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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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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兩人去了水獄。

“來這裏作什麽。”

“聽故事。”

水獄裏都是些孤魂野鬼,執念太深,無法往世,都是溺死在這條河裏的人。不,曾經是人。他們怨念太深,死了沒去投胎,在他們死的那一天飄出來去害河邊的人。被關在這裏的,都是害過人命的。

解開心結,讓他們得以往生,是管水獄的人做的事情。

“你是獄頭?”

男子不答話,兩個人走進一間房,那人說:“……你走吧,我還不想投胎。”

清泱側過頭看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白白凈凈,坐在一邊,茶幾上擺著花布包袱,一雙眼陰沈得嚇人。

“這兒又不是你家,你幹嘛不走?”清泱問。

“等人。”

“等誰?”

“愛我的人。”

“愛你的人還是你愛的人?”

“……我愛的人。”

“你既然都知道他不愛你,幹嘛還等?”

那人一瞬間面目猙獰朝她撲來——“他愛我!”尖利的指甲在要刨上人的時候,生生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阻住了,硬是不能朝前一分。她用盡全身力氣朝這邊撞過來,被無形的力量彈開了。女子跌坐在地上,嘴裏喃喃:“……他若過了河,瞧不見我,自然是要回頭尋上一尋的……我若投胎走了,他回過頭看不見我,定要著急……”

她和心愛的人私奔,被村裏人發現,兩個人逃啊逃,逃到這河邊上,眼看著身後的人就要追上,兩個人對了一眼,便一齊跳下河,努力朝河對面游,起先兩個人的手還是攥在一起的,後來她被河草纏了腳,身子朝下面墜,牽著她的手不知怎的就松開了,她抓了幾下都沒抓住,她努力想向上游,越努力草纏得越緊……

怎麽能甘心?她願意為了他拋棄生養父母,做出私奔這樣讓家裏人蒙羞的事情來,到頭來,卻被河草纏了腳,溺死在河裏。那個她為之放棄一切的心上人,卻在生死一線的時候拋棄她獨自逃了。

如何甘心?

她不甘心吶!

黑色的人裙擺一撩,不甚在意的也坐了下來。

“你可願聽我講一個故事?”

眼睛猩紅的人朝這邊望來。

“……大概四五百年吧,我們村兒山那邊的村裏有一窮小子帶著他心愛的姑娘私奔了,那姑娘在過河的時候被水草纏住了腳,眼看就要沈了,那小夥子拉著姑娘跑,已經跑了好幾裏路,過河的時候已經快沒力氣了,他是知道自己沒力氣過河了,他看見姑娘一直往下沈,心裏很著急,又看見追他們的人就要到河邊了,他知道這樣下去兩個人都要死,索性賭了一把。他放開姑娘游了回去,跪在岸邊求那些人救心愛的姑娘。村裏的人無法忍受這樣敗壞名聲的事情,男子一直磕頭,冷得發抖。那時候的村長說,‘一命換一命吧,你們兩個做出這樣的事情,活不下兩個人的’。後來男子就死了……”

“……那……那個姑娘呢……”女子的聲音在抖,眼角流出血來,十分滲人。

“不知道……可能活了吧……”

“……活了嗎……她活了嗎……”女子哭得滿臉是血,倒在地上直不起身來,“……你傻呀……你怎麽這麽傻呀…………”

清泱望著漸漸變白的人,偏了偏頭。

“……說到底你只是不夠愛他。”

女子擡起頭來。

“還要怎樣愛呢……清白給了他,父母不要了,名聲不要了,連命都給了,還要怎樣愛他……”

“那為何當你以為他活著的時候卻怨他呢?你現在曉得他那時候為你而死了,卻又願意投胎了……你愛著他,和他愛不愛你,你在意的是哪一個?”

女子不說話,手撫著花布包袱,那白光卻淡了。

身後有雙手放了上來,清泱仰著頭看著旁邊穿白衣的人。

“貪、嗔、癡、慢、疑,佛偈五毒,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念,你愛他,愛到濃處,便會起貪,世上沒有一物,可以躲過愛而不得的怨,恨而不償的癡,這世上許許多多的神,引出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不是因為愛恨嗔癡?正是因為這股由愛而生的怨,他才願意等你六世。”

“他?”女子撫著包袱的手一下子抓緊了。

“你不願投胎轉世,他又何嘗願意?”男子嘆息一聲,“……去吧,他在奈何橋邊,五百年了……”

白光一點點散開來,女子消失了。

清泱坐在地上,逗著游來的小魚兒。

“盡胡鬧。”男子將人拉起來,牽著她往外走。

“我說的可有道理?”

“瞎說。”

“我便是這般想的。若我心上人能活下來,他棄了我也是能原諒的。”

牽著她的人不語,兩個人靜靜走了一段路,前面的人轉過身來,在她額間印下一吻。

“我不會棄你。”

“永遠不會。”

身後的人呆呆的,跟著人走,過了好久才覺得臉燒。

這可不對,我說的是心上人,可不是他。

“去哪兒?”

“回家。”

“籬笆院子嗎?”

“你住的地方。”

“哦。”

兩個人回到清泱第一次醒來的地方,吃了飯,坐在珊瑚礁上瞧河底的景色。

“這些珍珠是真的?”

“嗯。”

“為何大得像夜明珠?”

“長了數百年,自然大。”

“成妖了嗎?”

“未曾。成妖的珠自是不會呆在這裏的。”

“我走的時候可以帶一些嗎?”

“嗯。”

“可曾霜降了?”

“再過三日便立冬了。”

“唔,時間可真快。呆在這裏倒不覺得冷,人間可曾下雪了?”

“下了。”

“想看雪了。我什麽時候回去?”

“快了。”

“大雪前能回去嗎?小烏龜該冷了。”

“嗯。”

兩人不說話了。

報了恩,自是沒什麽理由再去人間了。她想。

水獄裏有一個三歲女童,不會講話,整日搖著手裏的小鼓。心裏有魔障的人,聽了那鼓聲會頭疼,甚者七竅流血。她整日折磨水獄裏的人,沒人可以讓她停下來。

清泱坐在地上,和小孩兒平視。

“你可真鬧人。”她伸手扯了扯小孩兒臉蛋,小孩兒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沖她一笑,手裏的鼓沒有停,那肉嘟嘟的小手搖啊搖,小木鼓發出輕輕脆脆的聲響。

“你娘不要你了嗎?”

她點點頭。

“你恨你娘嗎?”

她點點頭。

女子摸了摸她——“小不點兒,你懂什麽是恨嗎?”

她搖頭。

女子笑了——“真乖。”

“你記得你娘的長相嗎?”

小孩兒點了點頭。

清泱拿過小鼓把玩,學她一般搖——“咚咚咚、咚咚咚……”

“可真好,我便記不得我娘長什麽樣子。”

小孩兒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唔,我沒見過我娘……聽說生我的時候死了……”

小孩兒撲過來抓她的手。

“為何你搖鼓的時候外面那些人要痛苦?”

小孩兒搖了搖頭。

女子搖鼓的力氣大了些,她瞧了瞧外面毫無感覺的那些人——“你看,我搖的時候他們就不痛苦……”

小孩兒望著她。

“這就是你的恨。”她一邊漫不經心的搖,一邊說,“你恨你娘丟了你,可你不會說話,只能把自己的恨放進這只鼓裏,每日搖,每日恨……”

“你可知你娘為何丟了你?”她把鼓還給小孩兒,小孩兒搖著鼓不看她。

“你娘是丟了你,不是害了你,她並不知道那個小箱子不結實,也沒料到河下游會有那麽尖的一塊石頭……”

“她那麽窮,養不活你……”

“你若順利飄過了那條河,飄進另一條河裏,河頭有一戶人家,住著一對恩愛夫妻,他們膝下無子,一直想有一個女兒……”

小木鼓還是搖啊搖,小孩兒不聽。

“你可想見你娘?”

鼓聲停了,小孩兒玩著鼓珠子,不說話。

白衣的人進來,手一揮,水幕裏現出一幅景象來。

綾羅錦緞,珠翠步搖,那個女子笑得很開心,挽著一個男子的手,兩個人拜堂成親,都已年近半百,鬢間有了白絲。

他們拜完親後去了祠堂,長生殿裏擺著列祖列宗的牌位,他們焚了香,磕了頭,男子先她一步出去了,她從袖中摸出一只紙糊的小金鼓來,借著燭火點燃了,放在長生殿一角的某個牌位上。

“嫣兒……”

“娘……”身邊脆生生的一聲輕喚,小孩子的聲音帶著鼻音。

小木鼓掉在地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清泱撿起來,搖了搖,小木鼓不響了。

“……世上怎會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我娘生我的時候穩婆說這個孩子克母,你若不想要,我便能保住你,來年再懷一個……我娘爭著最後一口氣,把我生下來了……”

小木鼓消失了。一群小魚兒游到她身邊來,輕輕戳著她手指。

身後的人立著,陪著前面的人默默無言。

過了幾日,清泱一個人去了水獄。

這裏關的大部分人都是女子,男子溺死的情況雖說不少,但多數都是因為少年心性下河鳧水不慎淹死的,再者便是河船出事什麽的,執念不深,當下死,當下便也去了地獄,飲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開始新的輪回。

那日清泱進來之時,便瞧見了這個人,五大三粗,長的萬分憨厚,她想不通這般一個人有何執念。

“你在這兒呆了多久?”

“七百多年吧。”

“放不下?”

“放下什麽?”男子目光迷茫的望著她。

“你怎麽死的?”

“淹死的。”

“為什麽淹死了?”

“他們說我娘子淹死了,我來找她。我找不到她,游著游著就沈了……”

“她已經投胎轉世了。”

“沒有。”他說,“我找不到她……”

“你找她做什麽?”

“做新衣裳……城裏漂亮的布……她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她死了。”

“我知道。”他說,“我想找著她……我找不到她……”

“找到又如何?”

男子手攪在一起,有些無措。

“不知道……想找……”

“呆子。”

“我娘子也這樣說我。”他憨憨地笑。

清泱打開門走了。

第二日,獄裏來了一個女子,她穿一身碎花紅襖子,盤了頭,腕上套著一個質地不好的玉鐲子,面黃肌瘦,一雙眼一分靈動,二般清亮,三分怨,四分愁,嘴唇緊抿。

當她出現的時候,憨厚的男子竟躊躇得不知如何講話。

女子看見他,眼裏便噙了淚。

“呆子。”

男子眼眶紅了,抖著聲音問:“你怎麽來了?”

“送你。”

“好。”他點點頭,無形困著他的東西沒了。他走過去,想拉她的手,大手擡起來又放下了。女子主動挽上他,兩個人向外走。

“你……過得可好?”

“嗯,都投胎幾世了……我若不來,你便一直呆在這裏?”

“……不知道。”

“呆子。”

男子憨憨的笑。

快要走出水獄之時,男子腳步放慢了,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捏在手裏,望了望身邊的人。

“……給你……”手竟然在抖。

女子接過展開——“休書”二字紅得刺眼。

“……是我不好,娶你的時候也沒問你願不願意……不知道你有心上人……那鐲子是張家老三送的吧……你若跟了他,是比跟著我好……若是,若是你再等等,拿了休書再走,便不會背一世罵名了……”

女子笑了笑,眼眶通紅,倒像是在哭,嘴角的弧度不上不下,牽強得很。

“……呆子。”

男子還是憨憨的笑,身上泛起白光。

“……找到你就好。我走了,下一世可別遇上我。”

身前的人消失了,手中的休書也隨著不見了。女子立在那裏,望著手發呆。碎花紅襖一瞬間變成了一襲黑裙子,那張老氣暗沈的臉也漸漸透出原本的面目來,一雙黑色眼睛猶如籬笆院子裏那小清潭,不見悲喜。

“她不配他。”

“前世他為了救自己孩兒拔了一棵快成精的海棠,這一世他是還債的。”

“下一世呢?她負了他,讓人白白等了七百年,下一世他是否便是索債的人?”

“不知。”

“還來還去有什麽意思,永遠沒個頭。”

“萬事因果,萬世輪回。”

“你每日瞧這些悲喜,可真是累人。”女子坐了地上,又開始逗小魚兒。

“走吧。”

“不想走了。”

那樣子,倒像是耍小性子。

“在難過?”

“嗯。”

“為何?”

“她配不上他。”女子目光灼灼。

“上一世她修行七百年才堪堪修出神靈,他本可采了旁邊一株尚未有靈識的棠花,卻因為枝椏勾壞了他的衣服,一瞬改了主意,散了她七百年的道行,從此她世世為人,遭受輪回苦果,再也無法得道成仙。誰害了誰?”

女子逗著河底的魚。

“……反正她誤了他。”

男子嘆息一聲,手一撈,便將人裹進懷中。

“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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