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他之間，還剩了多少時日呢？

芷兮說的，我不是不懂。她苦口婆心的想要點撥什麽，我心知肚明。

可是，只怕我已經沒有那個機會了。

“陌兒，他不會虧待於你。”

我無法向她承諾什麽，半響，才訥訥的擠出幾個詞。

芷兮沈默，偏過臉看向遠處。

“陌兒說過，他的命是師父給的。他對師父的情意，我連萬分之一都不及。”

天邊的流雲靜靜的滑過，芷兮看了一陣，幽幽啟口。

“他說，希望師父的後半生不會過得那麽辛苦，可是唯有這件事，他即使拼了性命也無法做到。”

眼圈陣陣發熱，我索性側過身，不去看她。

真是的，日光何時變得那般刺目…

“我本是外人，不便插手你們三人，可是魚兒，我求你，幫幫他，好麽？”

我一怔，卻已被她掰過身子，“我自知虧欠你們許多，可是陌兒對我的重要，不啻於師父在他心中的地位。我一己之力，無法讓他展顏，所以我才厚顏再求你一回。這世間，能讓師父牽掛，讓陌兒安心的人，惟你而已。”

本應含羞帶嗔的雙目，卻熱得幾乎將人融化。那樣嬌弱的女子，認真起來的勁頭，足以令人側目。

我輕呼了聲痛，她才後知後覺的松手，慌張的如受驚的兔兒，一疊聲的道歉。

我笑著應下。

陌兒同她的幸福，我會成全。

而我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也一定會幸福的。

“你躲著我做什麽？”

一把揪住腳底抹油的某人，我慢條斯理的將他拖近。

陌兒不停掙紮，又不敢高聲，生怕將人都引了來。

“我還有事，師父他…”

“師父他不在房裏，府裏都不知他的去向，你知道麽？”

“我不知道。”陌兒立刻改口。

“啊呀呀，這一大早的嚷嚷個不停，讓不讓人睡了。”彩櫟頂著那身俗爛的五色裝扮招搖過市。

見我瞪他，立刻回瞪，“幹嗎？比誰眼大啊？”接著又嗤笑，“不對不對，該是比誰的眼圈大。”

陌兒掃我一眼，低聲道，“魚兒，你昨夜沒睡麽？”

我咬牙切齒，“一宿沒睡。”

是啊，白日裏才為芷兮的一番話感動的緊，本想好好同陌兒敘敘舊，他倒好，神龍見首不見尾，小小的一個宅院裏竟然硬是尋不到他的人。

臭小子，這些年本事大了，懂得下移形咒躲著我了。

昨夜在陌兒的房前徘徊許久，明明眼前的是他的屋門，推開後卻成了庭院，不用想也知道是得了誰的指點，我破都破不得。若非我在此守株待兔，不知要被他躲到幾時。

更慘的是，還被煦捉了個現行，直接帶回房中，說什麽也不放人。

陌兒那日來尋他，明明就是有事商議，這二人卻商量好了似地，對我一致封口，背著我不知搗鼓什麽。

“嘖嘖，韓煦這家夥，也不懂得憐香惜玉，你一夜都沒合眼吧？”彩櫟涼涼的拋過一句。

死肥鳥，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不理會彩櫟的打趣，我強做鎮定的將陌兒拖走，“過來，我有話問你。”

沒了彩櫟的聒噪，果然安靜許多。

陌兒在身後默不作聲，直至隨我到了一處地方，才頗驚異的看我。

“怎麽？不認得了？”

我指著不遠處的巨峰，中間一塊暗色斷崖，即使在白日裏也格外醒目。

陌兒動了動唇，欲言又止，半響才道，“彩櫟說你有了從前的記憶，原來並非誑我。”

我笑笑，“彩櫟偶爾也會說實話的。”

“師父當初選了離落塵峰最近的魏縣安頓下來，不僅僅是因了我的緣故。”我在他面前站定，“陌兒，師父不是薄情寡義之人，你對他好，他是明白的。”

“我自然知道。”陌兒只是眺望著那道深色的山巒，唇角漫開笑意，“我的修為並不夠常年封閉這道通路，若非師父時時留意封印的程度，這些年這通路或許早已崩裂數回了。”

我呵呵笑，“其實師父很愛管閑事，對不對？”

陌兒回眸，“我一直覺得，他管的最大一樁閑事，其實就是我。那時若放任我自生自滅，我也不會欠下他這麽大一份情。”

“原來你這麽心不甘情不願？前陣子不知道是誰哭著喊著說要留下來伺候師父一輩子的？”

陌兒一陣臉紅，“胡說。我哪有不甘心…”

“我知道。”我笑嘻嘻的拍拍陌兒的腦袋，一如他幼時一般，“師父同你我之間，從來就無所謂虧欠，只是憑著心意行事而已。你想要留下，難道是一徑覺得有愧於他？”

陌兒也不掙紮，只是順從的低低應著，“我是不放心…”

這孩子，過了這些年，心思還是一如既往的單純好懂。

我嘆氣，繼續逗他，“原來我在你眼中已是外人了。”

他大驚搖頭，“自然不是…”

“你如今有話會同芷兮說，卻不告訴我，是不是？”

“芷，芷兮？她，她同你說了什麽？”

他又急又窘的摸樣令人忍俊不禁，我強抑著笑，問，“娶了媳婦就忘了師父，你的心裏話，可曾說給師父聽過？可曾說給我聽過？”

“魚兒！”陌兒終於無奈低喊，“你休要耍賴！”

“從前也是這般，受不起撩撥。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沈不住氣。”

我嘿嘿笑著，拉他坐下。

他猶豫一陣，終於開口，“抱，抱歉，只是…”

“只是不知該如何改口吧？”我偏頭看他，“原來師父等了很久的人，竟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妹，有些話，說不出口了吧？”

“我起初，並未想到會是你。”猶豫半晌，他終於啟口，“從師父將你帶回那日起，我只是隱約覺得面善，卻從未想到會是同一人。”

我點頭，這也是我一直想要明白的問題。

我並無墜崖之後的記憶，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何事，不知陌兒是否知曉一二。只是眼下，最緊要的，還是陌兒同師父背著我商議的事情。

“如今你已知曉我的身份，有些事，與其繼續瞞著，不如開誠布公的同我說清楚，對煦或是對你我，都無壞處。”我朝他笑，“如今你已能獨當一面，卻並無回仙界修習的意思，寧願隨他一起，你的心意，我會不清楚麽？”

“從前一直是師父保護我，如今，我也希望能盡我所能，保護他，還有他掛念的人。”

陌微笑，清冽的眼神卻流連在我的面上，“即使我的修為遠不如沈泠。”

“謝謝。”我拍拍他的肩，“我明白。”

“那日我同芷兮在回程時，遇見了沈泠。”

“你遇見了沈泠？”我有些驚訝。

沈泠不是上京受封了麽？不是因了賜婚的事惹惱了皇帝，正被困在京城麽？饒是他有上佳的修為，畢竟也是肉體凡胎，能說走就走麽？

陌兒苦笑，“沒想到吧？無論在仙界還是常世，他都有法子從容應對。確切些說，應是曜日的力量無處不在。”

曜日？原來他也在常世？

“我雖不甚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但曜日因犯了禁律被貶入常世一事我還是有所耳聞。後來聽彩櫟說起，才知這事同師父和你有關。”

我一同苦笑，“我想盡法子，居然還是擺脫不了此人。”

曜日他，想必同沈泠一樣，也保有當時的記憶吧？他是仙君，只要不曾簽下絕情書，自然不會被抹殺前世的記憶。

我真是小看他了。

只是不知如今的曜日，究竟成了什麽人…

“見著沈泠時，他正在客棧中候著我。”陌兒支吾一陣，才啟口，“他也不提你同師父，只說要我莫再插手此事。”

我覷他一眼，“你是不是背著我們，同他過招了？”

“我，我…”陌兒支吾一陣，才輕輕點頭，“他的修為，不在師父之下。”

笨蛋陌兒！

不顧他的掙紮，上下檢視一番，我才松口氣道，“莫要這般魯莽，你若有個萬一，芷兮不會放過我的。”

“魚兒，我不明白，”他有些焦急，“沈泠已是凡人，他再如何修習，怎會有這般功力？”

我淡淡道，“因為瑤珠在他身上。”

陌兒怔楞。

“曜日是他的父親，自然不會讓他轉世成為手無縛雞之力的肉體凡胎。所以，” 我嘆氣，“陌兒，別做傻事，你不是他同曜日的對手。”

“是麽…”陌兒低低應著，“原來天界同常世都是一般，弱肉強食之地，並無公理可言。”

陌兒，有些事，你還不明白。

世間自有公理，只是有時候，強權與人情，卻能淩駕其上。

譬如曜日，譬如沈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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