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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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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點點亮起來了, 明?雪霽看見蒼茫的山的輪廓,看見路邊灰白的楊樹的影子,這是她半夜裏摸黑逃出來的路程,此時看著全然陌生, 飛快地, 遠離了海邊。

舅舅這時候肯定已經下船了吧。舅舅生得什?麽?模樣?應該跟母親很相像吧,都說外甥隨舅, 也許她長得也像舅舅呢, 真想?看一眼,明?明?就差那麽?一步了。

心裏空落落的, 相見的歡喜和無盡的惆悵難過交織著,不想?說話,默默地看著前面的道路。

元貞緊緊摟著她,低頭?問道:“累不累?”

明?雪霽沒有回頭?,搖了搖頭?。

元貞摸了摸她冰涼的手,壓住了,箍在腰間。她肯定累壞了,折騰了大半夜, 天氣又這麽?冷, 她手都是冰涼。貼緊了用體?溫暖著她:“你?睡吧,我抱著你?,不會有事的。”

馬匹顛簸著,搖搖晃晃, 他?像從?前那樣一手抱著她, 一手控制著馬匹, 她的腳依舊踩在他?腳上?,軟軟的沒什?麽?力量, 自然也不可能踩疼他?,她不用自己操心,不用像那時候跟著楊桃學騎馬一樣,緊緊扳著馬鞍,緊張又興奮,現在,她只需要在他?懷裏,依靠著他?的力量,便是睡著了也沒關系。

可她睡不著。看著一點點明?亮的天色,白楊曠野遠山,一切都這麽?新鮮,這麽?開?闊,她第一次離開?京城,沒想?到只有短短兩天。

“不睡嗎?”元貞撫她的臉,又來捂她的眼睛,“是不是太亮了睡不著?”

雖然失而覆得,但不知怎的,心裏仍舊是不安的,好像稍稍一松手她就會消失,於是不自覺地把人摟得緊些,更緊些。

“不想?睡。”明?雪霽終於打起精神開?了口,“松寒。”

“嗯。”元貞低聲回應,馬蹄鐵打在土路上?,悶悶的聲響,聽見她澀澀的嗓:“我真的很想?回家,想?看看我舅舅,我外公。”

這讓他?心裏一下子惱怒起來,那點不安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家?她自己也說他?們算是成親了,那麽?他?們在一起的地方?,才是她的家。浮洲島算什?麽?家?那是邵家的地方?,她又不姓邵。

摟緊了,下巴壓在她薄薄的肩頭?,她躲了一下,又被他?壓住,元貞壓著慍怒:“現在才是回家。”

也不要什?麽?黃道吉日了,都是狗屁,打起仗來從?不挑選什?麽?黃道吉日,他?還不是照樣打贏了。快點成親,名正言順。趕著走的話,明?天傍晚就能到,東西都是現成的,拜堂也快得很。“我們到家就成親。”

明?雪霽心裏一跳,終是忍不住舊事重提:“松寒,再緩緩吧,現在成親對你?不好。”

“你?別聽那些人放屁。”回頭?,看見他?壓緊的眉眼,“成不成親,他?們都會找我的麻煩,我也不怕多這一件。”

“不一樣的。”明?雪霽耐著性子解釋,“我不想?做他?們的靶子,而且我走了,起碼他?們沒有這麽?現成的借口彈劾你?。”

彈劾,彈劾,這不是他?第一次從?她口中聽見這兩個字了,開?始讓人覺得好笑又可愛,如今卻更多是焦躁。元貞極力壓住怒意:“沒了這個借口,還有別的借口,我又不怕,該怎的就怎的,除非他?殺了我。”

“別!”明?雪霽怕了,不想?從?他?口中聽見這個殺字,急急來捂他?的嘴,“你?別這麽?說。”

“他?殺不了我,我也不是任他?揉搓的。”元貞低著頭?看她,薄唇在她手心裏,略一觸碰,粘粘的澀澀的,心裏生出另一股燥,“這些事你?不太懂,聽我的就行。”

熱意從?手心傳到心尖,同時又發著冷。她已經很久沒聽人說過她不懂了,從?前計延宗總這麽?說,雖然隔了這麽?久,聽見這句話,還是本能地覺得瑟縮,那些藏在心底揮之不去的自卑,突然又湧出來。明?雪霽鼓足勇氣:“我不懂的事,你?可以跟我說說。”

“惡心得很,你?又何必知道。”元貞低頭?,胡亂在她臉頰上?一吻,“聽我的就行。”

馬匹跑得很快,他?是真的很厲害,她跟楊桃同騎的時候那樣顛簸,全身都要繃緊了,才能勉強應付,此時卻穩穩被他?抱在懷裏,絲毫不用操心,只是靠著他?坐著就好。可這樣子,她不喜歡。

她更想?自己踩著馬鐙,抓著韁繩,哪怕手心磨得發紅打泡,哪怕顛簸得骨頭?都是酸的,但心裏是歡喜的,她不是什?麽?都不懂的沒用人,她也可以學,很多事情,她都能學會。

入夜時在義縣投宿,住的是靠近衙門的客棧,包下全部院落,親兵在外面警戒,沒有丫鬟服侍,元貞自己提來了熱水。

嘩啦啦倒進?臉盆裏,挽她的衣袖,替她洗手洗臉,他?動作很大,水花弄濕了領口,明?雪霽推辭著:“我自己洗就行。”

“你?手都凍木了,我來。”元貞不肯,到底替她洗好了,又拿帕子給她擦。

明?雪霽感?覺到他?指側的繭子,沙沙的磨在臉上?,讓人心裏濕著,怎麽?都沒個開?交,他?給她擦完了,就著她的剩水自己來洗,奔波幾天,發髻都松了,黑而硬的發絲垂在耳邊,明?雪霽伸手替他?掖住:“松寒。”

“嗯?”他?擡眼看她,臉上?濕淋淋的都是水珠,“怎麽??”

明?雪霽也不知道要說什?麽?,頓了頓:“累不累?”

肯定是累的吧,眼圈都黑了,衣服全是皺的,只怕是一直不曾合眼,不然不能追得這麽?快。感?念著,又難過著,亂紛紛的,怎麽?也理不清頭?緒。

元貞胡亂抹幹了臉,在她唇上?一吻:“不累。”

比起打仗的時候,這點累算什?麽?,無非是兩天三夜不曾合眼,況且得她這一句問,比什?麽?都強,再讓他?扛上?幾天幾夜也都可以。提起剩下的熱水嘩啦啦都倒進?腳盆裏,忽地一笑:“我給你?洗腳吧。”

明?雪霽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攔腰抱住,按在椅子上?,他?熟門熟路扯了鞋襪,手心貼了她的腳心:“看把你?凍的。”

她到底還是身子弱,這邊又冷,跑了一整天腳簡直凍成了冰坨子,握住了放進?腳盆:“好好泡泡。”

溫熱的水晃動著,環抱著皮膚,他?伸手來替她洗,明?雪霽怎麽?都不肯,掙紮著躲閃著:“我自己來。”

怎麽?能讓他?給她洗腳,多臟,況且是他?呀,她怎麽?敢。羞得脖頸都紅透了,誰能知道此時的滋味,比肌膚相親更讓人忐忑緊張。

“我來。”元貞哪裏肯聽她的?蹲在她腿邊,抓緊了按住,讓她絲毫動彈不得,手指順著腳踝滑下去,說是洗腳,其實他?並?不講究,平常也都是胡亂弄過,此時給她洗,卻得細致了。

揉捏著,打著圈,指腹擦過去,壓著按著,小小的指縫裏,淡粉的指甲邊,沒有一處不滑,不水,不可憐。讓人膨脹著,只想?要去那個溫暖濕潤的地方?。牙縫裏開?始發癢,很想?咬,於是一口咬在她腿上?,看見自己的牙印,聽見她時緊時慢的抽氣聲,元貞喑啞著嗓子:“以後不許再跑。”

頭?腦全是混亂的,聽見了,又想?不清楚,溫熱的水環繞著蕩漾著,他?的手燙得厲害,像要把這水都加熱煮沸了,像要把她燒化了,明?雪霽喘不過氣,發不出聲。

“回去就成親。”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你?想?見邵家人,等咱們安頓下來以後,讓他?們來京裏見你?。”

所以,這是他?的讓步嗎?腦子亂得不行,聽見他?帶幾分任性地補了一句:“邵七不行,討厭得很。”

嘩啦一聲,他?抱起她,腳上?帶著水,甩出水珠子的弧線,他?把她丟在床上?,壓了過來。

明?雪霽醒來時,在灰白的晨光中,看著元貞。

他?還沒醒。他?應該是累壞了,微微打著鼾,濃密的長睫毛垂著,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

讓她心裏生出無數柔情,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輕輕碰他?的睫毛。紮紮的,癢癢的,像小獸的毛,蹭在指腹。他?一下子醒了,電光石火之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明?雪霽吃了一驚,像被鐵鉗箍住,發著疼,還沒出聲時他?眼皮一撩,看清楚了是她,重又合上?眼。

“簌簌。”他?喉嚨裏咕噥了一句,手上?撤了力,又睡著了。

他?實在是累了,這麽?久不曾休息,昨夜又不肯消停。明?雪霽心裏軟著,輕手輕腳起身穿了衣服,將?門推開?一條縫。

外面有人,左右各兩個,把守著門前。明?雪霽立刻關了門,臉上?火燒火燎起來。這些人守得這麽?牢,昨夜的動靜,也許都聽見了吧。讓她怎麽?有臉出門。況且就算能出了這道門,她也走不掉。

他?要她回去成親,可回去之後,又是跟從?前一樣的死局。她說服不了他?,他?從?來都不是肯聽勸的人。

“簌簌。”元貞不知什?麽?時候起來了,從?身後抱住她。

他?直接從?床上?下來的,衣服都沒穿,灼熱的身體?貼著她,湊在她頸窩裏蹭著,聞她身上?的氣味:“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睡不著。即便昨夜裏那樣累,合著眼也一直都是半夢半醒。好像聽見馬蹄踩著細沙的聲響,聞到帶著鹹腥氣的海風,看見海船拖著巨大的陰影,飛快地向她駛來。就差那麽?一點點了。

喉嚨堵住了,徒勞地做最後的努力:“松寒,讓我回家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等春天我一定回來,跟你?成親,好不好?”

他?眉目間惺忪的睡意一下子變成冷厲,低頭?咬她,又在她唇上?蹭了蹭:“不行。”

他?拖著她按回床上?,自己飛快地穿好了衣服:“走。”

連綿望不到頭?的長路,單調的馬蹄聲,拖在旁邊人和馬的影子。明?雪霽沈默著靠在元貞懷裏,他?們出了義縣,看見了往燕北去的路,白楊遠山一路延伸著往正北方?向去,明?雪霽側著臉望著,看見元貞也回頭?望了一眼,飛快地又轉回了頭?。

“松寒,”許久不曾開?口,此時嗓子澀得很,明?雪霽咳了一下,“戎狄真的會打過來嗎?”

“你?別管了,讓他?們折騰去。”元貞怕她嗆了風,手臂往前湊著,虛虛擋著她的口鼻,“皇帝覺得馮大年行,就讓他?上?,關我屁事。”

他?輕嗤一聲,鄙夷不屑,明?雪霽沈著一顆心。他?沒有否認,那麽?戎狄,的確會打過來。一戰之下,多少?亡魂。她真的害怕,昨天那短暫的交手,血腥的氣味簡直就是噩夢,她這輩子都不能忘。他?又怎麽?可能真的不管。“你?那些舊部下,現在有多少?在燕北?”

元貞頓了頓,想?說這些事她不必操心,然而她問的,又恰恰是他?的心病。他?那些舊部下都拆散了,有不少?在馮大年手底下。戎狄會打過來的,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必定還會不顧生死沖在前面,可馮大年那個廢物,又有什?麽?本事打。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到時候那些人,還不知有多少?傷,多少?亡。

祁鈺這個蠢貨。總防著他?壓著他?,笑話,以為天底下的人都像他?一樣汲汲營營,滿心滿眼都只有那把龍椅嗎?讓給他?都懶得看一眼的玩意兒?,偏偏把曾經親密如兄弟的人,變成了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不,也許祁鈺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是他?和鐘吟秋看走了眼。

“松寒,”聽見她軟軟的聲音,“你?肯定不會不管,對不對?那就不如我先回家,你?也能少?些顧慮,該如何就如何。”

她現在,越來越有主見了,而且有些事,她也並?沒有說錯。可他?不能聽她的。“回咱們的家。我們成親,別的事你?不用管。”

縱馬穿過荒野,穿過京畿一個個鎮甸,越來越近了,看見京城矗立的城墻,幽深寬闊的門道,太陽落山了,無數人和車擠擠抗抗往城裏進?,元貞縱馬往圓山的方?向去,笑意泛上?兩靨:“走,回家!”

回家嗎。明?雪霽擡眼,望向另一側沈沈的城墻。回家以後呢。

人馬如狂雲般湧走,稍後,元持從?女墻後露出身形:“計兄怕是不知道吧?明?夫人前兩天逃走了,看這樣子又被我兄長抓回來了。”

計延宗大吃一驚,狂喜湧上?來,幾乎站不穩:“你?說什?麽?,她逃了?”

坤寧宮。鐘吟秋手裏捏著一點藥渣,打著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裏泛著甜腥氣,聽見外面宮人通傳,祁鈺來了。

急急將?那點藥渣塞進?袖子裏,臉上?的蒼白還不曾收斂,祁鈺已經進?來了,笑得歡暢:“告訴你?一樁新鮮事,松寒那位明?夫人逃走了不肯嫁他?,被他?千裏迢迢追過去,聽說剛剛押了回來。”

鐘吟秋笑不出,還在發抖,冷到了極點,看他?笑容滿面站在眼前,俊雅的臉在燭光底下泛著黃,扭曲著拖著陰影,好似鬼怪。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祁鈺留意到她古怪的眼神,走近了,柔聲問著。

“沒事。有點冷。”鐘吟秋搓搓手,又來捂臉,擋住蒼白的臉色。真是冷啊。這麽?多年。整整十幾年,從?少?女到他?的妻,又做了他?賢良淑德的皇後。不過是個笑話。“為什?麽?不肯嫁?”

“誰知道,”祁鈺還在笑,“聽說松寒已經安排下去,今晚就要成親,我得召他?過來問問。”

問問。她也有那麽?多話想?問。然而現在,問與不問,有什?麽?意思呢。她曾問過那麽?多次,該死心了。鐘吟秋低頭?:“好,你?問問。”

圓山。

紅氈從?半山腰一直鋪到新房門前,大紅燈籠從?山腳掛到山頂,如一條看不見頭?尾的火龍,元貞緊緊握著明?雪霽的手:“我們拜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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