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沈泠最後伏在我肩上，沈沈睡去。

那一晚，我夢見漫天星光下，師父翩然遠去的背影。

轉眼間在青連山已過了月餘，平王妃的七七祭日也到了。

後山的法堂擺放著平王妃的牌位，沈泠與我時常前去祭拜。因為我的眼疾，沈泠都是親自帶我過去。

王妃的法堂在後山山腳的竹林中，每回往法堂祭拜，都能感覺到一絲寒意。

“今日似乎格外的寒冷。” 我拉緊肩上的披風，往沈泠處靠近些。

迎面而來的寒風幾乎將臉頰都要吹裂，我無奈的揉搓著生疼的雙頰。

一個暖呼呼的東西兜頭罩下，正欲驚呼，才反應過來是沈泠的外袍。

將我從頭到腳裹好，沈泠牽住我的手道：“走吧。”

換做平日我早就掙紮不休，想到今日是平王妃的祭日，難得順從的點點頭，乖順的被他牽著走。

竹林中悄無聲息，只有成群的老鴰的哀鳴，似是為了應和這無限的傷感。

沈泠忽然停下腳步。

我疑惑的拉一下他的手：“兄長？”

沈泠的身子一晃，只聽得一聲悶哼，似已跪倒在地。

我驚慌的摸索著他的身子，雙手卻始終空空如也。

“兄長？兄長？”

沈泠仿佛憑空消失一般，任我如何高喊也沒有回應。

我立在原處，只覺得寒意更盛，而那些聒噪的老鴰鳴聲也盡數隱沒。

“你說過，待得到瑤珠，便斷了與那丫頭的聯系，與我同往下界的。”一個甜膩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

“怕是要再等些時日。那丫頭自是無妨，只是她身邊那妖煩人的緊。”

“那究竟要到等何時啊，玉湮等的好心焦。”

“且再過幾日，我自會了結了那丫頭，隨你同往。”

男人的聲音如此熟悉，卻如此陰森，幾乎讓我的雙腿不由自主的軟下。

眼前忽然光明大盛。

我下意識的捂住眼，待睜眼時，卻見身邊並無竹林的蹤跡，卻是在師父練功處附近的忘生川下。

我揉著眼，茫然起身。

不是在後山祭悼王妃麽，為何又來了這裏？

我的眼，為何又能看見了？莫非，又入了妖物的幻境不成？

不遠處的湖邊，親密的偎著一對男女的身影。

女子慵懶的倚在男子的懷中，看不清面容，只聽得陣陣甜膩的嬌笑。

男子微微垂著頭，精致的側臉半掩在湖邊的巨大樹蔭下，嘴角勾著魅人的弧度。

我楞楞的看著二人，心中酸澀不已。

仿佛許久前，便已認識他們，只是卻不明白，那種酸澀因何而來。

男子似乎註意到了什麽，擡眼朝我看來。

四下並無可遮蔽的所在，我呆楞在原處。

那是誰？

好眼熟，那雙清亮且時常帶著促狹笑意的鳳眸，似乎在哪裏見過。

“泠？”女子微仰起臉輕喚。

男子微怔片刻道：“無事，想是被日光晃了眼。”

說著起身，不顧那女子的呼喚，一步步的朝我走來。

淚水已經濕透了面頰。

我拼命搖頭，往後退去。

腳下忽的一空，軟軟的跪倒在地。

一瞬間，蒙蒙細雨絲絲縷縷的落下。

四周的景致似乎迷離起來。

我掙紮著後退。

殷紅的液體模糊了我的眼，用力眨眼，卻依然看不清面前的人。

魚兒，別躲了。

熟悉的聲音冷冷的在面前響起。

為什麽…

我聽到自己絕望的哭喊，“你不是說過，最愛我凝望你的樣子？你不是答應過，永遠都會陪我留在忘生川的麽？你後悔了嗎？”

鋥亮的劍鋒在眼前劃過寒光。男人的冷笑響起，“我自然是愛著你的，魚兒，奈何你卻始終心系著那無名無姓的落魄妖怪，還想把瑤珠這般神物贈與它。我若不攔著，豈非讓你千年的修行毀於一旦？”

“我和煦是清白的！他自毀功力，將我從那些覬覦瑤珠的神魔手中救下，我便決意將一枚瑤珠贈與他恢覆內修，這樣也不行麽？”

“自然不行。”對方彎下身，擡起我的臉，“你是我的，瑤珠也是我的。任何與你我無益之事，皆不能發生。現在若隨我回去，便放那妖物一條生路，否則，便讓他死在這忘生川下，你可明白了？”

“泠，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魚兒，你將自己的千年修行拱手讓人，我怎能坐視不理？”

模糊的視線中，隱約看見對方的嘴角揚起詭異的弧度，“不如，將瑤珠與我保管，可好？”

我楞楞的看著劍光在眼前晃動，奇異的念咒聲在周圍響起。

“泠，你做什麽？”

沒有回答，有的只是越來越急促的咒聲和強烈襲來的刺痛。

眼睛，好疼…

“殺了她，豈非更加痛快？”刺耳的女聲響起。

不知是劇痛亦或絕望，我的腦中忽然清明一片，“是，是玉湮麽？”

“魚兒，枉你修行千年，卻依然看不清一絲人情世故，落得今日下場，也怨不得我與泠，要怨，便怨你這與生俱來的寶物吧。”白衣女子的裙裾落在濕軟的泥漿中，她厭惡的提起裙擺，一連串的泥點濺落在我臉上。

我用力的擦著被泥漿蒙住的眼。女子高聲笑著：“哈，泥鰍兒一般，忘生湖最美的仙子，有誰還能認得出來。”

“玉湮，你來做什麽？”男人的聲音響起。

“嗯，知道你下不了手，特來助你一臂之力。”喚作玉湮的女子彎下腰，“嘖嘖，不就是顆珠子麽，還下了咒，怕她疼暈過去麽，泠？”

瑤珠… 我搖搖晃晃的起身，朝男人的方向走了幾步。

“魚兒？”對方有些詫異，隔了雨幕，能看清他濡濕的前發柔軟的貼在額前，一瞬間，我伸出的手幾乎就撫了上去。

是了，那時的他，會微笑的捉住我的手，靜靜的貼在唇邊，喃喃的喚著“魚兒”。

現在，卻是滿滿的驚詫與一絲的…嫌惡？

從何時開始，這一切全都已經改變？

我閉上眼，“我已同煦承諾，必然會將一粒瑤珠贈與他。至於另一粒…”

我試著睜眼看清眼前的二人，卻始終覺得一片迷蒙，是雨水愈來愈密了麽？為何卻有腥甜的味道？

罷了，都不重要了…

“另一粒瑤珠…”我笑起來，“你們如若想要，就盡管拿去吧。”

“哦？魚兒可真是大方，玉湮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女子纖細如蛇的臂膀搭上我的，“既如此，還望魚兒快些將珠子給了我罷。”

長指撫上我的左眼，我低低掐指念咒，片刻，便有一物跳脫出來，隨即而來的，是錐心般的痛楚。

“這，這便是瑤珠？”玉湮驚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無力的往後退卻。

看著玉湮將珠子一口吞下，我幾乎是反射性的想要逃離。

身後似乎傳來陣陣尖嘯，夾雜著密集的雨珠，鋪天蓋地的將我包裹。

似乎已經到了忘生川的邊上了…

我迷糊的想著。

忘生湖邊，幾千年靜如止水的日子，如今卻要別過了。

謝謝你，泠，謝謝你千年的陪伴，即使，只是為了那一粒珠子…

腳下數十丈，是一片無盡的忘生花海，在雨幕中依然清雅出塵，優雅恍如仙界奇葩，一如那名晶瑩剔透的男子。

只可惜，為了我幾乎舍棄元神的你，卻無緣再見你最後一面。魚兒今世無以回報，這粒瑤珠，權作唯一的紀念吧。

煦，答應我，好好的活下去…

什麽都看不見了…

似乎有什麽輕輕的一推，身子便往前傾去。

都不重要了…

我閉上眼，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

若有來世，便教我成為平凡的女子，過一世平淡如水的日子吧。

迷離之中，卻看見自己從下落的身子中剝離開來，那女子的身影則如斷翅的蝴蝶，直直的落進川下的花海。

她，是不是死了？

被最愛的男人拋棄，又被視同姐妹的女人推落山谷，可是，她真的不怨麽？

“若是你，你會不會怨？那個衣冠禽獸，他真的值得你如此付出麽？”一個壓抑的幾乎窒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轉過頭，是一張焦黑的如同被火燒灼的已無寸好的臉。

“玉，玉湮？”

“哈哈哈，終於想起我了麽，魚兒？”那猶如骷髏般的大嘴嗤嗤的吐著熱氣，“這都拜你的情郎所賜，看看吧！”

玉湮那張炭木般的臉忽的又化為原先的妖艷嫵媚，因激動而滿面緋紅的臉蛋此刻正癡癡的凝望著不遠處的男子。

“泠！有了瑤珠，我們就可以下界好好快活了！”

男子的嘴角有了弧度，只是笑意並未到達眼角。

他朝玉湮伸手。

玉湮立刻飛也似的朝他奔去。

男人嘴角的弧度在玉湮撲進他的懷中時彎成了半月形，隨之，是玉湮無力滑下的身子。

“泠，為什麽…”女子失神的眼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依舊笑得春風般的男子。

男人擡起她的臉，“瑤珠呢？”

“什麽…”

“瑤珠呢？”

女子怔怔的盯著他半晌，道：“你答應過我，要與我一同下界的。”

男子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笑得無法抑制。

“與你下界？”長指撚著線條優美的下顎，輕輕一劃，玉湮吃痛低呼。

“魚兒有瑤珠，你有什麽？”男人悠閑的反問，隨即開始念訣。

“泠？你，你幹什麽？”

一圈青黑的火焰將女子密密圍攏。女子驚惶的呼喊，求饒，男子卻無動於衷的繼續結印，頃刻間，那雙顛倒眾生的柔媚雙眼便汩汩冒血，妖嬈美麗的身體迅速成了一具焦炭。

一粒通體透明的珠子悠悠飛起，落入男子掌心。

“凈瑤珠豈是你等低賤之輩可染指？”男子嫌惡的挑眉，覆又朝山崖下遠眺一陣，眉心緊鎖，難辨憂喜。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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