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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浮生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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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鑼打鼓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沈雲望牽著清泱,進了大堂,老百姓們圍在相府門外,盡管什麽也看不到,但聽著那喜氣洋洋的奏樂,也覺得像是在場瞧見一般。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噗————”

有什麽深沈綿軟聲音在她身旁想起,像是什麽撕裂了袍子,又像是什麽穿過了肉體。大堂裏鴉雀無聲,她甚至可以聽見身旁人的心跳,和她的混在一起,像是幼兒嬉鬧。

嘀嗒,嘀嗒,嘀嗒……有什麽東西滴在地上,滴在她紅色的霞帔上,可是什麽也沒有。

“我說過,你嫁誰,我殺誰。”明明聲音就在身後,清泱卻覺得很遠,又不是很遠,就在她心裏。她日日溫存的聲音,說的也是這話……可是,為什麽感覺不一樣呢?她扯下紅蓋頭,伸手抱住了旁邊倒下的人,眼睛卻沒往下看,轉了頭,楞楞地望著身後的人,瞳孔一下子緊了,好像外面的陽光刺眼。

他逆光而立,白色袍子上濺了血,手上拿著某樣東西,好像還能跳動,或許現在還是溫的,畢竟沒拿出來多久。他手一握,血漿飛濺,散成萬千血珠,濺了滿堂。那血濺進女子眼裏,映著陽光、那人、整個屋子都變得紅起來。

“雲望……”是木楞的呢喃,好像穿越千萬年的時光滴在玉上的水,又輕又軟;又好像深夜海邊泛光的白沙,又冷又靜,是她十載的等待嘆息,亦是他十年功成名就的青色如海。

而這時候滿屋子的人才回過神來大聲尖叫著四處亂竄。

“殺人啦!!!”

“新郎死了!!!”

“救命啊!!!”

頃刻間整個相府寂靜如同地獄。

紅衣女子抱著空心的人,看唇形好像在喊“雲望”,卻偏偏沒有一個音節能從唇邊逃出來。

玄色立在門口,呆呆的無法言語。

一陣風吹來,那懷中的男子變成一股透明的煙從身體裏飄出,漸漸有了光,他目光沈沈,飄在空中,明明是沈雲望的樣子卻偏偏感覺又不是沈雲望,好像變得愈加出塵,整個人多了一種瓊池白蓮那般的仙氣和純凈,他對對白色的人笑道:“好久不見,頎華。”

“蓮疆。”他啞著聲音開口,“……好久不見。”

“我和她有一世未了情緣,你給我一世又何妨。”

不行啊,清泱是他的,誰也不給。

“你這般逆天而行,於你於她,都只是徒增罪孽而已。”亦使你們之間的情分散得更快。

“……你可知,她為何願意同我成親?”

“……她以為你是妖,自己是你飛升成仙的劫,若你過不了,便會被打回原形再也無法成人……她對抗聖旨那麽長時間,寧願自己死了也不願嫁我,卻抵不過別人輕飄飄說一句你會死……”

“你成了魔,貪、嗔、癡、慢、疑,佛家五毒都中了。你從始至終貪的都是她,愛是你的,恨是你的,你連負面感情都不願給別人;你的嗔,沖動,暴躁,也全是關於她,你明知道殺了我身上的魔性會更大,你們更回不了頭,你還是殺了我,這既是嗔,也是癡;至於慢,你比任何人明白,今日因,前日果,你日日都在後悔當初,可不是因為當年自以為是?中得最深的,便是這疑了罷。”

“你以為她愛我,是也不是?”

逆光的人不說話。

“這世你尋了她二十四載,終於在二五之前找到了,哪曾想,這一世,我和清泱竟出生在同一個地方,青梅意,竹馬情,早已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了……你原本以為即使投胎轉世她還是無意識的愛著你,自然是因為那首《殷其雷》,嗯,是你寫給她的,你暗自歡喜,她竟一直念念不忘,投胎轉世了還記著,卻也在我回來那夜明白這首《殷其雷》是我臨走之時送與她的,她這一世念的《殷其雷》只關於沈雲望……我回來之後你看著她對我寸步不離,纏我纏得緊,那小心翼翼期期待待的樣子怎麽可能不讓你魔性大發?更枉論,她等我,等了十年……”

空中的人笑了,好久好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頎華……你何苦作繭自縛……”

“你愛慘了她,她又何嘗不是愛慘了你?”

“你只想到她等我等了十載,你又為何不想想我離開那年她已經十四,若想嫁我早就嫁了,何苦要等我十年?再說這十年,我不回去,她也耐得住性子在那地方等我,我若不回去,她便要等一生?這是愛嗎?你們相處不過兩日,你因忙著去找玄色身上那顆珠子忘了與她說,她反應為何?在椅子上固執等了一夜,生了病,你回來之後整整半月不與你說話,這是怨啊,為何怨,若不在意怨又怎的生出來?你這回說好半月回來,你可曾看見她床緣上那些記日子的刻痕?她每日都算著日子等你回來……”

“我走之前寫《殷其雷》給她,你又知《詩經》裏有那麽多篇可以表明心跡的我又為何單單選了《殷其雷》?她喜歡啊……她從會識字開始便拿著《詩經》不放,翻著《殷其雷》,咦咦哦哦地念,問她為什麽喜歡,她說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喜歡……”

“……她母親因為生她難產死了,清泱一直穿著黑衣,連及笄禮那日也是黑衣加身,她何時開始穿的白衣?她及笄禮那天跟我說過——若有一日,她遇見自己的心上人了,她想成親,結婚生子做一個妻子母親時,她便為她的心上人,褪下黑衣,洗手作羹湯,含羞待君嘗……”

“……你明明已經拿了四王的海珠,剛才你若給了她,她便不會嫁我,可你聽見她說了她是自願的……你心中生了魔,那股魔氣逼著你殺了我,你怎會甘心?”

“頎華,一步錯,步步錯……如今,你再也回不了頭了……”

那飄在空中的魂魄變成了一團金光,,明明炫目又強盛,直向天際發散開去,抱著人的女子卻沒有看到,城中老百姓也沒看到。只有頎華和呆在門口的玄色,看見那團金光散開來化成一朵金蓮,又慢慢地變成人形,只是再也不是那個穿一身青衣的沈雲望,而是一身白衣,勾著金色蓮花,仙氣大盛的佛祖座下的金蓮上仙。

“……而你又怎知你執著十餘世的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那飄渺的聲音遠了,再也尋不到蹤跡。

她做了很長的夢。很長很長。關於前三世的夢。

第一世,她是揚州首富的女兒,有一個指腹為婚的丈夫,夫家是蘇州城首富,算是門當戶對。她做夢都想知道自己夫君長什麽樣子,會不會就是常常出現在夢裏的人?穿著一身白衣,繡著清淡水紋,笑望著她,滿眼都是愛意。她第一次夢見那人時十二歲,身上剛來了葵水,羞人的東西,母親說她長大成人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見到她夫君了,她很高興,那一晚帶著對蘇州的期待進入夢鄉——夢見了他。醒來之後心撲通撲通跳,這般羞人的事情自然不能告訴母親,她只好藏在心裏,小心又期許。從此以後她每夜都夢到他,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在月夜下的樹林,在秦淮河的畫船上,在熱鬧喧嘩的街角……一身白衣,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她覺得就是他了,如若這不是老天給的姻緣,那他為何日日出現在夢中?

可是不是的。她和蘇州來的夫君見了面。不是他,不是夢裏那人。她躲在房裏哭了一天,眼睛又紅又腫,母親問她怎麽了,她沒法兒告訴母親她每夜都夢見一個男子,只能絕望地搖頭。

這般心思糾結著,就染了風寒,躺在踏上,面色蒼白,被心中的苦折磨得不成樣子,城裏大夫開了幾帖藥,吃了絲毫不管用,母親日日陪著,一邊著急一邊心疼得掉眼淚。她也想好起來啊,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即將嫁給不喜歡的人過一生,委屈啊!

城裏來了一個新大夫,聽說醫術很好,尋常感冒一帖藥下去便能藥到病除。母親趕緊將人請了來。她躺著,連眼也不願睜,手伸出去,病怏怏的。那人撫上她手腕,明明和其他人診脈的動作別無二致,她卻一下子覺得被人按著的地方熾熱,有一種纏綿悱惻令人心跳加快的感覺。那人說話了:“小姐得的可是心病?”聲音是含笑的,也是溫柔的,聽在耳裏如清風,如晨露,癢癢的。她睜了眼,隔著粉色紗帳看見魂牽夢繞的人正望著她,嘴角帶著笑,眼角眉梢全是溫柔的愛意。像夢一樣。夢裏的人走進她的現實世界來了。

她楞楞地望著他,半天覺得不是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動了動沒掙開,面上飛了紅。登徒子。她想。卻也沒想再掙開。

“你可願跟我走?”他說。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然後他們私奔了,隱居在離揚州很遠的某條河邊的村子裏,男耕女織,清貧卻恩愛。可是,好景不長,她想應該是上天懲罰她逃婚又棄父母,不義不孝,她二十歲不到,得了不知名的病,七竅流血而死。

第二世,她是當地七品縣令的二小姐,芳齡十四,那年遇上全國選秀,被編入當地的秀女群,統一送往京城。她既沒覺得好,也沒覺得不好。反正身為女子,到了一定年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後相夫教子,言行端莊便是一生。她也以為自己這一生要不是被皇上看中成為一妃半嬪光宗耀祖,要不就是做一個宮女在宮中了此餘生,這草芥般的命再也翻不出什麽新花樣。

哪曾想,一行人才剛出縣城十餘裏便遇上山裏來的劫匪。

他們將秀女車緊緊圍起來,橫眉豎目,可怕極了!車裏的秀女都是良家女子,養在深閨,刺繡畫畫,何曾見過這般場面,頓時嚇得緊緊抱在一起,驚叫連連。

說來那些劫匪是奇怪的,圍著便圍著了,除了不讓人走,沒做任何事。她縮在轎子最裏邊兒,小小的一個,好像轎角都可以把她藏起來,而她呆的地方又剛%RA每梢醞見外面,五大三粗的漢子,滿臉橫肉,拿著大刀,一動不動的盯著被圍起來的人?br> 劫匪頭頭出來了,拿著一把玉骨扇子,嘴角自帶三分笑,一身白衣雅致得緊。她從沒見過這般俊美的土匪。嗯,這本來也是她第一次見,和畫折子,和父親口中,和之前這些莽夫,一點兒也不像。

那人很奇怪,既不劫財,也不劫色,只是輕輕向這邊一掃,掃著了她,也不知道是怎樣掃著的,她躲在人堆最裏面,怎麽就被看見了呢?更不知道是如何動作,連車裏姐妹都不知道,她便被人擄了出去,橫抱在懷裏,一副風流多情的樣子,笑意盈盈——“做我壓寨夫人可好?”

也根本就不聽她的回答,手一揮,一群人跳上馬,氣勢洶洶而來,氣勢洶洶而去。

她從未坐過馬,更不曾這般輕薄的被人抱在懷中,馬兒一顛一顛,蕩得她腦子一鍋漿糊,眼裏搖搖晃晃只有一雙波光瀲灩的眼。

無論她如何掙紮,她都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壓寨夫人,被困在深山裏,和一群男人住在一起。起初她悲憤欲死,卻也敵不過對死亡的害怕,漸漸接受了一切。

後來她發現那人對她很好,她單獨住在一座漂亮的院子裏,院子周圍五十尺內不許男人靠近,違令者死。院子裏全是她無意間說出來的她喜歡的東西。

她原本以為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其他女子如她一般被搶來,結果從始至終,只有她一個人。溫柔細致,只對她一個人。她動了心,真的做了壓寨夫人。那一年,她十六。而恩愛夫妻,只做了七年,她中了不知名的毒,全身腐爛而死。

第三世,她是鎮上胭脂鋪撿來的孤女,手腳笨重,心智愚鈍,做不來磨粉勾畫的細活兒,只能在胭脂鋪裏打打下手,成天臟兮兮的和店裏夥計混在一起,生活雖然算不上好,但是好在她想的不多,吃飽飯,穿暖衣,能輕松自在就夠了。

掌櫃二舅家兒子剛及弱冠,因為是個癱子,沒人家願意把自家閨女兒嫁過去受罪,二舅母親很著急來找掌櫃的商量,畢竟這裏是做胭脂的,來來往往全是女眷,有個什麽風聲兒知曉得也全。

她雖然比一般人動作遲鈍一些,腦子轉得慢一些,但也不是那些憨頭憨腦的傻子,若認真洗了,一張臉白凈秀氣,倒也是個美人兒。那天她準備同店裏采花的李老二一起上山,走之前掌櫃問她願不願意許門親事,夫君是他近親,家裏也算富足,嫁過去一定不會虧待她。她本就是掌櫃撿來養大的,掌櫃的話便是父母的話,她想了想,當場就點了頭。掌櫃的很高興,笑瞇瞇慈祥得緊。對她那個夫君,她沒什麽感想,不就是換個地方吃飯睡覺嗎,吃飽睡足就行,她不挑。

那山她去過很多次,熟門熟路就像自家院子,李小二也知道這點,也就沒怎麽管著她。掌櫃交代下來的活兒重,如果不認真些采,太陽下山了可能完成不了任務。

等他弓著背喚了幾聲人的名字都沒聽見人應時,他才隱隱不安的擡起頭來找,滿山坡都是樹,怎麽找?

她在半山腰崴了腳,從一個不小的斷面滑了下去,暈了兩個時辰。等她被冷醒時,太陽已經挨了西山邊兒,眼看就要落下去了。她一邊喊“救命”一邊呼喚“李小二”,沒人應。

不會死在這裏吧。她想。

那草叢邊探出一個人頭來,面無表情,問:“你怎麽了?”說著便朝她走來,一身白衣映著落山的太陽,好像袖子上的水紋也變成了金色。

“我崴了腳,要回家。”

“你家在哪兒?”

“鎮上胭脂鋪。”

那人點了點頭便繼續朝前走。

她急急叫住他:“救我回家!”

那人扭過頭來:“我為什麽要救你?”

她木木楞楞的,也覺得人家沒救的必要,只能訥訥地小聲講:“……我給你銀子。”也不是銀子,她只有銅錢。

“我有。”

她沒話了。銀子可以買吃的,買穿的,什麽都可以買,那人有銀子,他什麽都有了。她想不出來可以給他什麽。

算了算了,死就死吧。她想。

那人卻沒走,半晌他說:“我救了你的命,是也不是?”

“還沒救呢……”她小聲嘀咕。

看見那人臉色不對,立馬說道:“你若救了我,那便是了。”

“你該如何報答我?”

“…………”給銀子又不要,還能如何報答?

“以身相許吧。”他說。

她瞪大了眼睛。

然後她被人救了,卻沒回到胭脂鋪,那人將她抱上一輛馬車,咕嚕嚕地駛出了小鎮……他們成了親,可是她卻得了病,長臥病榻六年,死時二十四歲。

作者有話要說: 哎╮(╯▽╰)╭突然覺得這篇文被寫成了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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