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知不知】

“五王子棋藝果真非凡，我甘拜下風。”梨瀟颯將手中的黑子放回了盒子裏。

高辛澹忙起身，道：“過獎！丞相進退得當，懂得取舍之道，棋藝遠勝晚輩，晚輩只是僥幸。”

索昌隆拄著下巴歪坐在桌案邊看著密密麻麻的黑白子，嘟噥道：“真不知道弈棋有什麽意思，看的我眼睛都花了。”

高辛檀掩嘴而笑。

“爹爹——”

索昌隆一個激靈站起來，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卻見高辛檀面帶笑意，當即道：“她怎麽來了？”

相思幾步跑進來，“爹爹！”徑直就朝著梨瀟颯奔過去，重重撲進他懷中，險些將他撞倒在軟墊上。

梨瀟颯抱住女兒，臉上終於透出了笑意，“這麽大了還撒嬌！”言辭間盡是對相思的寵溺和無奈。

“你們在天牢裏可受苦了？我聽頊彧說你們被放出來，可礙於西陵世家就沒有去看你們！姑姑好嗎？梨莊的人都好嗎？”

梨瀟颯一聽相思說了這麽多，深知女兒不是魯莽的個性，卻絲毫不避諱這幾人，心中便有了猜測，只道：“都好。這些日子你在宮裏可好？”

“好！”相思笑答，“有頊彧在，誰也不敢欺負我，自然好。”

“胡鬧，如今哪裏還能直呼名字！”

相思嘟著嘴，卻行了一禮，道：“是，民女謹遵丞相大人訓斥，往後見到皇上就三拜九叩，恭恭敬敬！”

看相思這幅模樣，眾人都忍俊不禁，梨瀟颯也搖頭嘆氣，“我是拿你這個丫頭沒法子了。”

“澹、檀姐姐、昌隆，你們可好？”相思朝他們笑。

高辛檀本以為軒轅頊彧也來了，卻不想只是相思，顯得有幾分失望，卻笑說，“都很好。再住下去，我們都要把這裏當做家了。”頓了頓，“頊……武舜帝沒有與你一同出來嗎？”

提起軒轅頊彧，索昌隆想起今日朝堂上的事情，瞟了一眼梨瀟颯，哼道：“他？他只怕現在在乾坤殿裏頭疼，沒空出來！”

“為何？”高辛檀下意識問出口，又覺失禮，便道，“掌一國之事，也難免。”

索昌隆又冷哼了一聲。

相思道，“你今日哼哼唧唧做什麽？有話就直說。”

索昌隆哪肯說，梨瀟颯卻道：“相思、昌隆，你們留下，我交代你們幾句話，明日一早就回稻城去了。”

“爹爹這麽急要走？”相思急了。

“你姑姑身子不好，梨莊給她管著，我哪裏安心？”梨瀟颯道。

“擔心姑姑和梨莊，怎麽不擔心我？”

梨瀟颯笑，“我的女兒若是無力護己，那真是丟了我的臉。”

相思嫣然一笑，靠著梨瀟颯的胸膛蹭來蹭去，就是不肯離開。

高辛澹和高辛檀也識趣，便出去了。

他們一走，索昌隆便站起來朝梨瀟颯行禮，道：“丞相和相思父女久別重逢，昌隆就先出去了。”說罷要走。

“站住。”梨瀟颯開口。

相思覺得他們有些不對勁，便不出聲只是看著。

梨瀟颯慢慢挑揀著棋盤上的白子，撿起一粒，放進手心，又去撿起一粒，悠悠道：“明堯帝登基、鬼方世家隱退，只留竹墨藤等三人伺候明堯帝後，我塗山世家在當日就想再不管朝堂上的事，與鬼方世家一並離去。但當日明堯後找到我，她以我們多年交情相求，我不得已才留下了。當日我就知道，她當初要我助明堯帝，如今要我助武舜帝，她知道我閑不住，也知道，把她的兒子交給我，她可以放心。”

“哦？是嗎？”索昌隆反問，大有不以為然的意思。

梨瀟颯繼續挑揀著白子，“我最後一次面見明堯帝後二人時，明堯後問我‘你可後悔當初留下來’，我搖頭，她又問‘這些年來，我們這麽多人殫精竭慮治國，如今我想問你，這個天命，可有將來，可能留住你了’，我答不出。你們可知為何？”

相思和索昌隆均不答。

梨瀟颯將手中的白子盡數放回盒中，又開始挑揀黑子，道：“因為我不知道頊彧會不會是如我們所期盼那樣，做個好皇帝。”頓了頓，他將黑子全都抹進了盒中，才道，“直到今日，我才確定我可以回答明堯後。自小，頊彧、昌隆、相思你們三人便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很清楚你們三人的性子。如今，你們都像我們期盼的那樣，相思善良聰慧，昌隆能擔重任，頊彧可托天下！”

索昌隆聞言，瞪著眼睛看著梨瀟颯。

“爹爹你……”

梨瀟颯擡手，示意她不要多說，“當年為頊彧取名，‘頊’正是‘帝王之冠’之意，今日朝堂上，我知道他是真正懂得如何做一個帝王了。很好。”

索昌隆張口欲說什麽，梨瀟颯又道，“不必多說。當年我們一群人和你們一樣大的時候，憑著一身功夫闖遍九州、踏遍五國，甚至還殺掉了九州高手數名！如今的天下是你們的！你們想做什麽，就去做；想要什麽，就去搶！”

梨瀟颯一席話說完，棋盤上又幹幹凈凈，他起身，看著相思，輕輕撫了撫相思的臉頰，柔聲道：“不管你到哪裏、做什麽，都要記著，爹爹和梨莊、塗山世家，永遠都在你身後。”

相思鼻子一酸，含著淚嗯了一聲。

梨瀟颯看向索昌隆，重重拍了他的肩一下，一句話也未說，徑直出門去了。

“爹……”相思帶著濃重的鼻音輕喚了一聲。

他卻沒有回頭。

爹爹的這個背影深深印在了相思腦海中，她不知道爹爹為何要說這番話，也不知道朝堂上的那些陰謀陽謀，可她知道，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

索昌隆半晌才呼出一口氣，跌坐在軟墊上，怔怔道：“如果他那麽支持頊彧，今日又為何……”

“嗯？”相思看向他。

入夜，相思獨自坐在屋內。

外面聽得見索昌隆和高辛澹喝酒說話的聲音，看得見對面屋子裏高辛檀正在看書，還能瞧見哼唧站在樹枝上打盹。

相思用腳踢了一下趴在地上酣睡的嗚嚕，嗚嚕哼了一聲表示不滿，見是相思看著自己，便蹭著過去，將相思的腳壓在了軟墊和自己的肚子中間。

“你是越來越會討好人了！”相思笑。

嗚嚕蹭了蹭，又閉上眼。

相思從懷裏掏出叱野的信，從頭到尾又看了不知道是第幾遍。

一字一句，看的仔仔細細，笑道：“都說自如人，他的字還真是粗狂。”言語間帶著濃濃的思念。

相思手裏握著絹布，看著一輪月亮，道：“我該怎麽回信呢？告訴他我在做什麽？還是告訴他今日哼唧險些啄傷我？不如我要他猜猜我和頊彧給哼唧想的名字？”自說自話，說著就拿出絹布和筆來寫。

本來收到信時滿肚子的話，此刻竟然一句也想不出來。相思懊惱地放下筆，抱著腦袋撓啊撓。

好一會兒，她突然啊了一聲，立即站起來，光著腳就跑出屋去了。不大會兒，端著一個木盆進來了，裏面不是水，卻是黑乎乎的墨汁！

相思放下木盆，從衣襟內拿出脖子上掛著的飾物，輕輕摩挲著，喃喃道：“自古以來把一粒骰子當做禮物送給女子的，只怕只有你叱野一人了。”

她脖子上的東西正是一粒骰子。

那骰子不知是什麽材料打的，通體潔白，像是玉石，成色卻又比玉石要渾厚許多，上面的點數通紅，奇的是骰子極小，比尋常骰子小了一倍，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更奇的是，這骰子可以發聲，有兩面點數是鏤空的，相思今日便是吹了這骰子才將哼唧喚來。

相思知道叱野打鐵厲害，卻不想他做小巧的飾物絲毫不遜於渾夕王，又看了骰子好一會兒，才將骰子吹響。

聲音很輕，不細聽只怕都不能聽到，哼唧卻飛進屋來，停在了桌案上。

相思看了看絹布，太小！想了片刻，狠心伸手一扯，將自己的裙擺扯下一塊，鋪開在地上。

“叱野千裏送我哼唧和骰子，要哼唧給我和嗚嚕作伴，可我不能再把你們送去給他作伴，不如我們一起給他回信？告訴他我們都很好。”

相思說著，自己將一只手放進木盆，等墨汁浸沒了手掌，她便重重在那塊布上一壓。等她手掌離開時，布上面留下了一只手印。

“太好了！哼唧，把你的爪子伸出來。”相思伸手看向哼唧。

哼唧道：“去你的，去你的。”

相思朝它做鬼臉，“由不得你！你不聽話，我就叫嗚嚕把你吃掉！”說罷，一把抱住哼唧，迅速將它的爪子按進了墨汁裏，然後又迅速在布上一壓。

“救命！救命！救命！”哼唧掙紮。

相思放開它，見它一歪一歪飛出去，險些撞在樹幹上，不禁哈哈大笑，又朝嗚嚕道，“到你了！”

嗚嚕雖然嫌棄那墨汁，可也知道，逃是逃不過的，便乖乖按了爪印。

“大功告成！”相思舉起衣裙的布，大笑。剛說完卻又意識到這四個字背後的含義非同一般，當即臉一紅。

“親個嘴兒！親個嘴兒！”屋外傳來哼唧的叫聲。

相思又氣又羞，抓起硯臺砸出去，卻還是聽見哼唧不停在念叨：“大功告成，親個嘴兒！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相思想起叱野的模樣，不禁笑起來，也不氣了，坐在地上笑，笑著笑著便有幾分沮喪，聽到外面那句熟悉的話，可昔日對自己說話的人卻不在。

“嗚嚕，你說我什麽時候才會再見到他？再聽見他對我說‘大功告成’？”

嗚嚕歪著腦袋看著墨汁映出的自己，只在想著自己為何黑了，全沒有在意相思說了什麽。突然，嗚嚕一頭紮進了墨汁裏！

“嗚嚕！”相思驚呼，一把扯著嗚嚕的腦袋，將它的臉拉出了墨汁。

同時，門開了，門邊站著個白衣男子，正是高辛瀚。可他臉上、衣襟上全是墨汁。他一身白衣，灑了墨汁，十分紮眼。

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看著對方，半晌，相思才意識到，高辛瀚應該是被自己扔出去的硯臺給砸了……

“對不住！”相思一縱躍起，抓了手帕便跑過去，“對不住！我本是要砸那只鳥，沒想到……沒想到……”

“不要緊。你想砸我就砸吧。”

相思又是一驚。認識高辛瀚好些日子了，可他從沒有說過一句話，至少相思一句也沒有聽到過！

高辛瀚蹙眉，“那是什麽？”

相思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本想回答那是白色的老虎，可嗚嚕滿臉的墨汁，相思話到嘴邊實在說不出口，便道：“嗚嚕。”

“嗚嚕？”高辛瀚疑惑。

相思一邊用手帕擦著高辛瀚的衣襟，一邊道：“嗚嚕啊，就是……一頭白色的大老虎，只不過它現在不是了，它現在不但丟了老虎的臉，連我的臉也丟了。”

高辛瀚又看了幾眼嗚嚕，不再說話。

相思看白衣根本擦不幹凈，又拿帕子去擦高辛瀚的臉，“實在對不住，瀚，你的白衣只怕是……”

“你知道我的名字？”高辛瀚顯得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驚喜。

相思一笑，“知道啊！高辛瀚。”說著就用力擦高辛瀚的額頭。

“你叫什麽名字？”

“相思，梨相思。”

高辛瀚眨眨眼。

相思這才意識到她踮著腳尖替他擦額頭，兩人距離太近，高辛瀚的視線正巧落在……相思猛地跳開，一把捂住自己的胸口，笑了笑，不說話。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高辛瀚突然吟起詩來。

但一語驚醒夢中人，相思啊的一叫，掏出脖子上的骰子一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叱野原來送我這個骰子，是想告訴我——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大喜，手舞足蹈起來，自己在原地又是跳又是蹦。

高辛瀚有些奇怪，便問：“那骰子是誰送你的？”

“我喜歡的人！”相思絲毫不回避。

高辛瀚又想了想，往前走了幾步，“他在哪裏？”

一問，相思滿心的歡喜都煙消雲散，登時生氣起來，也不知是氣高辛瀚的問題，還是氣叱野，又或是氣自己。

她拉住高辛瀚，將他退出門去，“出去出去，我要睡了！”然後重重關上門。

門外沒了聲音，許久才聽見哼唧在樹幹上重覆：“知不知？知不知？知不知……”

相思看著滿屋的狼藉，輕嘆一口氣，滑坐在地上，發起呆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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