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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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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倥傯,已而秋深,遍植玉京城的銀杏樹,一夕之間便褪去綠衣,換了金裳。

京城今秋的天氣不大好,晴少雨多,老人們都說,這個冬天怕是難熬,不少百姓忙著添置冬被厚襖,又早早貯備冬菜,街面上倒是一派熱鬧。

白露這一日,天陰沈沈地,卻也不曾下雨,唯空氣濕寒,曉霜浸衣。

紅藥晨起梳妝,見那花圃裏薄白一片,萬葉皆枯,倒是墻角幾叢野菊開得正好,紫瓣黃心,亦有一種美麗。

她今日休沐,又恰逢一年一度的觀音出家日,那神宮寺要唱整出的《蓮臺記》,紅藥早早便向三公主打過招呼,今日要去聽戲。

三公主如今學業繁忙,已然無暇教紅藥識字了,聽聞她要去聽戲,十分羨慕,糯糯叮囑她“仔細瞧好了戲,回來說故事與歡歡聽”。

紅藥自是滿口應下。

這戲她前世聽了不下十回,不敢說倒背如流,耳熟能詳卻是一定的,到時候保準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收拾妥當後,紅藥便辭出了噦鸞宮,甫一步出宮門,紅梅便在後頭叫住了她。

紅藥便問:“有事麽?”

紅梅一臉諂笑:“紅藥妹妹,聽人說神宮寺的素面果兒做得特別好,你瞧……”

她一臉地期待與垂誕,仿佛馬上就要流下口水來。

看著她又見圓潤的臉,紅藥知道她這是饞了,遂頷首道:“得了,我知道了,回頭便捎給你,不知你要什麽餡兒的?”

紅梅登時滿臉笑開了花,歡喜地道:“我不挑嘴,隨你帶什麽餡兒的。”

說著又有些不好意思,捏著帕子道:“如果能每種都給我來點兒,那就最好了。”

紅藥不由駭笑:“你這是多大的肚子?那素面果兒可有一百單八種餡兒,便是你吃得下,我也拿不了這麽多啊。”

紅梅一聽竟有這許多口味,越發心癢難耐,當下不住央告:“好妹妹,千萬多買幾種回來,一年裏只有這一次,我也就這點兒想頭了,求妹妹成全。”

紅藥被她纏得無法,只得答應盡可能多買些口味,方才脫身。

出得西華門,紅藥先去神宮寺逛了一圈,見那戲臺子果然搭好了,只尚無人登臺,臺下的座兒卻是滿滿登登,太監宮女磕著瓜子吃著茶,講究點兒的還自己帶了點心,顯是一早就過來占座的。

“大陰天的,戲癮倒真不小。”紅藥暗自嘀咕了一句,假作不經意的東瞅西看,便見人群中一個模樣俊秀的宮女,以及一個其貌不揚的太監,俱皆向她點了點頭。

此二人皆是徐玠安排下的,此前李九牛曾偷偷指給她瞧過,他們兩個今日在此,是幫著紅藥查看有無盯梢之人。

如今看來,並無人暗中窺伺。

紅藥心頭微松,不著痕跡沖他們點了點頭,三晃兩晃,便出了人群。

當她來到約定的小院時,徐玠正負手立在梅樹下,金線青緞錦靴之旁,癱倒著一只大黃貓。

“丸砸!”一見那貓兒,紅藥直是又驚又喜,也顧不上徐玠,三步並兩步跑上前去,將丸砸給抱了起來。

丸砸正睡得熟,被人挪動了,它也只抖抖耳朵、晃晃尾巴,眼都不帶睜一下的。

“這家夥現在吃了睡、睡了吃,除了這兩樣再沒別的,你便叫它,它也不理你。”徐玠在旁笑道,彎腰折下一莖草葉,在丸砸的鼻尖兒戳了戳。

丸砸被他戳得短臉一皺一皺地,懶洋洋揮起白爪子扒拉了兩下,見躲不開,索性一扭臉兒,大腦袋埋進紅藥懷裏,又睡過去了。

紅藥一顆心軟成了水,輕輕順了順它松軟的背毛,滿臉柔笑:“丸砸真乖,跟我多親呢。”

徐玠一下子黑了臉。

這只賤貓,真不要臉,你瞧瞧它爬的那地方,他都還沒……

徐玠飛快打住,沒敢再往下想。

不是他煞風景,實是那話本子裏曾經說過,世有河蟹大神,揮舞兩把大螯,但凡你敢多個想頭,必定一老鉗子剪下來,就問你怕不怕?

反正徐玠是怕了。

抱著丸砸玩了一會兒,紅藥到底力有不逮,整條胳膊都酸了,只得將它放進了徐玠帶來的大籃子裏。

徐玠安置好肥貓,便自袖中取出一沓紙來,“刷”地遞了過去,笑言:“喏,欠了你好些話本子了,這裏有三十章,你先瞧著。”

紅藥探手接了,卻一反常態地未及去看,而是轉首望住他,澈眸如水,映出將雨的陰霾的天。

“我能問問慧娘的事兒麽?”她啟唇問道,目中蘊著積壓已久的不解:

“不瞞你說,這一個多月來,我天天琢磨這事兒,總也想不明白,也不記得前世的時候,蕭家都發生了些什麽。”

她難得地黯然起來,眉輕攏、眼微垂,睫羽覆下來,眼窩下便有了一片細淡的影:“換以前我也不愛想這些,只這一次卻不一樣。”

她又擡眼去看徐玠,長睫如濃密的扇,攏住清瑩瑩兩汪眼波:

“從前你叫我做的那些,多多少少我還能猜出個大概來,唯有國公府這一遭兒,都是你在後頭安排的,我就像那裝點門面的人偶,你說一句,我便動一下,我就有點兒……”

她停住話頭,眼波睇去一旁,似是在思考該如何措詞,數息之後,方解嘲地一笑:“罷了,我腦瓜子笨,也不知該怎麽說,反正就那麽個意思,你應該能懂。”

說著,那眼波便又流盼而回,凝在徐玠的臉上,隨後,紅唇輕啟,吐出一句軟糯低語:

“劉瘸子,跟老身說說唄。”

徐玠險些沒一口噴出來。

前頭還說得好好兒的,最後這一句,破功了啊。

他咳嗽了一聲,顧自轉去階前坐了,從袖籠裏取出一方幹凈的素帕,迎風抖開,平平整整鋪在階上,方沖著紅藥招手:“坐這裏說,這話有點兒長。”

紅藥忙跟過去坐了,兩手捏住話本子,切切望向徐玠。

徐玠再度清了清嗓子,方道:“這話要從前世說起。前世的鴻嘉年間,我在遼北呆過段日子,就此結識了正在軍中的蕭四和李九。”

“蕭四?就是金執衛的那位蕭將軍麽?還有那李九就是李九牛?你前世就認識他們了?”紅藥連聲問道。

徐玠點頭嘆道:“是啊,上輩子就認識了,我們還結拜了兄弟。他們那時候都是小旗,下頭的兵老弱病殘,別說打仗了,種地都不成。”

他拍了拍衣袖,感慨萬千。

那個時候的遼北,赤地千裏,莊稼連年欠收,軍餉又遲遲不發,各大門閥勢力絞纏,致使邊軍羸弱不堪,能打仗的龜縮不動,不能打的卻盡驅前線,被金兵鐵騎殺得節節潰敗。

直到後來,金軍越戰越勇,積聚了大量的人、財、物,而大齊邊軍卻被殺得嚇破了膽,所謂能戰之兵竟逃得比誰都快,於是,一敗塗地。

徐玠勾起唇,將這些冰冷的回憶拋開,續道:“有一回,我們哥幾個在一處吃酒,不知怎麽便說起家中事來,蕭四醉了,就告訴我說,建昭年間,他家裏出了件大事,致使家道中落。”

怕紅藥不明白,他又解釋:“那時候我的樣子變得很厲害,他沒認出我來,且我也沒敢告訴他們實情,怕給他們招禍。不過,我卻是識得蕭四的,他一說家中出事,我便知道是在說國公府。”

“蕭將軍說的,便是……慧娘那件事?”紅藥試探地問道。

徐玠“嗯”了一聲,道:“的確就是此事。蕭四說,當年他母親做壽,三公主駕臨,壽宴辦得很熱鬧,卻不料他未婚妻殷姑娘淹死在了湖邊。因那一處荷葉特別多,屍首直到晚上才被人發現。”

原來,前世的慧娘,竟是真的淹死了。

紅藥不禁有些嘆惋。

這姑娘,真真是個可憐人。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又訝然,眼睛都張大了:“慧娘……是蕭四爺的未婚妻?可她……”

“心智不全,是不是?”徐玠接語道。

紅藥點了點頭:“蕭四爺怎會和個這樣的姑娘定了親?再一個,很快姑娘怎麽住去國公府了?這也不合規矩啊。”

徐玠嘆了一口氣,簡短地將蕭、殷、章三家的糾葛說了一遍。

待他說罷,紅藥便也跟著嘆氣:“這也真是陰錯陽差,那位章大姑娘也是被拖累得慘了,殷姑娘也是可憐。”因又問:“那後來呢?

見她大眼睛亮閃閃地,徐玠直是哭笑不得。

看起來,紅藥是拿這樁往事當話本子了,倒是聽得一頭勁。

略略沈吟了片刻,他便又說道:“前世時,慧娘死後,蕭家和殷家的親事便也作廢,國公府便又和懷恩侯府說定了親事,當年秋天,也就在差不多這個節氣吧,蕭四和章大姑娘拜堂成了親。”

他停頓了片刻,面上的神情有些覆雜:“也就在兩位新人進洞房的時候,那位殷家的族兄,突然找上了門。”

紅藥“喲”了一聲,忙問:“他這是打上門去了?要為慧娘討說法?”

“這倒沒有。”徐玠的面色有些冷:

“此人原是五年前某地之案首,卻並不姓殷,據說是先過繼到了殷家,後來又回了原籍,個中因由我亦不知。總之,這位案首當年鄉試落榜,便去外地拜師苦讀,後因思念殷家,回去了一趟,才發現殷家被大火燒了。”

紅藥立時接語:“他想是打聽到殷姑娘被國公府接走了,便一路尋上了門。”

“這就沒人知道了。”徐玠淡聲道:“他找上門後,要求見殷姑娘一面,結果可想而知,殷姑娘死了,國公府便把殷姑娘的舊物送還給了他,他也沒多說什麽,捧著東西就走了。”

“這麽容易打發的麽?”紅藥疑惑起來。

徐玠沒有直接回答,管自續道:“這位案首走後,國公府打聽到他是來京中參加會考的,還派人給他送過東西,他和和氣氣地收了,轉過年來,高中榜首,殿試時點中了狀元。”

紅藥一怔,旋即“咦”了一聲:“那不就是明年的事兒?可是,前世的建昭十六年,太後娘娘和三公主都……薨逝了,這還有殿試麽?”

“推遲了一個月。”徐玠言簡意賅地道。

紅藥點了點頭,又催促他:“那你快往下說,後來如何了。”

徐玠倒也沒去管她這聽故事的態度,只道:“這位狀元爺在打馬游街的時候,突然跑到國公府門口,高舉著一份婚書並一枚玉珮,大喊了三聲‘我族妹如今有個狀元兄長,可配得上你們國公府的門第了麽?’然後一頭栽倒。”

紅藥眼前似是浮現出彼時情景,狀元游街,那滿街得多少看熱鬧的,鬧了這一出,國公府可算丟了大臉。

徐玠此時又道:“此事太多人瞧見,當下便鬧上了朝堂,那狀元爺一口咬定殷姑娘是被國公府的人害死的,他拼著狀元這個名頭不要,也要給族妹討還公道。”

言至此,他忽地又嘆了一口氣:“此事一出,國公府、懷恩侯府並大半個督察院都牽了進去,彈劾兩府的折子撲天蓋地,最後還真有人查出,那殷姑娘的確是被人害死的,於是事情越鬧越大,最後便成了勳貴與文官兩方勢力的較量。”

紅藥越聽越是驚心。

一樁婚事、兩段姻緣,說到底也不過是家事、私德罷了,卻不想竟演變成了朝堂之爭,簡直匪夷所思。

念及此,紅藥忽地福至心靈,脫口而出:“那位狀元爺,便是文官一夥的先鋒官兒麽?”

徐玠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頷首道:“確實如此。”

紅藥便又道:“既然蕭將軍後來說家道中落,也就是說,這朝堂之爭,最後是狀元爺他們贏了。”

“是。”徐玠說道,面色漸漸沈肅下去:“此事最終得以消停,是因為那位章夫人死了。”

這轉折委實大出紅藥意料,她吃驚地看著徐玠:“章大姑娘……死了?”

“投繯自盡,一屍兩命。”徐玠的神情再度轉冷:“她死之後,國公夫人憂急交加,很快病故,緊接著懷恩侯也病死了。蕭四抱著殷姑娘的牌位續了弦,而後便是國公爺降等,蕭四自請去遼北從小兵做起,戰死疆場,連個後人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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