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三章

關燈
二十年前,紀莫崖還只是五歲孩童。

那時候年經營了一家酒館,靠賣自己釀的酒維生,每天與粗獷男人接觸,她本來纖纖玉手,也能舉起掃把驅趕街頭流氓了。

每日清晨開店,到了半夜才掩上門,每次關門的時候看著青石倒影著的白月光,忽地心頭一涼,不知不覺,竟是三年。

紀年,其實還有個名字——絮伶。

這個名字,在五年前的長安,隨便丟出來都能引得一聲巨雷,男人削尖了腦袋,掏空了口袋,不過就是想見她一面,只因她是長安城裏最大妓院的頭牌,春宵一夜值千金,到她這兒怕是更要多一些,這點兒銀子?看一眼都是施舍給你的!

而深居閨閣的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若不是有這麽一雙眼,稍加粉飾就是引得男人掏著銀子的勾魂眼,她怎麽能在逃荒的人群中被留下,還好生待著?不過是那老鴇看中了這眼,想借著這眼,好好給自己撈一筆。

每日都有陌生的男人進入她的閨閣,表面上是謙謙公子,一掀了簾子卻是另一番面容,她不想再探求人的真面容,這樣眷眷浮生,亦不知為何。

直到一天,她睡了一覺醒來,正坐在庭院裏的石椅發呆,忽然面前出現個人,她一驚,只聽這人笑道:“見姑娘面色,姑娘中毒不淺啊!”

她定了定神,鎮靜道:“公子是誰?為何在這兒?”

只見來人在她身邊坐下,朝她伸出手,說道:“可否讓我看一下脈象。”

他看著她的眼神堅毅,讓她覺得好笑,心想,就陪他玩玩,於是就伸出了手。

他號著他的脈,皺起了眉,說道:“姑娘中毒不淺啊,而且這毒還不是一天來的,看來是人故意為之,姑娘是有什麽仇人麽?這毒要快點治了,若不治姑娘性命難保啊!”

聽他說了這麽多,她“撲哧”笑了出來,抽回手說道:“我看你蠻好玩的,就不追究你什麽了,大門在那邊,你走吧!”

他一下子急了,說道:“姑娘你真不信麽,我說的可是真的啊!”

她瞪了眼,冷聲道:“你還不走就不怕這裏的人把你亂棒打死?”

他見再多留也沒用處,便一拱手說道:“顧某就先告辭了!”說完轉身走了,忽然碰著人,連忙躲到一邊去。

她看著他狼狽的樣子,第一次開懷地大笑出來。

顧某?她心裏想著,他姓顧?

半個月後,她感了風寒,幾日不見好,生意也沒有辦法做,老鴇急了,連忙請來大夫,那大夫是個生面孔,給她號脈的時候臉色一變,等老鴇離開了,那大夫湊在她耳邊說道:“姑娘中毒深,怎麽都沒有用藥的?”

她臉色一白,原來那人說的是真的。

她暗地裏花錢買藥,對每日老鴇送來的“滋補湯”也謹慎了多了,若是她人看著就喝兩口做做樣子,人不在就直接倒掉。

可是她不過是人賺錢的工具,一晚多少多少錢她一分也得不到,只能靠典當飾品換藥吃。那大夫也不是什麽好貨色,看她是煙花女子,每次號脈時都不懷好意,她心中更加淒涼,她忍辱受屈這麽長時間,都不能保得自己人身周全。

忽然想起那個“顧某”,心中不禁悔恨起來,若是那天信了他,自己也不至於落得這般田地。

可就算是相信了他又能怎樣?

僅一面之緣,她又怎麽能確定他是正人君子而不像他人般懷著各種心思接近她?

她看著銅鏡中自己化上了精致妝容的臉,嘆息,不就是這麽張臉,不就是這麽雙眼,她又不是非得要這麽個面容,傾國傾城?還不是連自己都保不周全?

她默默收了跟白綾,想著,要是哪天真的心死如灰,她就拿這白綾了了這一生。

反正又沒有什麽牽掛。死了倒還幹凈。

直到有一日,她被人欺辱,又想到自己的父母鄉親不知身首何處,真的心如死灰,夜深人靜的時候,掛上了白綾,搖搖晃晃地站上了椅子,忽然一陣勁風,白綾撕落,她一驚,摔倒在地上,忽地就聽見頭頂一個聲音:“姑娘這是何必!”

她瞪大了眼睛,這聲音明明就是那個“顧公子”!

這“顧公子”單字白,是個藥師,懂得治毒,一摸絮伶的脈象,一驚:“姑娘這幾天都吃了什麽?”

絮伶一怔,把這幾天從大夫那兒吃的藥都告訴了顧白。

顧白一聽臉色一白,大罵:“那大夫真的會治毒麽!這都給你吃的什麽藥!沒能減輕反而加重了!”

絮伶臉色更白,楞怔了許久才問道:“顧公子可有什麽辦法?”

接下來幾日,顧白就留下給絮伶調藥。

但每當絮伶問起自己是什麽毒的時候,顧白總是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直到有一次被逼急了,才肯說道:“我說了你別生氣,這個是妓院裏常見的藥,讓女人吃了,可以情欲不止,不過這對妓女本身是有很大傷害的,很多就是死在床上的……”

顧白說著這話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絮伶的表情,見她臉色暗淡下去,他的心也跟著一疼。

他立馬轉了話鋒道:“不過你體內的毒我已經幫你清了,你不必擔心的……”

“你是不是覺得妓女很臟?”絮伶打斷他的話說道,顧白一下子怔住了,絮伶低下了頭聲音小小地:“你們是不是覺得風塵女子就只是供人玩樂的?拿錢買了,過了時間就丟了?”

顧白楞楞地,不知道怎麽回答。

絮伶看見他沈默了,苦笑道:“是的吧,可你們又有誰知道呢,風塵女子也有她的悲哀,她們每日賣笑,不過是想讓自己過得好點兒,若不是家鄉饑荒,我又怎麽會隨著父母外出乞討,又怎麽會餓暈在妓院門口,又怎麽會被戴上頭牌供人評論?到底,還是天意弄人啊!”

顧白看著她,她低著頭,但還是能看清她眼中的淚花,他幹笑一聲,說:“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命不長了。”

絮伶一驚,擡起頭來。

顧白繼續說:“我中的毒,我自己都不能解,只能等死,我外出這麽多年,本想行醫江湖,哪知道自己卻中了毒,什麽行醫江湖,怕被妻子知道還不敢回去,她是個好人,我不想她被我牽絆,她該有個比我更好的夫君。所以我一直在塵世漂泊,若是我死了,他們知道了消息還以為我是救病治人而死……”

絮伶看著他,許久說道:“我幫你吧。”

顧白一驚:“你怎麽幫?”

“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想要一個女人放棄,就要讓她死心。

六個月後,絮伶挺著肚子讓那個女人死了心,轉身後,她感到她身邊的顧白在顫抖,她小聲道:“別回頭,一回頭就全部失敗了。”

一年後,顧白去世,那時他已經打聽到他的妻子已經攜著孩子投奔了另一個人家,生活富足。

而此時,紀莫崖還只是繈褓裏的嬰兒,絮伶贖了身,留下了個兒子,問及這兒子的生世,絮伶一直守口如瓶,她說這個是她最後一個客人的,顧白聽了,也這麽信了。

他怎麽知道,他身體裏埋了毒,也在她心裏埋下了毒,這毒催使她與老鴇翻臉,只為能離開這煙花之地,只要能與他相守。這毒催使著她不顧時間長短,哪怕是一刻她也願意為此放棄如花容顏,割棄如水雙眸。

兩年後,世上只有紀年和紀莫崖。

一爿酒鋪,也夠她養活自己和兒子。

在紀莫崖的印象裏,母親是個清麗女子,歲月在她身上始終刻不下痕跡,她也不允許他叫她娘,而是以名相代,每回他喚她“年”,她便在桃花樹下轉過頭來,緋色的桃花映著她的容顏,那花也頓然失色。

紀莫崖幼時也問過自己的父親是誰,年只是淡淡一笑,說道,我跟你說一個人吧。

這個人就是衣蓮。

每次和顧白在一起時,他跟她說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小女兒,衣蓮。

她也在他的敘述下,在腦海中描繪了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孩形象,年曾跟他說過,長大了要是找到這個女子,就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話說到最後,衣蓮也落了淚,紀莫崖望著衣蓮的眼,許久才說道:“對不起。”

語畢,一大滴滾燙的淚就落在了衣蓮的手上,她止不住身體顫抖。

這一聲“對不起”裏包含了多少情分?

她父親決絕離開原來另有原因,那女人挺著的肚子原來只是讓她母親死心的理由……

衣蓮止不住哭泣,遙印看著心疼,掙開了束縛,上去緊緊擁抱住衣蓮,在她耳邊小聲念道:“別哭了,別哭了,我們下山,去別的地方,廝守一生,不被任何人打擾……”

誰在誰的心裏中了毒,一到時候毒就發,無藥能解,唯有一人是能緩解這毒性的藥方,你願做我的藥麽?

紀莫崖轉頭看向莫與肩,第一次,莫與肩沒有躲避他的目光,而是靜靜地望著他,紀莫崖忽然想起年死的時候,桃花開了一樹,她堅持要到外面去,望著桃花死去,一雙迷離的眼始終盯著桃花,直到死才肯閉眼。人死了,也不見一片桃花落下。

絮伶的桃花,終究花開無果。

衣蓮漸漸止了哭泣,擡頭說道:“這毒,我有解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