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落腳的地方叫做魏縣，人口稠密，相當繁華，據說是往京城的必經之所。往來的人流，看的我咋舌不已。不知若要在這人群之中尋出個把人來，要花費多大的氣力。於是我又有些莫名的心安，深覺這是個穩妥的藏身之處，想來即使仙界的神兵神將出馬，只怕也不好違了常世的戒律。

迎面是一所宅院，橫匾上一個大大的韓字。我正躊躇，朱漆大門已自行敞開，裏頭出來一位管事摸樣的老者，見著煦便笑瞇了眼，“老爺可把夫人接回來了，這一路辛苦了。”邊說邊做了延請的手勢。

我瞠著眼不知如何是好，煦倒是熟門熟路的應著老者的問候，牽我進了屋。

煦曾經說，會帶我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看來便是這常世的尋常院落。俗話說大隱隱於市，沒想到這些年他倒是打點了不少事情。

我推開窗，正對的院中植滿綠樹，卻不見一株花蔓。心說他小心眼的毛病又發作起來，除了自家的忘生花，其他花木是一概不許進了園子的。

只是這地方雖好，終究還是三界之內，憑沈泠的本事雖不至於尋到，一旦有心人想要追查，卻也不是辦不到。尤其是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以及煦從始至終也不曾吐露的某些實情，時刻都將我的心懸的緊緊的。

煦，你究竟瞞著我什麽？為何至今也沒有告知實情的意思？你可知道，我扣在門上的沙盤只是幌子，那窗邊的紙燕才是真正隨你出去的法術。

昨夜你對我施了催眠的術法後，究竟是去了哪裏？

我看著在不遠處同陳伯談話的煦，將紙燕抽出衣袖。

小小的鳥身落在掌中，金色的眼眸對上我的，低聲訴說起來。

我默默的聽著，直至那熟悉的聲音消失在喉間的哽咽之中。

“魚兒？魚兒？”

有他的地方，總是有好聞的香氣，可是從何時起，這種濃郁的香氣愈來愈淡了？

我將臉埋入他的掌心，深吸口氣，才擡眼看他，“你回來了。”

“你不舒服？”他疑惑的上下打量，“還是，這咒術讓你疼的厲害？”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我眼角那粒合情咒的印記。在仙界時，許是怕我焦急，見著這印記，卻什麽都不問，如今看來他的確已是安下心了。

“並不太疼，我日日都有施法讓疼痛緩和些。”我偎進他的掌心，“我也不是白白修行了千年，這點點痛楚算什麽？何況，總有一日，我會找到解了這咒術的方法，你無須憂心。”

這世間，還有比與你分離的剔骨剜肉般的痛楚更難熬的麽？

他嘆氣，輕撫我的眼角。一陣涼意沿著眼周散開。

我笑，“你方才同陳伯說什麽？”

他的眼裏閃著笑意，“陳伯說，今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節，附近的街市入夜會有廟會，讓我帶你去散散心。”

“廟會？”

從前聽得入過常世的仙君提起過，人界有花樣繁多的熱鬧慶典，看來這廟會也是其中之一？

“有許多你從未見過的新鮮玩意，初來乍到，不想見識見識？”

“當然想。”我強自振作精神。

你我的時間，真的所剩無幾了。

常世同仙界縱有千般不同，卻並不妨礙我融入這無憂無慮的平和生活。我這一生本就無甚追求，碌碌的同眾仙一般修習提升，可如今漫步在這片燭火輝映下的常世夜幕中，我卻萬分希望自己只是這蕓蕓之中的一員，能同身邊的人攜手共同走完短暫而平凡的一生。

“方才起就心事重重的模樣，有什麽擔心的，為何不同我說？”煦停下步子，掰過我的臉。

我連連搖頭，見過往的人流無不好奇的打探，忍不住嗔道：“只是才離了險境尚未回神罷了，你快些放手。”

“原來如此。”也不顧周圍的註目，他驀地往我唇上親了一記，才拉著滿面火燒般的我往街邊的攤販處走，“從前你哭鬧時我總得費盡心思變法術逗你開心，如今倒好，省了許多麻煩。”

什，什麽意思？

我看著遞到眼前的糖葫蘆，哭笑不得，一邊早有店家使勁吆喝，“姑娘你可得嘗嘗我們這的葫蘆串，八百年的歷史，別家沒有比得上的…”

敢情我剛到極樂凈土那會這家就開始做糖葫蘆了…

“那時我要是能變化出這些玩意，你一準會更高興吧？”煦看我接過葫蘆串，墨玉般的眸子同高懸的的燈火一般熠熠生輝。

“凈胡說。”我輕輕捶他一下，又咬下半粒糖葫蘆，“若是不好吃，你就全吃下去。”

唇上盡是糖漿，我舔了一口，嗯，好甜。

尚未回神，他已拉著我快步閃進僻靜的巷子裏。

“怎麽了？”我遲疑的看著外頭喧囂的人流。

“好吃麽？”他答非所問。

“嗯，好吃，給。”我將剩下的遞到他面前。

他也不伸手，月色下，白玉般的面容逐漸漫開淺淡的笑意。

這笑容，我真是太熟悉了…

“忘記告訴你，我只愛吃頂上那粒。”

“那，那我再去買一串給你…”我腳下抹油。

“何必麻煩…”

我的托辭盡數淹沒在他口中。酸甜的果味和著濃郁的香氣在齒間漫開。

“記得，日後莫要在外人前做那種舉止。”他細細的啃噬著我的唇，“我不準，明白嗎？”

“什麽舉止…我什麽都沒做不是麽…”

“還要犟嘴…”

“唔…大壞蛋…”

小小的抱怨只能換得更瘋狂的糾纏，索性軟了身子乖乖投降。

“你這傻丫頭，叫我如何放心的下…”他低低的呢喃，將我摟的更緊。

月色似乎變得黯淡，叫我無法看清近在眼前的容顏。

“煦…”我輕聲啟口，“你，究竟要去哪裏？”

環繞的臂膀有絲僵硬，他垂了眼瞼，眸光溫柔，“我哪裏都不去。”

煦，你要瞞我到何時…到徹底消去我記憶的那一刻麽？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不是那個只會哭鬧的小魚兒了，只怕不會事事順你的意而行了…

喧囂聲明明近在耳邊，卻又模糊的聽不清楚。我長出口氣，往人流中折回。

“快走吧，還有許多鋪子都沒瞧過呢。”

我雖無大的興致，卻也不得不佯作笑臉，免得露出破綻。廟會中的新鮮玩意應有盡有，行不多久，一處售賣人偶的店鋪倒是讓我停了步子。

鋪子裏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瓷娃娃，千姿百態，鮮活的如真人無異。尤其那些對對雙雙的童子造型，可愛的讓人不忍釋手。

我貼近一對吉祥如意的瓷娃娃，看了又看，直到店家的招呼在頭頂響起，“姑娘喜歡這些娃娃吧？我們這店的娃娃可都是官窯的師傅親傳的手藝。”

我搖頭，“不必了…”這娃娃一看就是容易碎裂的樣子。

孰料身後的煦已接過那對娃娃，遞到我手中，“喜歡就留著。”

我笑，將娃娃裝進隨身佩著的口袋。

他將我攬的近些，“原來你仍是喜歡小孩子家的物什，糖葫蘆，人偶娃娃這些的。”

我瞥他一眼：“我只是覺得那男娃娃同你肖似，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說著又掏出那個吉祥男娃娃端詳起來，“看到他就同看到你一般。哪日你若不在身邊，將他當做你就好。”

他有些怔然，看我一陣，將娃娃重又塞回袋中，明明是揚起的唇角，眼中卻沒了帶笑的神情，“是麽…如此甚好。”

人流忽然朝街的盡頭湧動，煦抓緊我的手，“那邊有煙火，想看嗎？”

我看著已被人群擠得亦步亦趨的身子拼命點頭。尚未應聲，轟然巨響響徹耳際。

漆黑的夜色被絢爛的五彩染成白晝，而盛放的輝煌火花幾乎奪去所有人的呼吸。碩大的花束化成點點星光，在頭頂的夜空中交織出燦爛的銀河。

好美，比仙界的夜晚美上成千上萬倍…

湧動的人潮高聲歡呼著。

“來年，再帶我來看煙火可好？”我拉下他的頸大聲喊。

我看到煦偏頭看著我，微笑的說著什麽，卻聽得不甚真切。

夜，更深了。

我卻本能的希望，這沈沈的暮色，這廟會的街市，永遠沒有盡頭。

“要不要回府歇著？”見我連打哈欠，煦終於開口。

我慌忙搖頭，拽緊他的胳膊，“我不困。”順便指著附近一處店鋪，“過去看看。”

走近了才發覺是個求神問卦的所在。我傻了一陣，卻見對面的半仙依舊坐的筆直，絲毫沒有招呼的意思。

“先生？先生？”

對方卻如老僧入定般毫無動靜。

正猶豫間，卻見身後的煦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就連燈火通明的集市也一並消失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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