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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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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西斜,計延宗憑欄回頭,向酒席上看了一眼。

杯盤狼藉,正中擺著的插花殘了大半,周慕深帶了酒,紅著兩只眼睛正在跟明素心說話,另外幾個在劃拳,袖子蹭到殘羹,沾得淋淋漓漓。

所謂貴家公子,也無非如此。計延宗轉回頭。

隔著花木,看見中庭一人腳步匆匆,明孟元正往外走。他大約,是去計家的。也該他去了。計延宗垂目,遮住眼中的冷意。很好。

“英哥,”明素心在身後喚他,“你一個人在那邊做什麽呀?”

計延宗在回頭的剎那,唇邊帶上了笑:“有點中酒,在這邊吹吹風。”

明素心丟下周慕深過來,挨著他一起站著:“今晚就在家吃吧,我讓廚房做你最愛吃的乳酪煎酥。”

乳酪煎酥,三年前的愛好了,這三年裏窮困潦倒,這樣精致的吃食一次也不曾嘗過。計延宗看著屋脊後墜下的夕陽,想起在鄉下每到這時候總會升起炊煙,總會有人守在竈前,野菜稀粥、雜和面餅,甚至有時候只是清水鍋裏幾粒米,那麽簡陋,遠遠比不上乳酪煎酥,卻總是熱騰騰的,讓人不甘、憤懣,也讓人安心。

她這時候,應該正在做飯吧?笑意更加溫潤:“好。”

王府別院。

張氏掀簾進來:“雪娘啊,都這會子了,還不做飯?”

明雪霽沒有回頭,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窗外。

天快黑了,計延宗還沒有回來,她有那麽多話等著問他,可心裏又隱隱覺得,也許,不必問了。

“好了,娘知道你心裏還沒轉過來這個彎,不過就算想不通,這飯也不能不吃是不是?”張氏走過來拉她,“走,快做飯去……”

“姐,”門外傳來明孟元的聲音,“你在嗎?”

“哎喲,是親家少爺呀,”張氏先一步迎出去,打起簾子,“快進來坐,你姐在呢。”

明雪霽回頭,遲鈍的思緒中生出一絲疑惑,是幾時,張氏竟跟明孟元這麽熟悉了?

“姐,”明孟元走進來,“我有事跟你說。”

明明心如死灰,此時又忍不住濕了眼睛,聽見張氏連聲道:“你們姐弟倆慢慢說,我不吵你們了。”

她轉身離開,掩上了門,屋裏安靜下來,明雪霽哽咽著問道:“阿元,他們後來打你了沒有?”

她不怕挨打,但弟弟還小,若是因為她挨了打,讓她如何對得起死去的母親。

明孟元沈默著,許久:“你今天,過分了。”

腦子裏嗡一聲響,明雪霽怔怔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明孟元還在說:“婚姻大事該當聽從父母安排,更何況這門親事,本來就是你搶了二妹的……”

心臟憤懣得快要炸開,明雪霽打斷他:“你說,是我搶了素心的?”

“對,”明孟元壓著眉,“定親的本來就是二妹,要不是三年前姐姐鬧出那檔子事,怎麽會是你嫁給英哥?”

眼淚湧出來,明雪霽發著抖,抖得牙齒咯咯亂戰,抖得明孟元也有點害怕,連忙過來扶她:“你怎麽了?”

明雪霽用力甩開了他。痛苦到了極點,嘶啞著嗓子命他:“你走,走!”

在明睿和趙氏面前揭自己的瘡疤,把三年前的恥辱一一剖開給人看,她原以為已經是極痛苦了,沒想到更痛苦的,是現在。

她嫡親的弟弟,她從小到大一直護在身後的弟弟,親耳聽見她字字泣血的辯白,卻,不信她。

“你走!”眼淚滾滾而下,“你既然不信我,又來找我做什麽?”

明孟元擰著眉:“你不要意氣用事,對我發脾氣也無益,我來,只想幫你把這件事情解決掉。”

他拖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我已經說服了父親,今後二妹為妻,你為妾,這已經是我能為你爭取的,最好的出路了。”

明雪霽死死咬著嘴唇。將她貶妻為妾,這就是她嫡親的弟弟,為她想的最好的出路?

“你與英哥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但有夫妻之實,另嫁的確不妥,但二妹才是跟英哥定親的人,二妹已經受了三年委屈,不能再讓她繼續委屈,你雖然是姐姐,但婚姻大事,還是要按著規矩來。”明孟元慢慢說著,“二妹天真純善,待人寬厚,就算你是妾,她也絕不會虧待你,這樣一來父母親高興,二妹高興,你也不至於流離失所,從此一家人和和睦睦,不好麽?”

一家人,她跟誰是,一家人。明雪霽扯扯嘴角,淒涼的笑:“原來,你都替我安排好了。”

“你沒念過書,見識太少,許多事都不懂,我雖是你弟弟,但許多事,還得我替你多操些心。”明孟元看見她的笑,以為她已同意,長出一口氣,“你婆婆這邊也同意……”

明雪霽猛地反應過來。他怎麽可能知道張氏同意?“是你!”

“今天上午是你送禮過來,是你跟我婆婆談的條件!”

怪道她到明家那麽久以後,明孟元才匆匆露面,怪道張氏一聽聲音就認出是他,原來將她貶為妾,就是她嫡親的兄弟為她談的。

眼淚湧出來,明雪霽拼命忍住,在絕望中驀地又想到,甚至貶妻為妾,還不是明孟元的主張,他一開始奉明睿的命令來談,是要休棄她。

她嫡親的弟弟,連張氏都不如,至少張氏還念著她一點好,不打算休她。

氣苦到了極點,抖著手指著明孟元:“你走,走!”

明孟元站起身:“眼下你心浮氣躁,我沒法跟你講道理,改天我再過來。”

他走出去幾步,在門口又停住:“姐,當初因為你,連累了多少人,二妹還有我,我們都深受其害,都到這時候了,你不能還是只顧著自己,不管別人死活。”

一口氣堵在心口,明雪霽說不出話,看見門簾子重重甩下,明孟元走了。

明雪霽伏在枕頭上,無聲痛哭。

淚眼模糊中仿佛看見了母親,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明孟元。她在笑,明孟元也在笑,太陽那麽暖和,微風那麽舒服,她無憂無慮,什麽也不怕。

為什麽,他們姐弟倆會變成如今這副情形?她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窗外的天漸漸變成漆黑,明雪霽哭著哭著,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醒來已是清晨,屋裏空蕩蕩的,計延宗還沒回來。

眼睛腫得睜不開,喉嚨裏發著疼,腳上更疼。明雪霽慢慢挪到鏡子跟前,看見鏡中人通紅的臉,伸手一摸,額頭也熱得燙手。

她發燒了。這情形她從前遇到過,若是傷口總也不好,發炎化膿,人也會跟著發燒,必須立刻治傷吃藥。

可她沒錢,她不想求明家人,也不想求計家人,她渾身上下,再找不出什麽能當能賣的了。

明雪霽怔怔地想了許久,取出藏在懷裏的瓷盒。

元貞蠱惑的聲音仿佛又響起在耳邊:想要簪子,就來找我。

深吸一口氣打開盒蓋,有種認命的解脫。她已經用過他的藥了,第二次犯錯,大約總比第一次,要容易得多。

擦幹傷口挑一點藥膏塗上,沁涼的感覺瞬間壓倒疼痛,明雪霽慢慢塗著,元貞的話不停盤旋在耳邊:

計延宗送給周家一幅古畫,價值數千金,你猜他從哪裏弄來的?

累積了多日的疑心,被這句話勾著,一點點擴散,漲大。

太巧了。小半年裏他都不許她回去,昨天卻突然同意,甚至還陪她一道。於是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明孟元跟張氏談好了條件,她又在那邊,被明睿逼著讓位。

她問他知不知道這件事時,他轉開了目光。

他甚至,還收下了明睿的畫。他那樣清高,又與明睿有那樣的過節,明睿怕他巴結他倒好說,他怎麽會收——

明睿怕他。明雪霽猛地捂住了嘴巴——

明睿那樣怕他,又怎麽敢背著他,安排他的婚事?!

除非,他知道,甚至,鼓勵。

冷得很,像從前在鄉下度過的每個三九天,從頭到腳都是冰涼,明雪霽不停地打著寒戰。

他在騙她。他很可能一早就跟明素心有了來往,他很可能,一直都打算娶明素心。

眼淚滾滾落下,明雪霽拼命擦著,聽見簾子響動,計延宗回來了。

他似是在想事情,低著頭翹著嘴角,不自覺的笑意,一擡眼看見她,那點笑立刻消失了。

明雪霽淚眼模糊地看他。依舊光風霽月,溫潤如玉,一如那年春光裏向她走來的少年。

“還在鬧脾氣?”計延宗在榻上坐定,長眉壓下,“怎麽這等不懂事?”

“母親剛剛都告訴我了。此事非我所願,也並非為了私情,都是母親說的,要延續香火的緣故。再者婚約是兩家父母定下的,你家堅持要守舊約,我亦不好失信,若你因此忤逆兩家父母,豈是為人子女的道理?”

明雪霽無聲哭泣。三年的時光飛快地劃過眼前。手上的傷疤。母親留下的戒指。她永遠失去的孩子。

整整三年,大夢一場。

擡眼:“和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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