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日先我數步立到煦面前，“只是沒想到，你我竟是在常世見面。我那懷袖徒兒，並沒有你想象的可靠啊。”

“我欠你的，自會償還，為何你總是傷及無辜之人？”

“你能償還？你還得起麽？”曜日忽然笑起，“你以為，脫了仙籍做了妖怪，就能換了青沐的命？就能平了泠兒這些年受的苦？華叡，你沒這個資格。倒是她，”我跌跌撞撞的被無形之力拖到近前，“才能圓了我多年的心願。”

“魚兒同你我的恩怨並無關系，你若強取了她的珠子，致她殞命，便是違了天道，必會被打入輪回。”

曜日側臉朝我示意。

我從袖中抽出絕情書展開。

“九華峰並不曾做過脅迫之事，是她自願將瑤珠奉上，要替你還了欠下的血債。華叡，你可明白了？”

“魚兒！”

對面是煦驚懼至極的呼喊，我深吸口氣，擡眼定定看他，“是我自願簽下的，同聖君無關。”

“你，你怎麽這般糊塗！”

我撇開眼，不敢看他。

那般痛心疾首的神情，從初見起從未遇到過。

印象中的他，從來都是淺笑著，對人溫言細語，即使是在被絕仙洞吞噬的前一刻，依舊也是波瀾不興的安撫惶恐的我。

原來，他不是沒有其他的情緒，只是因為，只有我，才能讓他如此失控麽？

“魚兒？師父？”

沈泠不知何時已立在忘生川的入口，剎那的錯愕之後便是了然。玉湮依舊離了數步開外，見我看她，面色一陣難堪。

她果然，還是無法做出背棄沈泠的事情。放我離開毓華宮，已是極限了吧。彩櫟載我離開時，猶自念叨著玉湮的不可靠，眼下看來，玉湮只是重又選擇了沈泠而已。

我又看向沈泠，他的面色不比玉湮好上幾分。驚愕，憤怒，無奈，甚至，絕望。

“師父，您說過，無論如何也不會傷了魚兒的！”

沈泠，早就知曉了吧？

這麽多年，佛祖的保護固然重要，但若非沈泠從中周旋，只怕我早已被曜日伺機奪了珠子。

他也並非十惡不赦之人…

只是今日，也到了不得不同他了結的時候了。

“泠兒，退下！”

見沈泠上前，曜日高聲將他斥下。

真真是父子情深。已然勝券在握的曜日，對他唯一的骨血，還是這般謹慎…

曜日看向沈泠的眼神，幼時的我自然從爹娘那裏見過的。

我暗自笑了起來，感覺到深不可測的暗意在心底逐漸漲大且翻湧著。

“聖君，臨行前，可否讓魚兒將些瑣事清了？”我朝煦的方向頷首，“我已簽下絕情書，看在我同他也曾師徒一場，能否行個方便，讓我道別一下？”

這常世中的忘生川，將成為你我的訣別之處了吧？

我仰頭，承接著絲絲縷縷落下的細雨。又是這樣的天氣，明明是想讓自己微笑離去的…

眼前的男子似乎也被朦朧的雨幕模糊了身形，同灰蒙蒙的空谷融成一片。

雙目疼痛的不行，我試著眨眼，卻終是無法看清他的樣子。

合情咒的效果，竟然在這最後的時刻彰顯了麽…

不，不是的，那些許疼痛，從來不曾困擾過我。

有什麽順著頰面淌下。伸手抹去，掌中卻是一片殷紅。

我有些恍惚的看著殷紅中的那抹瑩白。

瑤珠麽？

原來，沒了這對寶貝，身子卻是這般輕緩舒適。

行將離去的感覺，也不過如此。

隔著雨幕，還是能觸到身後幾道刺目的視線。我緊走幾步，朝面前的男子伸手。

“這個，給你。”

一對小小的瓷娃娃在我的掌心親密的偎著，被雨水模糊的小身子散著淺淺的微光。

我沒有別的可以留給你，這粒藏起的瑤珠，或許能讓你回去屬於你的地方吧…

他僵直的立著，並不接過，略略嘶啞的嗓音傳來，“魚兒，看著我說話。”

我搖頭。

趁他不備，對他用了定身術，想必此刻無法脫身的他已是十分懊惱了。

況且，我也沒那個勇氣。一旦對視，我必然無法克制的將定身咒解開，任由他抱個滿懷。

將娃娃塞進他的手中，“我說過，往後你若不在了，那我便將這娃娃當成是你，日日看著。可眼下，我怕是沒法看著它們了。”

深吸口氣，我垂眼盯著他無法動彈的雙手，“煦，知道我最後悔的是什麽麽？那便是至今我都不曾學會封印記憶的咒術。”

雨水順著他白皙修長的指尖淌下，我呆呆的看著，卻再也無法握住那融化心底的溫暖。

“得知你曾經封印過我記憶的那一刻，我真的恨過怨過。那種不知何故卻惶恐萬分的痛苦，那種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尋不到你的惶惑，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多年之後，就是此時此刻，你依然想要故技重施，將過往悉數勾銷。”

“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何你認為，封去我的記憶才是保護我的方式，可是眼下，雖然我懂得了，卻已經太晚了。對不起，沒有辦法將我從你的回憶中除去，或許時日久了，滄海桑田，一切都會回覆吧。”

他的指尖微微的顫抖著。

我嘆氣。他果然還是試著掙脫定身咒的束縛麽？這微小的動作，又要耗去他多少氣力…我又做了惹他生氣的事了…

“呵，呵呵…”

低低的笑聲穿過雨聲入耳，模糊難辨，卻輕易擊碎心底的堤防。

他，他在笑？

克制不住的擡頭，卻見他的額發早已散落，密密的遮住眼簾，看不清悲喜。

“滄海桑田？”

明明是上揚的唇角，滿溢的卻是無限的絕望。

“你以為，滄海成為桑田，便能回覆過往？莫非在你眼中，諸多種種，都只是歲月游走間的虛假而已？”

“魚兒，你聽著，我最大的慶幸，便是不曾教給你封印記憶的術法。從你滿面血汙撲進我懷中起，那之後的點滴，成就了全部的你。幼時的你嚎啕大哭，撒嬌耍賴的樣子，到如今清冷高潔的仙子模樣，無論哪一面，都是我鐘愛的寶物。而現在的你，沒有能力奪走這些往昔。”

“你，你為何要如此…”我揪住他的前襟失聲痛哭，“我已簽下絕情書，再不會記得你了！你這樣，要我如何才能走的安心…”

濡濕的長發觸到我的頰上，一片濕冷。

“魚兒，你想做什麽，我自然會放手。事到如今，我唯一怨恨的便是自己。無論在仙界還是常世，無論千年之前或是現在，都無法護你周全。只是，我堅持的，無論何時何地，你終究無法改變。”

我早該料到的…

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執著的守著當初的承諾。眼下，無論我做什麽，都無法撼動他的決心了。

我抹著眼，不斷的抽氣。明明想要笑著離開，卻為何成了這般又哭又笑的模樣？定是沁涼的雨水迷了眼，才無法笑著辭別…

我仰頭，撥開他濕成一片的額發。

被雨水濡濕的長睫下，墨色的雙眸一如既往的溫和。

我拭去他眉眼間的水珠，努力的笑。

“可是，浩渺常世，你如何能尋得到我？”

“常世雖大，亦有盡頭。”

“一旦輪回，我便再不記得你了。”

“你若忘了，我自然有法子讓你記起。”

他微微笑起，“無論你到何處，是何模樣，我都能認出你，尋到你，守著你。”

強扭的笑意再無法支持，我只得一遍遍的拼命眨眼，想將那濃重的水氣驅除。

罷了罷了，我同他，本就是一般執拗到底…

我貪婪的看著，將他的模樣全數的烙進心底。

松手，結印。唇間逸出咒術符文，身側，小小的紙燕長大，終於載著那道消瘦的身形，從忘生川頂翩然落下。

華叡，那枚瑤珠，可讓你重返天庭，再不用淪落妖界苦苦煎熬。

從此，世間再無喚作煦的妖物，也不會再有那個讓你頭疼萬分的魚兒了…

承諾的再多又如何，到頭來終要分離。

轉身之際，沒了今世，斷了來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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