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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道遠亦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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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薨逝, 應服國孝百日。

於是國朝之中,無論巨門貴族還是平頭百姓,都是在一片哀戚之中迎來了元和十八年的新春。

禁中宮城噤了歌舞管弦之聲, 取代金彩縷花、春帖幡勝和煙火升起的是層層白幡,迎著寒風飄蕩翻飛。

宮中舉辦治喪儀式極為隆重, 今上純孝,雖非大行皇太後親生, 亦親自為太後執喪。

長公主與貴妃領內外命婦與宗親立於殿前階下,素顏縞服親自日夜守靈。今上更是在大行太後靈前數度慟哭,難以自持。

見今上和長公主都如此表率, 合宮內外諸人, 無論悲不悲痛,都盡力表演出一副聲嘶力竭大哭的樣子。

在國喪期間,宗室眾人要在延福園中為太後守喪十日才能離去。

見今上和長公主都表態了, 其間便有許多以嚎啕大哭來表示對大行太後的孝敬之心的人, 甚至不乏哭不出來幹嚎到幾近暈厥的人。

在一片表演性和禮節性的哭泣聲中, 蘇蘅著縞白宮裝跪於其中,只以袖掩面來表示哀傷,並未留下一滴眼淚。

她這般,自然算是異數。

身旁的貴女瞪著眼睛問她為何不哭, 難道不為太後的仙逝而悲痛嗎?

蘇蘅斜乜這貴女一眼, 淡淡反問道:“我見娘子方才還在東闌宮外和那邊的郡王妃談笑風生, 怎麽一進了殿內就哭得不能自已,難道您的袖籠裏藏了用來抹眼睛的胡椒?還是說,娘子覺得只有嚎啕大哭才能表達對太後的崇敬愛戴?娘子可曾聽過‘痛不欲生,欲哭無淚’這幾個詞麽,我對太後娘娘的心情正是這般, 太後仙去,我等國朝中人都是痛不欲生,活都不想活了,區區幾點眼淚怎麽能表達我的心情呢?”

“你、你……”

那貴女指著蘇蘅,眼睛瞪得圓鼓鼓,“你”了半天,說不話來。

這看似平靜的哀痛國孝期間,暗流次第翻湧。

今上明面上對太後的哀思,絲毫沒有妨礙他命人雷厲風行地抄了太後弟弟賈巖松的家,隨即又派了身邊的心腹之臣為新的樞密院直學士與幽州通判,前往幽薊任職。

與此同時,幽州知州賈錫得知這個消息,便開始像他的遠房表哥賈巖松一樣稱病不起欲請辭。

明眼人都能看出朝局在發生什麽變化。

這些消息隱隱傳到了在深宮內的蘇蘅耳中,周遭的人都在用各色各樣的眼神打量她。

而對當時的她來說,這些事只是前朝許多政事中的一樁,於己無關,因此她並不太關心。碰到打量的眼神,也只忽略不看。

前朝這一波巨大風浪打下來,人人或在浪下尋找機遇,或在浮沈中拼命找新的浮木。

而她只關心一件小事:能不能趕在臘月底新年前回到金水官邸,好好地過個年。

其餘的,說她無情不敬也好,說她桀驁不遜也好,說她連裝都懶得裝也好,蘇蘅都充耳不聞。

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東西。

她所堅持的,盡管微小,卻不容任何外物撼動。

她知道,只要回了家,一切都會歸於平靜。

十日之後,臘月二十七日,宗親命婦的車輦在日暮時又一次魚貫從延福園離去。

迎著天邊清冷的霜月,蘇蘅乘坐的車輦一往無前行駛在禦街的最前面,她歸家心切,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見到薛恪。

可這一次,薛恪沒有像往常那般在閶闔門外等她。

回到家中以後,月光雪亮,庭院寂寂,亦不見薛恪的影蹤。

連婢子們見她亦不似平日那般歡快了。

她問,相公去哪了。

大家都支支吾吾。

她這時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怔怔的,想起薛恪之前說的話:“我是罪臣之後,我的祖父被先帝定下了重罪,滿門流放幽州”,“從那時候我便明白了,我這一生,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

於是慢慢反應過來了——原來那位判幽州的新任樞密院直學士不是別人,是薛恪。

難怪在延福園中,別人頻頻顧她。

那光景,她徹底明白過來了,看樣子她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夫君外放離去之事的人。

剛過了元月,延福園中蘇蘅沒有為太後哭靈一事便被臺諫知曉。次日便有言官進諫言,道是在國喪之時,宗室女朝陽郡君對大行皇太後有不敬不端之言行,應當加以懲戒,以儆效尤。

垂拱殿,邇英閣中,群臣離開,只剩今上一人獨坐。

王玄同入殿,向今上稟報,垂首道:“適才殿外婕妤娘子前來,諸位相公們正與您議事,臣便請婕妤娘子稍後再來。”

這幾個月諸事紛雜,今上有些累了,虛虛憑額,問:“婕妤說了前來是為了何事嗎?”

王玄同搖了搖頭,道:“婕妤沒有說。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娘子的形容頗為憂心忡忡,見一時不能入內,便一徑拉著臣問,是否官家真要讓朝陽郡君去西京?娘子還問臣能否請官家收回成命。”

今上聞言怔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欣慰驕傲的淡笑,對王玄同道:“蘅兒這孩子的人緣真好,長公主和都尉擔心她也就罷了,連只見過她數面的婕妤都來為她求情。”

隨即,這微笑又牽連起嘲諷的弧度。

今上冷冷道:“不過,也無需任何人求情,朕自然不會懲罰蘅兒的。沒有哭靈,這又是什麽大事麽?當年母親去世以後,大行太後是如何對待我們姐弟的?同賈氏這場母慈子孝的戲,朕和阿姊陪著天下人演也就罷了,如今還要強壓朕的女兒給他們演戲。蘅兒沒有哭,這樣小的一樁事,諫官們也能大做文章,還要牽扯出阿姊和姊夫管教不嚴的罪過才肯罷休。”

提起女兒,今上的心便又軟下來,舉目問王玄同,溫言問:“薛恪去了幽州,蘅兒在府中還好麽?”

王玄同看了一眼今上的神色,低聲回稟,“除了回府的當夜,郡君騎了馬追出城去,被後來追上來的都尉等人馬攔下以外,這十幾日來,郡君都是風平浪靜的。”

風平浪靜指的是,蘇蘅在府中,既沒有哭,也沒有鬧,非常從容鎮定地收拾行李。

“新婚燕爾,為難他們兩個人了。只是——此事卻薛氏的後人去不可,”今上看著窗外,夜色中闌幹上的白幡烈烈翻飛,嘆了一口氣,只對著自己最親近的宦官才能承認,“當年之事,到底是我們趙家對不起薛氏。”

過了幾日,今上在垂拱殿中忽然接到蘇蘅的上書,道是她已經收拾好了行囊,準備啟程去幽州。

今上先是一驚,而後又覺得當真是哭笑不得,他怎麽也沒想到事情會朝著這個方向發展。

尋常人家的新婦不舍郎君,哭一陣怨一陣也便罷了,接下來的日子便是憑欄遠眺,好生等著郎君回來。

偏生他女兒就不是個尋常女子。

蘇蘅那夜一言不發,騎了馬,揮鞭疾馳追出城去。若不是蘇璋和蘇璞聽聞此事後,立時帶人追上去將她攔下來,恐怕她咬著牙,拼了一股子韌性,真的能一路追上薛恪。

此刻又道要去幽州。

燕雲之地極苦寒,邊境的將士都生守不住,她一個嬌弱女孩子怎麽能去?

見官家愁眉不展,關心則亂,王玄同亦垂目細忖。

他忽然見到桌案上言官的奏疏,想起一事,於是近前一步,獻言道:“官家,不若依照言官的意思,命郡君去西京,不是懲罰,而是令郡君主持監督紫微城的歲朝清供一事。”

紫微城便是西京前朝留下的舊皇城。

見今上不語,只凝目看來,王玄同又解釋道:“歲朝清供只需每年正月裏盯著紫微城中的宮人換了松、竹、梅、柏等物供養便是,其後只要在洛陽住下監察便是。這是個最輕省的活計,往年都是太後指派最親近的命婦去,全當是玩兒。可於郡君來說,若得了這活兒,便是有皇命在身的人,不得輕易離開西京,自然再去不得幽州。”

王玄同沒將這件事兒的好處說完,但今上自然明白。

若是蘇蘅真去了西京,便能堵住悠悠言官的嘴。

“況且,”王玄同的最後一句話加強了這個計劃的可行性,“臣聽聞薛相公離京前,給郡君在洛陽買下了一處園林宅院,想必郡君必定不會排斥去那裏住。”

三日後,蘇蘅接到了前往西京的詔令。

行李都收拾好了,她本來打算去幽州的。

她的車隊在外城門,遲遲不肯出發。她還想等,想等她的官家爹爹收回成命,準許她去幽州的請求。

等來的卻是蘇璞。

蘇璞騎在馬上,乍一看依舊是翩翩然的樣子,只是眉目間有了沈郁之色,也沒有了當年的風流意氣。他註視著端坐於車輦內的妹妹,她如今著一身素白宮裝,看起來也比從前端素沈靜了不少。

“阿蘅,打消去幽州的心吧,官家不可能收回這一道命令的。”蘇璞看著她,聲音裏少了些從前的意氣風發,只沈聲道:“你接受官家的寵愛,就必須接受他對你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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