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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人間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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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嵐洹畢竟不能真的殺了繁袖,他實在氣急,指著繁袖道:“蠢貨!你以為凡人有幾個好的,不過是沈迷於色相,被你這張臉給迷住了!若是十分醜陋,或是現出妖物原型,只怕他早早屁滾尿流不知道要逃到哪裏去!”

顧晏明道:“我對繁袖之心日夜可表!你莫要在那裏胡言亂語,挑撥我們!”

嵐洹喝道:“大膽凡人,哪裏有你多嘴的份!”

他那一喝,繁袖尚可抵擋,顧晏明哪裏受得住,往後退了幾步,臟腑皆震,不由湧出血來。繁袖扶住他,擡眼狠狠看嵐洹,嵐洹竟楞了。

“三公子,我是你兄長雙修伴侶,論輩分,你尚要以我為尊。北海不是向來最有規矩,如何你卻對你兄長的伴侶如此無禮?既北海上下不視我為龍子伴侶,這與龍子的修緣,我不要也罷了。”

嵐洹氣急,道:“你敢!”

“我如何不敢!何況修緣結斷與否,只是我與閶邙的事情,沒有三公子你置喙之地!三公子,我還想要在人間住些時候散心解懷,三公子無事請回吧!”

繁袖在北海向來都是是少事寡言,如何有這般口齒伶俐氣勢咄咄的時候,嵐洹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把顧晏明狠狠看了,對繁袖道:“等大哥閉關出來,看你如何與他交代!這凡人的真心,我也等著看到底有多真!”

他向來脾氣不好,旁人是輕易不敢惹他的,今日卻難得忍著沒有立時發作。他一去,繁袖也是滿身的虛汗,松了口氣,就怕他不管不顧拿出刀來。此刻嵐洹既走,繁袖也沒了氣勢,只癱軟坐在地上,楞楞出神。

顧晏明上前抱住繁袖,低聲道:“我真是太高興了……這輩子從來沒有這般歡喜高興過……繁袖繁袖,我的繁袖,我的心頭月,你卻能為了我,為了我……我的繁袖……”

繁袖卻沒聽見他說什麽,只是怔怔看自己手掌,看滑落下的衣袖下,手腕上露出的那個朱色痕跡。

一滴水落下來,他擡眼,看見欣喜若狂且笑且淚的顧晏明,心裏一片空茫茫,於是擡手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漬,問他:“你怎吐了血?”

顧晏明恨不得把繁袖揉到骨子裏去,道:“我無事的,我要與你共度一生,這點子小傷不妨的。”

“你如何又哭了?”

顧晏明頓了頓,輕輕親繁袖的嘴角眉梢,道:“這是心裏太歡喜了,所以承受不住,才要落下淚來。”

“這是什麽滋味,我怎麽從來沒嘗過?”繁袖怔怔問他,又問自己,“我從前也愛哭,後來就不大哭了。我此刻心裏頭酸酸的,只怕也要哭了。”

顧晏明哄他,道:“喜怒哀樂本是人之常情,這些你雖然不太懂,若是都嘗了滋味,才知道,這般有淚有笑的,才是人活著的滋味。”

“我不是人,又怎麽知道人活著的滋味。”繁袖想了想,反手也抱住了顧晏明,“我已經沒有留在北海的理由了,不如就這麽跟著你在人間吧,也嘗嘗人活著是何滋味。”

可是他們並沒能像當日所說的那般,執手百年共閱紅塵。要說還是二公子厲害,他甚至沒有出面,便不費吹灰之力解決了顧晏明。

也不怪顧晏明,他為繁袖所迷,犧牲頗多。然而他畢竟是自小沒有受過挫折,從來都是萬事都極其順心的,一朝失了顧家的庇佑,入不敷出,才知道人世艱難。這個時候,他遇到一個極其美麗的小姐,家財萬貫,精通琴棋書畫,待人冷若冰霜,卻一眼就愛上顧晏明,非他不嫁。小姐是個多情的,不忍情郎辛苦,拿出許多錢財要資助顧晏明。顧晏明自不肯收。——然而有這麽一個美麗至極的大小姐如此傾心自己,世間任何男子心中都不會不得意。

何況繁袖一直不願意讓他碰。

等到那小姐輕解羅裳自薦枕席之後,顧晏明的心,也就再不能堅定了。

顧晏明又連發了幾夜的噩夢,夢中,或是他變得垂垂老朽,而繁袖依舊還是纖塵不染皓齒朱顏;或是繁袖變得面容醜陋兇神惡煞,將人活活吞下;或是繁袖將顧家眾人盡數殺死,顧夫人身陷血泊,繁袖卻笑盈盈道:“顧郎,再無人阻攔你我了。”

他自夢中驚醒,心有餘悸,第二日再看見繁袖,便想起夢中種種可怕駭人又極其真實的噩夢,竟不敢正視繁袖。

繁袖什麽都不知道,漸漸顧晏明在外頭的時間越來越長,不能再像當初那般整日陪著他游玩盡興。他就一個人靜靜坐在窗臺下,把那些繾綣纏綿的話本一頁頁翻過去,在薔薇架下看雨打芭蕉,在秋千上看頭頂的風箏和浮雲。幾上的鮮花日日換著,卻再沒人執筆將此景入畫。

然後有一天,顧晏明滿臉愧色跟他說,他要回去娶親了。

那個小姐已經珠胎暗結,她是家中獨女,父母疼愛無比,也不計較她行事不端,只要她與顧晏明成婚即可。顧夫人也來找他,萬般苦口婆心相勸,叫他娶那小姐。顧晏明為人子,生母跪在自己身前苦苦哀求,他怎能再叫他們失望?

繁袖問他:“你說過要我陪你同行,如何你自己卻要同別人在一起?”

然而顧晏明真的是已經盡力了,他為繁袖做那許多,到底繁袖心中還是沒有他。顧晏明欲與繁袖顛倒鸞鳳,繁袖總是不願,他也只好罷了。久而久之,如何心中不生怨恨?

繁袖道:“我若與你歡好,便是害你。”

他是魅狐,凡間男子若與之歡好,便會折損精氣,時日一久,必然傷身殞命。

顧晏明道:“既然如此,你我到底非同類,殊途難同歸,早日散了也好過日後生出許多煩惱怨恨。”

繁袖將顧晏明仔細看了,便問他:“你遇上了什麽人?我要見她。”

顧晏明大驚失色,以為繁袖要遷怒於小姐。

繁袖不再理會他,慢慢收拾了所有看過的話本故事,將它們依次擺放回去。又倒了瓶中的水,取出那鮮花,將它變作一根小小的發帶,才對顧晏明道:“你當日對你母親說,我是極其良善的,願意拿性命擔保。今日你卻疑我起了殺心,這般維護她。想必是我非你族類,到底叫你害怕了。”

顧晏明低聲道:“是我癡心妄想,竟要撈水中月在懷,如今才想明白,終究也是一場空。不如早早醒來。”

繁袖將發帶送給顧晏明,對他道:“你既已不再願陪我,我便離去。只是這發帶你要日夜隨身帶著,它可護你,算是我謝你帶我入紅塵走這一樁。”

繁袖去得毫不留戀,顧晏明反倒失魂落魄,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收拾了那小院,回去與那小姐成婚,做回了一呼百應眾星捧月的顧少爺。

小姐卻說,“這兩日我與你在一塊,只覺得胸悶頭痛,實在難受。”然後竟好端端小產,幾個大夫都看不出緣由。

尋了高人來一看,說是顧晏明頭上的發帶有極其惡毒的妖邪法術。顧夫人聞聽是繁袖所送,疊聲大罵,一定要看著顧晏明將其燒毀。

顧晏明驚疑不定,還是聽了話,將發帶燒毀。後來顧家又去那小院,繁袖用過的一切器物都盡數毀去。

然而顧晏明的身體還是漸漸虛弱起來,最後臥榻不起,如何的神醫妙手也都診斷不出,只知道顧少爺時日不久矣。顧夫人日夜燒香拜佛,怨恨妖邪不願意放過顧家。

可是神仙也救不了顧晏明了。

顧晏明臨死前,繁袖還是去看了他。病榻前冷冷清清,那小姐不知去向,顧夫人傷心欲絕已經病倒。顧家忙著給顧晏明安排後事,上上下下亂成一團。伺候顧晏明的小廝和丫鬟湊在一塊兒說笑,竟也顧不上快咽氣的少爺。

顧晏明睜開眼,屋內靜悄悄一片,屋內沒有一個人。他睜著眼出神,口中喃喃念著繁袖的名字。

繁袖道:“我在這裏。”

他還穿著人間的衣飾,卻不再華美精致,布衣木釵,依舊還是那般的明艷動人。

顧晏明嘆道:“你走的時候,我該把那些衣裳都叫你帶去,你穿著它們真好看。”

繁袖道:“我也無謂穿得如何。”

“我知你怨我,是我對你不住。這幾日我一直夢中你我當日在夜市相見情形,醒來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如何你我便就走失了?”顧晏明吶吶自語,他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什麽話都不怕說出口了。“我知道你必定還要來見我的,取我性命去,我便躺在這裏等著你。死前若還能再見你一眼,我心裏也著實歡喜。”

繁袖道:“那日你說恨君不似江樓月,那幾句我很喜歡。前日我又翻了人間的詩詞,才知道你說的只是上闋。原來還有下闋。”

下闋是“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這般寓意不好,當日的顧晏明自然不肯說。

可是這首詞,顧晏明送他的水中月,都是讖語。暫滿還虧,團圓不能久。水中月鏡中花,都是虛華,最後都是一場空。、

他們之間,好像註定只是一場浮華迷夢,醒來便就什麽都沒了。

顧晏明想起這些,不由湧出淚來。繁袖看他這般,坐在病榻旁為他擦淚,道:“我聽說人死前要面帶笑顏,否則來世便會不順意。”

顧晏明道:“你若要我性命,只管拿去。”

“我要你性命做什麽?你要走了,我來陪你的。”

便是到最後,顧晏明為繁袖落下淚來,心裏卻還是以為是繁袖的報覆才叫自己丟了性命。繁袖說只是來陪著他,他又要趕繁袖走,不要他看見他這般狼狽模樣。

繁袖沒有解釋,見顧晏明如此,也不再說什麽,臨走時道:“你送我的水中月,我很喜歡……我也以為我能陪你一直到最後。”

可是,既然你不要我了,我還留著做什麽呢?繁袖回頭看他一眼,慢慢搖頭:“我送你的,你卻不喜歡,否則也不會如此。罷了。”

顧晏明突然掙著力氣喊起來,道:“繁袖!繁袖!若有來生,我必不負你!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奈何繁袖已經消散了身形。屋內只餘下一地銀白的月色,窗外依舊是皎潔明亮的圓月,卻到底不如那夜在萬妖夜市所見的那般叫人驚心動魄。

見了一眼,誤了一輩子。

顧晏明發喪的那天,顧家的少夫人也失蹤不見了,那大戶岳家竟也平地消失了。

事後論起來,顧少爺到底是天妒英才,才一連遇上兩個妖邪狐媚,逃得了一個,逃不了另一個,最終丟失了性命。

然而這些到底是些閑話,漸漸也不再有人記得有那個一個顧少爺,文采很好,生得好看,卻壞在是個癡情種子。

繁袖隱去身形看了一場人間生死大夢,不知為何,竟也落下淚來。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真正恨上了海宮。

二公子果然好手段。

繁袖是魅狐,生得那般迷人。他便尋來另一只魅狐,一樣是天姿國色顛倒眾生。顧晏明能被繁袖所迷,對繁袖的心意有一絲毫的動搖,便自然也逃不過另一只魅狐的手段。

只是區別在於,繁袖不會害他,而她卻不會舍不得不害。

這些鮮活美好的真心和性命,就這麽被作踐,被當做了一場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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