾白沈浸於自己的假想,又在心裏冷笑一聲,呵,他一定會突破普通人類的思維局限性,做出最正確、最理智的抉擇。

經過一番深刻思考,江逾白才開口說:“我周日有空。”

短短五個字,簡潔有力,包含了他的諸多謀劃。

林知夏應聲回答:“太好啦!對了,沈教授說,最好帶上監護人,因為我們兩個年紀都太小了。”

“沒問題。”江逾白不假思索地承諾道。

這時,他和林知夏途經一盞路燈。

燈光幾近暖橙色,照不亮嚴冬的漫漫長夜。

林知夏打了個噴嚏。江逾白記起她前天發了高燒,今天才剛痊愈,她要是再感冒了,那滋味肯定很不好受。

江逾白對她說:“你趕快回家吧,我的司機在等我。”

安城小區的正門之外,停著一輛引人註目的阿斯頓馬丁。那輛車的司機沖著江逾白招手,並向他跑了過來。

司機叔叔體格強壯,健步如飛。他來到江逾白的面前,還要幫他拿書包,江逾白謝絕了,那司機就說:“我們走吧,小江總。”

林知夏輕笑:“江逾白,明天見?”

夜風蕭瑟,燈光零零落落。江逾白邁步向前,頭也不回,自認為背影瀟灑:“明天見。”

事實上,由於江逾白剛和司機爭搶了一下書包,他的衣服帽子就被書包緊緊扣住了。書包掛在他的後頸下方,而他對此毫無察覺。從林知夏的角度看來,江逾白就像背了一個龜殼。

雖然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路時脊背挺直,步履穩健,但他現在的模樣實在很滑稽,林知夏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反正他看不見也聽不到。

他真的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林知夏遠遠地目送江逾白坐上轎車。

她看到車燈發亮,車輪滾動,那輛黑色的阿斯頓馬丁融入夜幕,飛速向前一路奔馳,駛向了她望不見的遠方。

江逾白為什麽要來送作業呢?

林知夏開始揣摩江逾白的用意。

江逾白應該知道,林知夏寫字超快。她補作業只要十分鐘。十分鐘之內,她一定能補完兩天的作業。

如果不是為了送作業……

那是因為,他關心她?

沒錯!

林知夏把江逾白看做好朋友,江逾白果然也把林知夏當成了同伴。

在《探索宇宙》系列漫畫裏,林知夏和江逾白永遠不會分開。無論獵戶座上爆發了何等詭譎風雲,無論地球軍團選擇在哪個星系落地紮根,林知夏和江逾白永遠都是互相扶持的同伴。

想到這裏,林知夏回家的腳步輕快了許多。

《探索宇宙》系列漫畫的第一部 已經宣告完結。林知夏決定,明天早上,她要制作《探索宇宙》系列漫畫的第二部,再讓江逾白領會她的一腔赤誠心意。

林知夏是一個行動力很強的女孩子。

次日一早,她找出自己壓箱底的筆記本——這是去年冬天,她在學校舉辦的“小學生百科知識競賽”上獲得的獎品。

筆記本很厚實,紙頁細滑、平整、不滲墨。

最重要的是,每一頁都沒有網格!

太適合畫畫了!

林知夏抱著這一冊筆記本,歡天喜地跑去學校上課。

早晨七點二十分左右,林知夏走進了四年級(一)班的教室,江逾白還沒出現。

今天的值日生正在打掃教室,勞動委員韓大偉同學忙前跑後,揮汗如雨。他看到林知夏還問了她一聲:“林知夏,你好幾天沒來上課吧?”

林知夏說:“只有兩天。”

韓大偉指了指她的座位:“你不要忘了整理抽屜。吳老師說,教導主任這幾天會抽查四年級的教室,要給所有班級都評一次衛生等級。現在衛生小紅旗在我們班,要是小紅旗給別的班拿走了,吳老師會發大火。”

“衛生小紅旗”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榮耀。

每個月的月底,教導主任都會帶著大隊長、中隊長抽查各個班級的衛生狀況,並在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下,為那些班級評分。分數最高者,將獲得全年級僅有的一面“衛生小紅旗”。

四年級(一)班的班主任吳老師采用雷霆手段,治理有方,常年霸占著“衛生小紅旗”。

據說,四年級(一)班的窗戶可以反光,地板纖塵不染,黑板比其它班級的勞動委員的頭發還要幹凈。

吳老師明確要求,所有同學必須保持桌面衛生,最好每天都把自己的桌子擦一遍。

林知夏兩天沒來學校,她的桌面依然整潔。

她知道,江逾白這兩天也幫她收拾了桌子。

她放下書包,打開文具盒,在筆記本的封面上寫道:《探索宇宙》系列漫畫第二部 。

林知夏寫完之後,立刻環顧四周,確保沒人發現她的舉動。透過一扇光潔的玻璃窗,她恰好看到江逾白穿過走廊。他背著書包,步入四年級(一)班的教室正門。

江逾白落座後的第一句話是:“我有個叔叔,他是我爸爸的弟弟。周日早上,他會送我去大學城。”

“太好啦!再過兩天,我們就能一起參觀大學實驗室了!”林知夏一邊繪制漫畫,一邊和江逾白聊天。

江逾白察覺林知夏又在編寫《探索宇宙》的情節。

林知夏撫平筆記本的第一頁,擬定標題《探索宇宙第二部 序章:戰爭年代的生存奇跡》。

她當著江逾白的面,大大方方地寫道:獵戶座的基地被邪惡力量摧毀之後,地球軍團飄蕩在宇宙中搜尋下一個目標。戰爭帶來的巨大損失,讓全體隊員明白了和平的重要性……

江逾白提供了一個新的劇情思路:“林知夏在獵戶座的附近有了重大發現。”

林知夏點頭,記錄道:一顆名為參宿四(Betelgeuse)的紅超巨星,引起了江逾白和林知夏的關註。參宿四正在加速膨脹,它快要爆炸了!

江逾白竟然有些忐忑:“參宿四要爆炸了,林知夏還不逃跑嗎?”

“不跑,”林知夏卻聲稱,“參宿四是獵戶座的一顆恒星。恒星在演化末期會發生超大爆炸,產生強烈的電磁輻射,散發最耀眼的光芒,照亮整個獵戶座。然後,它就會變成一顆超新星!林知夏想看一下超新星的形成過程。”

江逾白從書包裏找出自己的鋼筆,他在林知夏的筆記本空白處寫道:強烈的電磁輻射,會不會引爆分子雲核?江逾白想帶林知夏逃跑。

林知夏“哈哈哈哈”地笑了。

她悄悄地感嘆道:“江逾白,我和你玩游戲的時候,我覺得很開心。”

江逾白握緊鋼筆,寫道:我也有點開心。

落筆時,他沒來得及思量周全。

那六個字寫完,他恍然醒悟……他寫了什麽東西!

再這樣下去,他可能會失去競爭的初心。林知夏會把他當成一個普通朋友——就像她看待甘姝麗、丁巖、董孫奇一樣。

那他不就永遠輸給林知夏了嗎?

他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江逾白走神之際,林知夏在“參宿四”恒星的圖案下方補充了物理公式。她寫道:零溫極限下的密度飽和核子壓強公式代入超新星爆炸的物態方程可用來計算引力坍縮和沖擊波的傳播[2]。

然後,林知夏念出了接下來的情節:“經過計算,江逾白發現,他的宇宙飛船需要發展到”空間躍遷“的水平……”

林知夏還沒寫完,江逾白指出一個問題:“在這一章的漫畫裏,江逾白計算出了引力和沖擊波?”

“對呀。”林知夏頻頻點頭。

江逾白深吸一口氣,毫不留情地自我抨擊:“不對!江逾白怎麽可能算得出來?”

“江逾白當然可以!”林知夏扭頭對他一笑,“因為江逾白也很厲害!江逾白超級厲害!”

江逾白的腦海裏“嗡”地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猛地炸開了。

這是他第一次親耳聽林知夏說:江逾白也很厲害!江逾白超級厲害!

他扣緊鋼筆的筆帽,忽然趴在了桌子上,整張臉埋進了臂彎。

他穿著一件做工精良的寬松外套,衣袖遮擋了他的側臉。林知夏看不見他的神情,只發現他的耳朵紅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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