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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入宮進朝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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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丙寅,四更鼓動。

東方未明,玉漏猶滴,皇城宮門已次第開禁。

大內的正門宣德門南向,四更時,朝馬動,百官引馬緩緩向宣德門外聚集。馬前每人懸白紙燈籠一枚,燈籠上寫明官位,燈籠系上長柄舉在馬前,齊集於宮門前之待漏院,千百點燈籠如煌煌火城。①

至三司宰執著朱紫朝服勒馬宣德門,百官熄滅燈籠,漸次入閣。

約莫半個時辰以後,相似的一幕出現在大內東面的東華門。

只是外命婦乘的車代替了文武百官的馬,聚集在東華門外,以入宮參加聖誕節。

疏星牢落曉光微,殘月蒼龍闕角西,長公主府的車輦這時才自禦路正中迤邐滾滾行至內宮東門東華門,左右外命婦的車轎皆避退左右,禦路前出現了一條筆直寬闊的空道,直通皇城。

蘇蘅的車跟在康陽的車之後,在晨風吹動車簾而掀起來的一角中,在微藍的天光中,她看見了這摩西分紅海般的一幕。

宮闕巍峨,飛檐翹角,雕梁畫棟,遠遠的琉璃瓦在薄明天光中如一片懸浮在半空的光明海。

車輦次第駛過金釘朱漆的左承天祥符門、左銀臺門,蘇蘅悄悄探首往外看去,那宮門高得令人咂舌,宏麗的車輦行於其中好似穿過壁垣磚石的森林。

起初,蘇蘅聽到阿翹說本朝有“聖誕節”,腦海裏登時蹦出個白胡子紅帽子老爺爺的形象,嚇了一跳。

後來才反應過來,此聖誕非彼聖誕,乃是“聖上誕辰”的意思,也就是當今皇帝的生日。

本朝至今二百年,換了十幾個皇帝,所以有十幾個聖誕節。

而聖誕是統稱,具體到每個皇帝都有具體的稱謂,如□□聖誕叫長春節,太宗聖誕叫乾明節,而今上的聖誕叫天聖節。

天聖節的慣例是舉辦聖壽宴,賜宴於紫宸殿,只有宮眷、五品以上的官員、及命婦方可參加。

車駕粼粼駛過過宣祐門,車中同坐的嬤嬤是康陽長公主的乳母,位分甚高,做事極持重,正和顏教導蘇蘅入宮要註意的事宜。

“聖上常朝禦文德殿,聖壽宴賜宴則在紫宸殿,進士殿試在崇政殿,集英殿及需雲殿、升平樓是策進士及觀戲、舉行宴會的場所,而垂拱殿乃是官家平日處理政務、召見眾臣之所……這是前朝,再往後便是後宮,宮中不比家裏,小娘子萬事要跟著長公主才是……”

每凡蘇家子女入宮,嬤嬤都要這般諄諄叮囑一番。嬤嬤的話入了耳朵,卻沒進蘇蘅心裏去。

蘇蘅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老早就打定主意這幾天只求當個透明背景板,萬事無差錯即可。

車輦至,蘇蘅踩著繡凳下了車,往後一看,後面跟隨的外命婦車輦卻往後宮的方向去了。

她問嬤嬤,“怎麽她們和我們不是去一個地方嗎?”

嬤嬤低聲道:“中宮無皇後,裴貴妃暫理六宮事宜,此刻是要請命婦用朝食後游園。但是,”嬤嬤語氣帶著隱隱驕矜,微笑提醒蘇蘅,“長公主是官家唯一的親姊妹,自然是先見官家要緊。”

進了垂拱殿中,今上剛下了朝,已經脫下朝服,換上了一身暗紅色紗袍。內侍正摘下他的通天冠,換上如普通文士所戴的襆頭。

他生的一張細長瘦臉,面白微須,腰束金玉帶,和康陽有七八分相似,兩人站在一起,龍章鳳質的皇室血脈。

康陽見官家不用行跪拜之禮,只福了福身,請安並祝:“臣妾不勝大慶,謹上千萬歲壽。”

蘇蘅低著頭,卻拜下去,嘴上跟著重覆“謹上千萬歲壽”,聲音拉得長長。

她面上滴水不漏,心裏覺得有點好笑,人類的本質果然都是覆讀機啊。

可沒想到的是,但見那片雲龍紋暗紅色紗袍的袍角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雙皂靴快步走下丹壁。

官家先親自將康陽扶起來,道了一聲“姊姊入宮辛苦”,旋即繞至康陽身後,又親自將蘇蘅扶起來。

蘇蘅不期然這皇帝會走得這樣近,正奇怪皇帝這麽親民嗎,猶豫間不知要不要擡頭。這種情況,嬤嬤可沒教要怎麽辦啊。

但聽官家和藹開口:“許久不見蘅兒了,竟長得這樣高了。”

今上說話的速度很慢,有點像蘇蘅前世的領導講話的語速,但極慈藹,“蘅兒,前些日子受的傷可好些了?我命醫官送去的藥,你可吃了?近來吃得可還香,睡得可還好?”

他說話的聲音輕而懇切,字字句句清晰,問的都是細枝末節的生活瑣事,隱隱含著些許關懷的寄望。

這一連串問題讓蘇蘅有點蒙圈,說好的當人肉背景板呢?

她不知道“自己”和當今聖上還有這樣的交情,今上不是她名義上的舅舅麽,沒有血緣關系的那種,可是這話裏怎麽透露出這樣濃濃的關懷呢。

蘇蘅只能硬著頭皮,略一福,答道:“臣女身體已經康覆了,多謝官家關懷。”

今上本欲伸手拍拍蘇蘅的肩膀,聽她回答的這樣生硬,手頓在半空又收回來背在身後,臉上微微的笑意也消減下去,有些感慨,“蘅兒長大了,與我生疏冷淡了不少。”

蘇蘅頭皮一緊,她明明回答得很得體,哪裏生疏哪裏冷淡了啊!

這時,康陽適時地開口解圍,“官家才下朝,正是用朝食的時間,不如請司膳進來吧。”

蘇蘅聽到“朝食”兩個字,肚子不爭氣地咕咕響了一下,有點尷尬。

為了能夠準時進宮,她在五更天還是蒙蒙亮時便起來梳洗,現在已經接近晌午,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幸好她吸取了上次在瑯嬛院暈倒的教訓,在出發前先墊了點東西,現下還不至於暈倒。

車輦在禦路上行駛時,蘇蘅撩開車簾,只見禦街南段的飯店和早點攤早已開始營業了,兩百步寬的禦街兩旁燈火通明。炊餅饅頭攤上白汽蒸起來,油條鍋裏咕嘟咕嘟冒著泡,燒餅案上小販劈啪搟面,早飯的香氣氤氳在將明未明的清晨,給人帶來一種莫名的幸福感。

趕早市做生意和上朝小官員往往駐足在這些朝食攤前。

幾文錢就能買到即果腹又好吃的燒餅油條,客人們趕時間,怕耽誤早間的生意或宮門開禁的時間,買好早點也不多逗留,利落翻身上馬,抓著熱騰騰的朝食往嘴裏送,另一手抓著韁繩往前趕路。

蘇蘅放下車簾,心中是說不出的惆悵。

她想起自己從前啃著豆漿包子或漢堡咖啡,匆匆擠地鐵趕早高峰的樣子。她曾經暗暗發誓,等有朝一日發達了,就買市中心的房子,再填一輛鋥亮大奔,再也再也不要過那種擠地鐵上下班的生活。

而然現在,她無數次睜眼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夢醒來還能再坐一次地鐵,擠一次早高峰,吃一次樓下便利店裏並不好吃的冰涼三明治,來成全她夢裏後現代的鄉愁。

原來習以為常的嫌棄,現在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求。

今上想必聽到了蘇蘅肚子叫的那一聲,看到她有些發怔,只以為她餓極了,便也微笑順著康陽的話道:“也好,那麽請阿姊和蘅兒與我一道用吧。”

·

蘇蘅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和當今的聖上一起吃早午飯。

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是坐在同一殿中在各自的食幾上用餐。

最奇怪的是,長公主康陽對官家給予了作為駙馬私生女的蘇蘅格外關懷之事並無任何異議,她微笑看著一切的發生,欣然頷首。

今上吩咐他身邊的司膳女官為蘇蘅布菜。

宮中的朝食和禦街上的那些攤兒吃食比起來,自然是精致許多,但也沒有後世動輒滿漢全席的那般暴殄奢侈。

蘇蘅原先看過一份記錄宋廷皇室膳食的《玉食批》,其中的食物雖然不是人人能吃得起,卻也實在談不上奢侈,都是一些家常菜。眼前的朝食也是如此,都是些精心調弄的家常味道。

蘇蘅能認得的有鹽漬蜜屈律,駝峰角兒,乳餅,酸橙汁燉鷓鴣,主食是蝤蛑馉饳,羊肉荷蓮兜子,菇米粥;另用煎白腸,糟鵝掌,芥辣瓜兒做了三拼,圍在菇米粥碗邊,是用來配粥吃的小食。剩下的一些便是蘇蘅也不認識的吃食。

官家示意司膳將那馉饳略推到蘇蘅面前,溫言道:“你小的時候最愛吃這個蝤蛑馉饳,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道?”

蝤蛑即是螃蟹,馉饳是餛飩,時人吃蟹多愛吃蟹黃,但這蝤蛑馉饳卻只剔出青蟹鉗子裏的兩塊大肉包成的小餛飩。蟹肉潔白,絲絲縷縷,豐腴鮮嫩甜美,是少有的不用任何調味便已是至味的食材。

用芡實粉、豆粉面搟出薄如蟬翼的方形面皮,包裹著雪白的蟹肉,餛飩煮熟後浮在清清骨湯中,猶如水母散開的優美裙擺,不僅姿態優美,味道也異常鮮美。

蘇蘅一氣喝了小半碗馉饳,才想起今上正笑瞇瞇看她。

雖然她早已忘記了“自己”小時候吃的是什麽味道,但回話道:“官家說的對,的確是幼時吃過的味道。”

另一道羊肉荷蓮兜子,形狀有點像燒麥,只不過眼前這碟裏面填的不是醬油糯米,而是松子和羊肉。

皮子鋪在碗裏,盛餡兒,皮子向內掩合,蒸熟後好似荷花吐蓮蓬。松子油脂有股特殊的芳香,羊肉粒柔嫩多汁,竟無一點腥膻氣味。兩者被包裹在薄而勁道的兜子皮中,一咬下去,羊肉汁水在口中迸濺,再咬一口,松子的油香在唇齒間輾轉。

宮中的吃食味道讓蘇蘅這個小饕覺得很滿意,並不是說宮中的食材有多麽稀奇,而是禦廚對食材的把握和理解的水準是外間廚司難以期集的。

只是,司膳無微不至的布菜服侍讓蘇蘅很不習慣。

作者有話要說:  馉饳(guduo)

①:參考龔延明著《宋代官制辭典》及(宋)朱彧著《萍洲可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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