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five

夏寧遠在加州舊金山開始了一段陰雨綿綿的冬天。她生長於北方一座海濱城市，印象裏的冬季只是結冰的海面和摧骨的寒風。這個冬天對她來說溫柔得讓人驚喜。

斯坦福大學的經濟學非常有名、在學界口碑出色，寧遠跟著導師來訪問，除了日常助手的工作和學術研討會，她也蹭一些大學課程。加州的民風開放在這所聞名的大學裏可以一覽無餘：世界各地的學生和老師、帶著不同的信仰或是膚色、講著不同的學術觀點。全面的通識課程，濃厚的學術氛圍、高水準的講座、生動的案例分析……她走在校園裏總看著有說有笑三五成群的學生們，驀地發覺她關於大學的美好願望都在放映。

想起曾經為一個人放棄保研、勉強工作的那三年，她不是第一次後悔了。但是這一次她好像看著自己最寶貴最有理想的年華抽身而去，和她身體分離的那一瞬間她只覺痛不可耐，終究只能在一片模糊的淚光中看著那三年默不作聲地和這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擦肩而過、向著相反的方向奔去。

時間好像是鋼琴節拍器，一天天都踩在一個節奏上。寧遠不忙的時候也去舊金山街上走走，午後多遇上雨天，她就到街邊小店裏坐一會兒，一杯咖啡一本書就能打發一下午的漫長時光。久了店裏做零工的姑娘也認識她。發覺她是剛到此地的中國人，每每笑著問她：“Do you like San Francisco?”

“Sure. And especially the weather.”寧遠笑得大方。其實她並不喜陰雨，但是溫和濕潤的冬天給了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她坐在固定的位置，靜靜地看著窗外路過的行人穿著風衣打著傘，看上去愉快歡欣。沒有人是北京金融街那般行色匆匆千瘡百孔的模樣。她看著看著，然後就會自然而然的想起陸勵成。明明才發生不久的事才見不久的人，為什麽在異國他鄉的午後就仿佛就地蒸發一樣，音容面影都像一縷輪廓模糊的香煙。想起一周前的某個中午，陸勵成還在給她打電話，聲色溫和地勸她多休息一下。幾分是客套話她不清楚，但是他特地打個電話過來寒暄，寧遠能察覺到他待她確是有幾分特別的。心恍惚地就往下狠狠墜了一下。這份萍水相逢的荒謬讓她不敢往下想更不敢證實。每每到此，戛然而止，一笑繼續埋頭。

她竟也常常想起這樣偶然相識的人，這不在她的預期裏。逃脫預期的事情常常讓她覺得很不安全。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寧遠花了點時間去了次金門大橋。高中的時候因為看《玻璃之城》，想著以後一定要和男朋友一起去。那時候她心裏其實早已默許了要牽手的人。她不急、不奢望，甚至於內心完全不抱希望——可是，她只想在灰燼裏殘存的一絲虛妄的火星裏，等他願意回頭看到她。

而現在她已沒有人可等。她不過是想像過去到普陀山一樣的去還個願，凝望著夕雲的時候看出他淡起淡落的面孔。原來時光躊躇著過去的時候，已經把一個人的等待凝固成一種永恒的姿態。明明已經不輕易再去觸碰了，卻還是在某一刻錯愕的發現已經在想起他的路上。她想起每一個和他一起度過的白天夜晚，想起牽手擁抱親吻，想起冬天他脫下手套一只一只地給她戴上，想起他奔波了一個城市來看她踢球賽……

直到有一天發現她曾經以為得到的全世界都是假的。

手掌離開面孔，指縫的邊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眼角還在繼續流著滾燙的淚水。

這些，就是他留給她的僅有的印記。

眺望著遼遠的金門海峽，冬日的風吹不動它的靜謐無波。寧遠取下了項鏈。一條細皮繩上掛著發亮的小尾戒。她沒騙陸勵成：她確實不帶尾戒——不帶在手上。分手之後掛在脖子上，它垂在離胸口最近的位置好像能聽到心死的聲音。寧遠當時覺得沒有更合適的地方了。

再沒有人打電話囑咐她按時吃飯，沒有人千裏迢迢地過來陪她過一個周末。她又開始度過不戴手套的冬天，也習慣了每個月自己記日子泡紅糖水熬四物湯、疼得不行的時候請個假躺在床上裹著棉被咬咬牙挺過去。

和在一起之前也沒有什麽不同。年少時候固執己見的暗戀給非他不嫁的雄心是好是壞，想著想著就變得惘然。

沒什麽可彌補的。這段感情裏她沒有任何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寧遠凍得僵硬的一哆嗦，臉上一陣抽搐，把戒指丟進了深深地金門海峽。

所有豆蔻之年的期待，所有欲說還休的暧昧，所有不堪回首的甜蜜，所有沈浸其中的獨角戲，所有心如死灰的許諾——都扔掉了。在夢開始的地方。時光最後還是畫了一個完整的圓，欠了一步的人、錯了一步的事，終究是要還的。

看著冰的關節白森森的手，夏寧遠轉頭回去了。

金門大橋的夢結束了。

跨年夜沒什麽新鮮的安排。寧遠一個人在酒店窗口看著舊金山萬家燈火、拉上了厚厚的布幔窗簾。翻箱倒櫃只有速溶咖啡，泡了一杯準備開始每年例行的“儀式”：跨年夜讀《呼嘯山莊》。

還未坐定手機便響了。寧遠略略發楞。她沒有換手機號碼。平常會打電話的都是熟人，可是熟人都知道她在美國，哪有人會打電話。定定地撿起手機，來電人竟是陸勵成。

縈繞了好幾天的不安又湧了上來。有一瞬間她甚至想要掛斷。短短的鈴聲循環地響了七八遍她才猶豫著接起來。

“新年快樂。”

寧遠一楞：“謝謝，陸先生。”

電話另一頭的陸勵成好像不是很輕松地嘆了口氣：“你什麽時候能不叫我陸先生？”

寧遠頓了一下，局促地笑一聲。“那該叫什麽”這句話生生地被卡在喉嚨裏。夏寧遠有一種再問下去會被騙上鉤的感覺。有些話她不能讓他有機會說出來。

“你算好時差了？”

“也不是什麽難事。”

“我好像沒告訴你我在斯坦福。”

“你一個人過年嗎？”陸勵成不接話茬。他沒有告訴寧遠他費了多少周折才打聽到一個無名學生跟一個他不知道名字的老師在美國的哪個時區學訪。

寧遠淺笑，聲音裏帶點撕裂：“沒關系，中國人也不興過這個年。春節回家就好。你明天放假嗎？”

“是今天。”

寧遠恍悟，北京早就進入新的一年了。

“現在祝你新年快樂是不是有點晚？”

“反正你一貫如此，什麽也不走心。”陸勵成有點愉快又有點遺憾。

“我怎麽給你留下這麽個壞印象——”打趣，停頓，“你打電話來特意問我新年好的？”

陸勵成似乎在措辭。過了一陣子他有點謹慎地開口：“不完全是。”

夏寧遠隱約聽到了陸勵成在電話那邊吸氣的聲音，心裏一陣發緊。她怕他什麽都不說，卻又擔心他說點什麽。好多次她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幾個迷迷糊糊的午夜夢回，她甚至無法躲開自己的回避、腦海裏不期而遇地鉆出一個聲音：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每次都被自己驚得一身冷汗。

“陸董你不說話，這樣故弄玄虛是在耍大牌嗎？”寧遠抓準時機咯咯地笑了起來。趁他沒有開口把可能的風險扼回去，這風投的職業道德反而像是她的本能了。

在北京的陸勵成一陣錯愕。他讀懂了夏寧遠的躲閃和裝傻，只能笑著搖頭。下午四點鐘的陽光開始讓他腳下的影子拉長，多少個日子裏這靜默的日光都是一樣。

“我想問你什麽時候回來。”他苦笑著把原本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我才到美國六天，你就問我什麽時候回去。”寧遠笑，“急著請我吃飯啊？”

“對。”陸勵成倒也不客氣。

“看來陸董最近是真的不太忙嘛。還能時不時想起我來。”

“IPO都停了兩個月了，你讓我忙什麽去？”陸勵成一陣自嘲，“這年頭投行也不好做，夏小姐就多體諒體諒我們這些閑人吧。”

寧遠當然知道陸勵成閑不了。一則雖然IPO暫停、但是投行可不會幹等著開閘的，這段時間必然更忙；二則他做到執行董事，也不可能只做公開發行。看來陸勵成不是以為她專心學術不問世事，便是小看了她了，扯個謊都這麽漫不經心。

“你別說笑了。”寧遠也不惱，笑著勸他，“有事還是快去忙吧，不用搭理我。早點忙完可以早點休息。而且這越洋長途也挺貴的。”

陸勵成聽見電話那邊寂靜一片。夏寧遠一個人在異國他鄉過新年她也心靜如水、想要勸走主動來陪聊的人，這麽不纏人的姑娘倒也少見了。

“那好，你也早點休息。本來這麽晚打電話還擔心你睡了。”

“可是你還是打了啊。”寧遠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這一句說得陸勵成語塞。他真的有幾分不好意思，覺得好像自己在纏著人家姑娘一樣。

“好啦，開玩笑的，早習慣熬夜了我睡不了那麽早的。”寧遠催他，“我看一會兒書就躺下了，你別熬太晚。身體重要。”

“好。”陸勵成心裏竟是有些欣喜。不管夏寧遠是不是客套話，這些久未有人對他說過的寒暄他都收下了。

寧遠放下電話，覺得身邊飄蕩著無盡蒼茫的夜色。“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她驀地就想起這一句來。高中學《孔雀東南飛》的時候是講公開課，要下課的時候老師要他們選一句覺得寫得最好的。當時寧遠心裏就選了這一句。有點蒼涼的話，但是蒼涼至極竟然是心如止水的平靜。她當時在想，這可能不是一句第三人稱的敘述，而是劉蘭芝的眼睛所看到的。她到底要多麽深愛著前夫，以致在改嫁之時全無大悲大痛，而似個癡人一般孤苦、呆滯地看著夜幕低垂。

寧遠竟然一時想不起來後面兩句，她有點強迫癥，每到這種想不起來事情的時候就很惱火。看了一會兒《呼嘯山莊》，翻到凱瑟琳故世的時候，她猛地一拍大腿喊了出來：“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

寧遠喊完僵硬了一下，尷尬地幹笑了起來：這麽兩句詩，早知道還不如想不起來……新年夜多不吉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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