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發光。

“我想你，我愛你，我想見你，現在。你在哪裏？”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幾乎哽咽。

李岳雲跳起來，忙不疊地對著手機喊道：“我就來，你在哪裏？”

“在花蓮路。”

“我就來。”

……

二十分鐘後，花蓮路24小時便利店的門被粗魯地推開，店員警覺地拿起了手機縮到墻角，他以為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是搶匪，十秒鐘後他才松一口氣他不是搶錢，他是來搶人的。

管燁被李岳雲拉著，在路上跌跌撞撞。臉頰發熱，盡管非常不好意思，可並不想松手。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緊握的雙手說明了愛情並不需要語言。

電梯裏，兩人獨處，卻仿佛初戀一般害羞地不敢對視，看著李岳雲通紅耳朵，“情投意合的戀情是如此動人，比SEX溫暖一萬倍的東西。”這是第二天早上，管燁註視著李岳雲的睡顏想到的。

“今天不要上班好不好？我去請假。”醒來後翻過身，李岳雲很自然地吻了吻管燁的唇，一臉幸福的微笑。管燁乖乖地點點頭，轉過身背對著他。李岳雲不解地摟住他的腰，在耳邊低聲道：“怎麽了？”

“沒什麽，我喜歡你這樣。”管燁拉著他的手，放在腰間，甜甜地笑起來：“就這樣。”

李岳雲釋然一笑，雙手緊了緊，胸膛緊貼著管燁的背部。身子彎曲起來，腳擠在對方雙腿中間，咬咬他的耳朵：“你不要亂動，否則後果自負。”

“負就負，怕你不成？”

“是嗎？昨天要死要活的是誰？”李岳雲吃吃地笑，想起昨晚兩人的床事，管燁情動時的話語，身體就微微發熱，手也跟著不老實起來。

“不要動，好好躺著。”

“好。”

“對不起？”

“什麽？”突兀的道歉讓管燁莫名其妙，還以為他在說吵架的事情，於是不好意思地說：“是我不好，以後再也不是那樣傻話了。”

李岳雲繼續說：“對不起，以後擔心讓我知道好嗎？不要一個人悶悶地難受。”

“沒有啊？”

“還說沒有，今天陳然對我說了。”

“說什麽？”

“你擔心是嗎？擔心我以後跟夏立一樣結婚，擔心我是一時心血來潮才愛上你的，擔心我心裏還是想著陳然，擔心……”

“你……”管燁翻過身，摟住男人的肩膀，低聲道：“不要說了，我……”

“擔心是對的，我也常常擔心你，昨晚看到你跟夏立……我就害怕，怕你忘不了他。我什麽都沒有，沒有夏立有魅力也沒有他有錢，比你年紀小總以為你會不會是把我當小孩，……但是，我從來不懷疑你是愛我的。所以，請你也不要懷疑好嗎？……”

“我……”一席話叫管燁眼睛泛紅，感動地說不出話來。

“我並不是吃著嘴裏，看著鍋裏的人。雖然對陳然是念念不忘，現在還是如此。可，現在我有了你，我會約束自己的。迷戀美麗的東西，是人的本性。控制自己的行為和欲望，也是人的本性啊！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不是要我們兩人一起經營才可以嗎？你一個人別扭個什麽呀？……”

不知是委屈還是後悔，管燁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害得李岳雲慌了手腳，又摸又哄，才停下來。

“真沒出息，男人是不是啊？”

“你才不是男人呢？你看我哪裏不是男人？”

“是嗎？我來檢查檢查！”說著，那人的手就伸了下去。管燁也不忸怩，捧著他的臉，吻過去。

……

“謝謝！”他低聲說。

“傻瓜。”

在銷售部做了半年，李岳雲又被父親調到了策劃部。雖然白天兩人不能常常見面，而且管燁工作起來很忙，根本就見不到人影。管燁回家時間很不定，管小凡就變成了沒飯吃的“孤魂野鬼”，又不能老去陳然那邊，放他在外面吃，哥哥的實在不放心，所以幹脆李岳雲退了房子，搬來兩人同居。一來可以幫忙照顧管小凡，二來，他們早就想住在一起了。李岳雲有時會開玩笑抱怨，娶了個不回家的老婆，可行動上卻是體貼地不得了，卿卿我我的，連管小凡都肉麻了。

三人偶爾會去陳然家玩兒，管小凡就跟陳然表演兩人的肉麻鏡頭，學得惟妙惟肖，觀者齊齊嘔吐。

“原來這麽惡心呀？我還不知道呢。”李岳雲恬不知恥地說，“回去我們試試！”

“滾！”管燁笑了，幸福的感，層層疊疊，填滿了整個心房。

他們坐在白色的沙發上，背後是秋日明亮的太陽，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灑落在他們的身上。陳然歪在沙發上，扶著腦袋，舒服地聽他們胡說八道，看他們笑著，忍不住嘴角翹起。

對了，這也是種幸福，是的，陳然當時真這樣想的。

二十

九月十日是教師節，陳然的節日。

他收到的禮物是別人的兩三倍，辦公室的老師無不嫉妒地道：“人帥就是好。”陳然淡淡一笑，拆開了，看完了，又放進盒子。他不需要多餘的擺設，也不需要多餘的愛，如果他愛的人不愛他的話。陳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單純又自我，堅強又脆弱，你不知道他是外柔內剛還是外剛內柔，要了解一個人是多難啊，事實證明，名稱是一種謬論。

直到傍晚放學，還有女孩子送來包裝精美的盒子。陳然拆開了又放起來，嘴邊的微笑僅僅是一個動作。收拾好背包，慢慢地清理辦公桌，關電腦，關燈，關窗戶，關門……他總是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那是因為周賢喜歡最後一個離開，今天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在關燈的一剎那，他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

她是地理組的女老師，叫李清。

“有事麽？”陳然不喜歡她，她看他的眼神總是很古怪，那種包含著忿恨，絕望，狠毒甚至死亡的氣息。

那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冷冷一笑：“不，來看看。”

“都下班了，找人明天來，我要鎖門。”關上門，陳然側身走過，他聽見她說：“好多禮物呀，以前周賢也能收到很多呢！”

周賢的名字讓陳然停下了腳步，他不明白今天這個女人在他面前提周賢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他無法忽略周賢的名字——他們共同愛過的男人。

“幹什麽？”

“沒什麽。”女人眼睛裏居然流露出一絲勝利的驕傲，“來看看你。”然後，施施然離開。

無端地，陳然變得頹然起來，原本挺直的背，微微佝僂。校園裏，十幾年都沒有變化的景色，依舊故我，從前跟周賢一起嬉鬧的無數個傍晚，如同今天般美好。

走出校門才發現戒指，居然不見了。那是周賢送他的，一直掛在胸口，貼近心臟。他慌亂地摸遍全身，恐怕是繩子舊了，斷了，掉在辦公室。他急沖沖地往回奔，周遭的一切都視而不見。

那東西果然躺在辦公桌底下，陳然輕呼一口氣，小心地把它藏在口袋裏。離去的時候，天色昏暗，朦朦朧朧氤氳著一股夏末的熱氣。太陽墜了下去，陳然的心忽然一陣悸動，停下來，扭頭，看那一輪暧昧不明的圓物中間，矗立著一個神般的人物。

陳然就這樣呆滯地凝視那人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天邊。

那天怎麽回家的，又怎麽睡著的，陳然完全沒印象，他恐慌地發抖，如果是夢的話，如果是幻覺，如果……如果他是周賢！

想到最後一個如果，每一根神經都疼痛起來。他哭著祈禱：“如果不是夢，就讓我看一次吧！”十年裏，無數次的幻覺，換來無數次絕望。

第二天，陳然依然精神抖擻地站在講臺上。他的焦灼，他的期待只能在空閑的時候才出來作祟，他傲人的自制力就這樣，在希望與絕望之間鍛煉出來。

午飯，他看見了李清。那個三十五歲的寡婦今天格外神采飛揚，本來就漂亮的臉蛋更顯嫵媚。於是有人開始傳言，她昨天跟一名男子共度良宵，傍晚放學有人看見他們一起上了出租車。

陳然手裏的叉子兀然掉下，他這才想起昨天，那人身邊的確站著一個女人。

“不要著急，不要慌！”他安慰自己，優雅地拾起叉子，一板一眼地往嘴裏塞著食物，腦子高速運轉，臉色越來越難看，鐵青地嚇人。

吃完飯，他立刻請假，直奔父母所在郊區的別墅。一路上，他給警察局的熟人掛了個電話：“李叔叔，你給我查一個人，李清，地理老師，我們校的。對，要跟蹤。”

放下電話，疲憊地靠在車窗上，念道：“爸爸，不要叫我恨你。”

拼命地克制，才能語調正常地跟父親講話。“今天沒事，來看看你們。”

“啊，好啊。叫阿姨多做幾個菜！”陳谷榮興奮地回頭對妻子說，兒子十年來第一次主動來拜訪，無疑是個好征兆。

“工作還好吧？”

“恩！”

“身體呢？”

“沒事。”

……

“那個，今天住下吧？”

“恩！”

雖然氣氛很冷，但陳谷榮夫婦還是很高興——兒子終於從周賢的事情中走了出來，十年的等待沒有白費啊！

他們喝了點酒，有些醉。陳然冷靜地看著微醺的兩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們身體還好吧？”

“挺好挺好！”陳谷榮大聲回答道，爽朗地笑起來，仿佛年輕了十幾歲。

“媽媽也要常常檢查，心臟病不是小病。”

“知道。前天才去過，醫生說很好。”母親慈愛地點點頭，眼淚差點流下來，這些年的委屈仿佛今天都得到了補償。

……

“醫院真不是個好地方，我最討厭去醫院。”

“是啊，你從小就犟，感冒發燒了從不肯去醫院。”回憶往事，三人都感慨非常。

“爸爸也是一樣吧！”

……

交談漸漸愉快起來，難得三個人都笑容滿面。

“你李叔叔這樣厲害的一個人，去年也檢查有胃病，可是折騰了一番。”

“不是好了麽？”“好了！”“那李阿姨呢，不是也有什麽結石麽？好了沒？”“好了。”“那就好。夏叔的病也好了吧？”“那是小病！”……

一邊的陳母聽出不對勁兒，這兩個人怎麽老是圍著生病醫院打轉，蹊蹺又不得解，正想打斷他們：“好好的，不要說醫院。”

可，晚了！

……“人大的張京前兩天喝酒進了醫院，我還去看他呢！”“他出院了，我昨天電視裏還看到他呢！”“出院了啊，周賢出院沒？”“出了，早就好了。”

…………

沈默，死一般的沈寂。

陳谷榮手中的茶杯轟然墜落，清澈的龍井濺濕了整塊兒地毯，怨恨像水漬，在父子之間蔓延開來。

二十一

陳然走時跟父親說了一句話，他說，爸爸我本來已經原諒你了。

“我不用你原諒！”陳谷榮沈聲道：“你走吧。”

走到門口，打開門午後的陽光一下子耀了他的眼，腳步停下來。門關上又被打開，陳谷榮平靜道：“陳然，你居然這樣子跟我耍心機，真是沒想到。你今天來跟我們套近乎就是為了那個男人，除了那個男人，這個世上就沒有別人了嗎？我跟媽媽養育了你二十多年，就得到這樣的下場？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冷心冷臉的人。”

“你不也是一樣嗎？”陳然身子抖了抖，沒有回頭。“你何嘗不是冷心冷臉的人？你瞞了我十年！”

“我是為你好！”

“不要說為我好！”陳然終於忍不住，歇斯底裏地爆發出絕望的吼聲：“不要說，……什麽叫為我好？你說為我好，你看我這些年好過嗎？”

……

“小然……”不知什麽時候，母親走了出來，輕輕地拉住丈夫的手臂，對微微顫抖的陳谷榮淡淡一笑：“谷榮，我們進去吧。什麽都不用說了，你覺得兒子把自己的幸福維系在一個男人的身上是愚不可及，其實，我們把一切都放在兒子身上不也是一樣愚蠢麽？就這樣吧，他有自己的選擇，我們也要過自己的生活。”

“媽！”陳然轉過身，眼中是被逼到懸崖的絕望，他何嘗願意跟他們走到這一步？

“小然，以前我們對你跟周賢做的事情，我們很抱歉。請你原諒爸爸媽媽，但有些事並非如你所想，我們還沒有卑劣到如此地步。”

“媽，我……”

“不，你聽我說，今天你來這裏的目的真的傷害了我們，我是你的父母你才敢這樣做？才沒有顧忌嗎？這些年來，我們哪一天沒有後悔？受傷害的就只有你跟你的情人麽？……我們十年裏做的一切都沒有挽回你的心，如今我們也不強求。……這裏還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回來，不過若不是真心來看望我們這兩個老家夥，……就別來了。”說這些話的李建梅一直都是笑著的，可在陳然看來卻是那樣冷漠。

“媽你不要逼我！”

李建梅搖搖頭，緩緩道：“不，小然從來都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看不開的其實一直是你！”

門重新關上，太陽很大，陳然卻很冷，冷到了冰點。

回到市區的房子就生病，一個星期都沒好。管燁從管小凡那裏得知陳然一周都沒上班，趕緊收拾好東西奔到陳然家，李岳雲也不放心，第二天也趕過來。

躺在床上的陳然氣息奄奄，不想說話也不想動彈，除了吃點湯汁連食欲都沒有。

“有什麽事嗎？”管燁擔憂地看著消瘦下去的陳然，從來不知道這個驕傲的男人，永遠是冷漠地挺直了背部的男人，會虛弱到這個地步，似乎沒了一點活氣。

“去醫院吧！”李岳雲建議道。

“他不肯。”

“怎麽回事？”

“不知道。”

……

病又拖了一周，還是不見好。坐是能坐了，看書看電視什麽的，甚至閑下來會跟管小凡下下五子棋，可就是看不到一點活力。本來消瘦的身子更加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那天中午，陳然午睡，管燁在廚房裏忙活，李岳雲有一茬沒一茬地按著遙控。李岳雲見不得管燁那樣辛苦，用點小手段讓他調到了下面的分公司，雖然錢少一點，但清閑多了。管燁也無所謂，反正房貸也快還清。

電話響了，李岳雲窩在沙發懶得接。響了幾聲都不動，還朝電話賊笑：“看誰厲害，哼哼！”

“豬，你動一下會死啊！”管燁氣道，從廚房裏趕出來。

“嗶！”一聲之後，自動轉為留言。

“餵，小然。最近找不到你，手機沒人接，跟你爸爸要了這個號。上次你讓我查的人，我查了。你有空給我打電話！”

“查人？”管燁李岳雲面面相覷，沒等管燁反應過來，李岳雲一個餓虎撲食拿起電話，叫道：“餵餵，你是哪位？”

“你是誰，小然呢？”

“我是朋友，小然生病了。很嚴重，你趕緊過來一趟吧！”

“好。”

李軍不敢怠慢，掛上電話就趕了過來。李軍是陳谷榮一手提拔起來的，以前在院裏看陳然長大，跟一般趨炎附勢的家夥不能同日而語。

“他在午睡。病了兩個星期，身體上沒什麽問題，就是精神很差，可以說很糟糕，他讓你查人，是不是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你是……？”李軍疑惑地問道。

“我是他的朋友，你放心。羅林老總是我父親，我叫李岳雲。”說著李岳雲掏出身份證給他看，李軍是公安局的，本市商人名流都略知一二，羅林的公子他自然知道姓名，只是沒見過罷了。而且他相信陳然跟他們的關系不一般，雖不了解李岳雲，但他知道陳然。一般人是不會出現在這裏，連電話都不會知道。留兩個外人在家，自己卻睡午覺，這個更不可能。

“唉，小然啊！”他嘆了口氣，為難地問：“周賢，你們知道吧？”

“知道！他以前的男朋友，後來出車禍死掉了，十年前就死了啊！”李岳雲瞪眼道。

“不！”李軍搖搖頭，又嘆氣道：“他沒死。”

“沒死？”

“當年出事就一直沒醒過來，睡了三年。陳書記為了讓陳然死心，就騙他說死了，其實那時候跟死了沒什麽區別。誰知道哪一年會醒，一輩子植物人也是有的……陳書記一直派人照顧他，七年前醒過來……”

“為什麽不來找……”管燁急道，臉都脹紅了。

“是陳然的父親不讓周賢來找他兒子嗎？”李岳雲反手摟住戀人，冷冷地問。

出乎意料地，李軍搖頭低聲道：“不是，是周賢自己不願意。”

“騙人！”管燁差點叫起來，“怎麽會？他們那樣相愛！”

“不是騙人。”

李岳雲握緊了手，嗓子幹澀：“周賢殘廢了還是失憶？還是傻了？”

“他，……”李軍苦笑道：“他的雙手都殘廢了，裝的是假肢，根本就不能用力，而且，他還失聲了。”

“啞了？”

“是。他拜托陳書記不要告訴陳然，離開了S市，一直在家鄉生活。前段時間來看一位故人，就是小然學校的那個地理老師，叫李清。當年他的丈夫嚴明，就是肇事司機。嚴明被判死刑說是故意殺人罪，本來可以不判死刑，但嚴明一心求死，在監獄裏自殺。……”

“為什——？”

“嚴明喜歡周賢。”

“真是……太——”太什麽？管燁不曉得用什麽語言來形容十年前的這場愛情糾葛，用“太好笑”“太傻”“太……”什麽都無法表達他此時的心情。

二十二

李岳雲讓李軍暫時不要把事情真相告訴陳然，他想先找到周賢。李軍答應了，末了他說：“我們不能一直瞞著小然。”

“我不會讓小然難過的。”

管燁奇怪地看了一眼李岳雲，心裏泛出一絲苦，隨即又強壓下去。他知道對李岳雲來說，陳然永遠是一個美麗的夢，自己跟他沒有可比性，就像女人不該嫉妒男人的事業一樣，他也不必嫉妒陳然。

想罷，他釋然地笑笑，握住李岳雲的手，送李軍出門。

“我們一起去找周賢好不好？”李岳雲親親戀人的嘴唇，溫柔地說：“你生氣我那樣在意陳然麽？”

管燁搖搖頭，“我很滿足，你在我身邊。”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兩人相視一笑，十指交纏。

找個人對李岳雲來說，並非難事。周賢目前他就住在一個名叫蘇晴的女人家，是他的朋友，兩人關系很正常。蘇晴是嚴明大學戀人，畢業後跟本市房地產富豪結婚，兩年後離婚，自己開始做生意，是不大不小的女老板。三十六歲，風韻猶存，她為何跟周賢相識，這就不得而知。

幾天後，他們找到了周賢。

“我找周賢，陳然的朋友。”

女人點點頭，領著他們進來。蘇晴敲敲門，跟裏面的人說了兩句，周賢從房間裏走出來。

仔細地打量眼前的男人，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清楚的痕跡。眉目依稀有當年的英俊，但畢竟年近四十，而不再是二十七八唇紅齒白的年光，身材高且瘦，動作因為殘疾而顯得遲緩，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平和還是冷漠，只有眼睛還保留著一絲溫暖。

他坐下來，朝兩人客氣地笑笑，慢慢挪過桌上的筆記本電腦。

管燁打量著男人的手，聽說是都殘廢了，幸好肘關節上面部分尚完好，能夠移動。手掌什麽是人造，完全是擺設，不能握不能拿直直地如同一段樹枝。看他熟練卻僵硬的動作，管燁忽然完全能夠理解他那麽多年來的沈默。

他打出一行字，很漂亮的隸書：“陳然讓你們來的？”

“不是，我們是他的朋友。”

“哦，有事麽？”

“沒有，就想看看你。”

……

之後是長時間的沈默，“為什麽不來找陳然？怕自己成為負擔麽？”原本想問的話完全沒有必要。

也許是吧，一個殘廢的啞巴，不是負擔是什麽？如果那個殘廢的人換作自己的話，恐怕跟周賢的選擇是一樣的。

周賢的手躊躇地在鍵盤上方移動，想說什麽卻又放了下來，輕輕嘆氣。

“陳然很不好。”想了很久，李岳雲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他靜靜地看對面男人震動的表情——痛苦無奈還有悲傷。

他擡起的手輕輕地顫抖，晃動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麽，終究還是無力地垂落在桌上。

“你還愛他嗎？”

周賢遲疑了一下，搖搖頭，打出兩個字：“不愛。”

“真心話麽？”

“我愛的人，是自己。不然我怎麽會忍心讓他一個人難過那麽長時間？怎麽會因為害怕成為他的負擔躲那麽長時間？一想到被他同情，是個什麽都做不了的家夥，我就難過。我愛自己，愛自己可笑的自尊心，所以拋棄了他。”

……

“你要罵我嗎？”

……

“不，我們沒有資格責備你。”

屋子裏是壓抑的沈默，誰能忍心責罵這個被生活壓彎了腰的男人？不想被愛的人同情，希望能保持在他心中最美好的形象，失去了雙手成為一個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說不出來，逐漸老去的殘疾人，想保留這麽一點點可憐的自尊，是不是很奢侈的要求？

“那我有沒有資格？”陳然推門進來，站在門口，微笑地看著他深愛的男人。

全屋子的人頓時楞住，腦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陳然克制全身的顫抖，走近那個他朝思暮想的身體。他輕輕地在他面前跪下，與周賢平視，他的手撫摸他的臉，溫柔地摟住他的身體，腦袋埋在他的懷裏，輕輕地說：“周，周……”

他擡頭看他，深深地，看到他的心底。天地間除了這個人，夫覆何求？

眼淚一行行墜落下來，打濕了兩人的胸膛，還有心臟。

周賢擡手想拭去，卻幹幹地停在了半空——那手是沒有任何溫度的矽橡膠。陳然何等聰明，他立刻感到了周賢的心情。他摟住那僅僅是裝飾用的假肢，放在臉上，笑道：“我不哭了，乖吧？”扭頭親了親那只手，幸福地笑著，滿滿地隨時能夠溢出來的甜蜜。

陳然忍不住站起來，跪坐在周賢的腿上，把身體窩進他的懷裏，貼地沒有一絲縫隙。他摟住他的腰，時不時親吻他的臉頰、唇瓣，感受著周賢的氣息，像一只滿足的小貓咪。

李岳雲管燁在一邊看呆了：從沒有見過如此盡情美麗著的陳然，除了眼前這個男人，誰都沒見過吧？

周賢沒有動彈，盡管雙腿早已經麻痹，也不敢動彈，生怕一動彈就發現那僅僅是一個夢。

這七年來，無時無刻都幻想的場景終於成為了現實，他忘記了自己的身體：忘記自己是不能用力的，忘記自己是不能說話的……

他想用雙手摟緊他的愛人，卻發現根本無法用力。

他想低聲呼喚愛人名字，張張嘴卻發現他的聲音根本就不存在。

為什麽？我這個廢物！

……

他難過地又羞憤地站起來，陳然被摔在地上。他們驚異地看著他，周賢扭曲又痛苦的表情似要哭出來。他沖到墻角，嘴巴裏“啊啊～～”破碎的嚎叫，像極了受傷的動物，狠狠地摔打著那像手一樣的東西，那不是手，那只是一對沒有溫度的矽膠，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廢物！平息多年的怨恨重新燃起：“為什麽要醒來，為什麽不幹脆死掉！”

眾人看著周賢緩慢走進房間，掩上門。誰也不敢出聲，空氣凝固了，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們扭頭看陳然，陳然被摔在地上，一動不動，表情漠然。過了很久，頭低了下去，臉埋在沙發上，悶悶地傳出一聲：“你們先回去吧。”

管燁和李岳雲告辭離開，蘇晴也跟著他們走了。她對陳然說：“今晚我要去海南談生意，大概一個月後回來，周賢就麻煩你了。”

“謝了！”陳然當然知道蘇晴的意思，他也明白她未必是出差，不過是給他一個住下來的借口。本來這個事情當仁不讓是陳然，可現在居然讓別人來說“麻煩你照顧周賢。”這多少讓陳然感到不愉快，可如今周賢並不屬於他——他選擇遠離。

一個月後，周賢仍然不太理會陳然，倔強地讓人發瘋。他想讓陳然在冷漠中退卻，可他錯了。無論怎樣對待陳然，陳然都絲毫不介意。

學校早就不去了，工作什麽的都不顧了，周賢問他：“為什麽不工作？”

陳然很無畏地看著他昔日的老師，“工作有什麽用？我從工作裏得不到快樂。”

“你回去吧，我不喜歡你了。”

“我喜歡你。”

“我不喜歡沒有責任感的人，丟掉工作算什麽男人？”

“我不為別人活。”

“我討厭任性的人。”

……

“是嗎？”陳然苦笑道：“我還是喜歡你。”

……

這樣的對話，總是在周賢的沈默，陳然的苦笑中結束。

……

一天晚上，陳然端著飯菜進了房間，周賢背對著他，在書桌前擺弄著電腦。走過去，陳然輕柔地笑道：“吃飯吧！”

周賢的手，因為這句話顫抖起來，低頭看字幕。

“吃飯啦，等會兒再忙，好不好？”他的聲音甜蜜而寵愛，就像以前周賢寵他一樣。

周賢還是不動彈，陳然皺眉頭，伸手去拉他。周賢執拗地縮回來，打了幾個字：“我不餓。”

陳然平靜地站著，扶過他的臉，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咬牙道：“先——吃——飯！”

說完“啪”地一聲，把筆記本合上扔到床上。拉過椅子，坐到他的對面，重新笑起來，仿佛發怒的那個人不是他。他夾了一筷子菜，送到周賢的嘴邊。

周賢低下眼睛，嘆了口氣接下陳然手中的碗筷，撫摸著他的頭發。張了張口，卻又閉上。

“什麽都不用說，我不會放開你的。”陳然笑道，堅定地看著他：“就算死，這次也要看著你在我面前化成灰燼。”

一個霹靂在周賢心中炸開，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恐怕連死神都沒有辦法阻止他追尋的腳步啊！為什麽我要害怕呢？我擔心什麽呢？

這個不完美的軀體還有包裹著厚厚膠帶的心有什麽好害怕的呢？能重新活過來就是幸運，能再次看到他就是上天的眷顧啊！

“你擔心以後我會厭煩你嗎？你害怕自己成為我的負擔，被我拋棄是不是？”陳然頓了頓，摸摸周賢的臉淒慘一笑：“哥，你真是個傻瓜，……我也不是個完整的人呀！”他俯身親吻了周賢帶著疑惑的眼睛，解開皮帶，褪下內褲。

“哐啷”一聲，周賢打翻了水杯，碰翻了碗筷。巨大的震驚讓他本來無聲的嗓子居然發出了嘶啞的聲音：“怎麽回事？什麽時候……”

“五年前……你‘死’後，就一直有自殘的傾向。愛無法割舍，那麽性欲是可以割舍的。沒有你，還要這沒用的勞什子做什麽呢？是個累贅罷了。”陳然淡淡一笑，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眼淚洶湧而出，許久後，周賢跪下來，用牙齒咬住陳然的內褲邊緣，艱難地替他拉上去。陳然溫柔地撫摩著他的頭發，泫然而泣。看著男人，用假肢和嘴巴幫自己穿好褲子，系好皮帶，拉好拉鏈。

“哥，哥……”除了這句話，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傻……瓜！”周賢努力了半天，才擠出兩個字。

“明天去醫院吧，這裏應該可以恢覆的！”陳然快樂地笑起來，指指他的喉嚨。

周賢點點頭，繼而也笑起來，笑容裏是掩飾不住的哀傷。

哥，如果你知道，那不是五年前的事情而是半個月前的事情，你會不會難過？如果你知道是因為你不肯接受完整的我，我才那樣做的，你會不會傷心？

如果失去雙手或者雙腿，就不能照顧你了……可我不後悔，無論如何都要拉住你，讓你愧疚、讓你夜夜驚醒擁我流淚，我都在所不惜。

寂靜的夏夜，誰家的女兒在唱：“……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啊呀人兒啊，守的個梅根相見。……”

生命沒有更好的選擇，那麽就讓它殘缺吧。而上帝只讓我選擇破碎的方式，幸好，兩個殘缺的東西，也能拼成一個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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