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響玉所言，天宸殿裏三層，外三層布著守衛。娘親說，因為我是王，王的安危很重要。可我怎麽覺得，我是一個被關在囚室的王。

很多天沒見著妹妹。由不得我猜測，或許連妹妹亦不可以隨便進出天宸殿。想往日，我們朝夕相對，哪怕分開一忽兒，便如有所失。可如今，我被箍在這天宸殿中，每每心之所觸，仿佛三秋之隔，日夜被思念煎熬著。

每日，舊的文書送走，新的送來，案上總是高高一疊。除卻吃飯睡覺，這些奏章文案雄雄霸占著剩餘的光陰。

長長打了個哈欠，沾了口茶。

伸了個懶腰，繼續揮毫批覽。

不知不覺，舉目窗外，又是一個明月東升時節。

不知自何時起，心的旮旯裏，竟堆積了些難以排遣的抱怨。

我可不想大好餘生被囚禁在這天宸殿中。可是這不是想與不想的事。現實永遠是風箏另一端的索，讓你掙紮不脫。

披了件氅，信步而出。

刀舞躬身問，“王欲何往。”

刀舞是娘親新近調遣過來守衛這天宸殿總管大魔呵，負責我的安全事宜。

我不厭其煩地瞪他一眼，只可惜，他始終誠惶誠恐的掬著腰身，難以察我的顏，觀我的色。

此刻，我才能深切體會，娘親派刀舞掌管這天宸殿的治安，自是有娘親的道理。

刀舞是一個嚴於律已之人，恪守職責，敢於反駁母親的意見，也因此，甚得娘親賞識。

娘親說，這世道，像刀舞之人，少之又少。如此之人，要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逆不道之徒；要麽便是人皆敬仰的忠肝義膽之屬。然而，刀舞是後者。

我感覺有些郁悶，說只不過想隨意走走。沒想到這廝竟深深為我的身體著想，道是夜深露涼，不宜夜行，況且勞神之餘，宜早些安歇。

我——靠！

我心裏悖返著。

這廝倒是個能說會道的。

我冷著臉，已有些氣，只是夜色恍惚，此時他雖擡起頭，不過，亦看不大真切，我想。

刀舞結舌了半日，又沈吟半晌，說如若有事要辦，他可代為效勞。

我瞅著他，就像瞅著深山中的一塊冥頑不化的萬年頑石，只好讓他傳魔姑前來，只道有事相商。

他竟然震撼莫名，欽佩之情溢於言表，說我於此時此刻，亦不忘以界事為重。

我猜測，他大概會錯了意，以為我要與妹妹商量界事。說時，他深掬一躬。倒嚇我一跳。

他撓頭訕笑，說是太過激動，才掬這一躬。說是為魔界蒼生而掬。

我嘿嘿笑著，挺尷尬的一種笑。

刀舞捎了四個小魔呵去時，我心中恍悟，舒心不已，下次如若念誰喚誰，只需說有要事相商即可，可就易辦多了。

我摸著下頷，捋了捋，夜幕中一輪嬋娟如映心中，一團明亮。忽一怔，才猛覺自已並無胡須，忙將手放下。

隔著幾幢檐宇，果見一盞燈籠和一溜人，那燈籠映照著前後各兩名魔呵身上玄晶鋥亮的鎧甲，那挑燈籠是位侍女，我猜大概是香塵，那一裘流羽氅高高的絨領，緊緊偎著，依稀辨得正是妹妹。

不知為何，我竟有點心虛，有點失措。眨眼間，那溜燈火已穿越兩處庭院，我心中竟莫名惶急，忙回至案後，端坐佯裝批閱奏章。

妹妹喚了一聲“哥”，和往昔一樣，甜潤，玲瓏，只是，已久違多時了。

我微挾薄怨，酸酸泠泠請她入坐，滿是冷淡之意。

妹妹怔了怔，已有些傷感，問我有何事相商。

不知為何，妹妹這一句，令我無名燥起，很是煩亂。我想，如若不是有事相商，或許時至今日，她亦不會來天宸殿瞧一眼我吧。

我說：“若不願來，大可不必來。既巴巴令人去請，也無甚趣味”。

妹妹一怔，良久無言。

她雖然低著首，卻掩不去那滿腹委屈，心酸。

如若往昔，我早已疼憐得不得了。可是，我卻恍惚地以為，妹妹這副神情，是對我無言的怨責。

我恨恨地下著逐客令。

妹妹果真旋身便走。

驚恐，怨怒備至，我拔坐而起，懊惱地說，“當真要去，便一輩子不再踏入這天宸殿半步”。

滿心以為，妹妹會向往常一般，與我爭辯，與我逆反。原來，這只是我的異想天開。臨去時，香塵投來嗔怨的一瞥，我的心如有千千結。

我以為妹妹不會如此殘忍，多日思念還未酬卻，即生生離去。

倚著窗紗，那盞琉璃燈一路遠去，只遺下一路清涼之意。剎那間，我全身頹軟地滑坐於地，任冰涼侵入肌膚，浸透肺腑。

刀舞掩帶門扉之時，大概順眼不見了我，唬得一跳，隨即瞥眼瞧見角落癱坐於地的我，忙將我攬扶而起，挾至蹋前。

他甚無措，又甚擔憂。問我何以會臉色如此蒼白，是否要傳魔醫。

這一句捎帶暖意的話，觸動心扉，我終於伏於蹋上，只覺心慟得無與倫比。淚水又濕又燙，竟濕了大半邊華褥。

哭得累了。乍然直身，一抹滿面淚漬。正對刀舞一雙驚恐不定的大眼。

他半天才闔上張得老開的嘴。唔唔了一陣，才問我是不是生病了。

有些痛，像風來無兆，又像風去亦無兆。

我愕然，問他何以有此一問。

他說，若非生病，為何會哭泣。

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一個人哭就代表著生了病，我還是頭一遭聽說。

經這麽一說，我腦海盡是糊糊，我有點懷疑，或許我真是病了，不然，我何以會哭。

對於我的狀況，刀舞很是憂慮重重。

他的確是個難得的魔呵，能當這個總魔呵之職，可以說是才盡其位。

忽然，我有了一個想法。我想，我該好好病一場。

我說我的確是病了，讓他速傳魔醫。

不一刻，魔醫千年旖旎前來，坐在蹋沿，細細搭脈。

她狐疑地向我瞅了又瞅，又向刀舞瞄了瞄，問適才可有人來訪？

刀舞疑惑一陣，如實稟知。

見千年剛欲啟口，我倏地緊攥她的皓腕。我想，我的意思夠明顯了。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了又掃，終於平靜其氣，告訴刀舞我的確有疾纏身，將他支了出去。

門扉掩時。

千年俏臉菲紅，縮了縮手。我立即察覺，有些尷尬地放手。

靜默了一陣。她說我並無疾在身。

我淡笑了笑，說既然無疾，何以宣她前來。

千年說，這天有陰陽之屬，這病亦有身心之別，身雖無疾，心卻患疾。

我笑了。她亦笑了。她倒是個玲瓏慧心的，竟能瞅出我的心思。

我說，如若能替我圓謊，必有重賞。

她笑問何賞？

我說答應她一個請求。

我笑著頷首。

接下來的數日，不言而喻，我患重病於蹋。見到娘親驚慌篤著拐，搖搖欲軟地撞至蹋前，捂著我的額，聲聲淚喚，“我的兒，你竟是怎麽了。我兒，快醒醒。”

我緊闔眼瞼，包了大泡淚水。我覺得，很對娘親不起，讓她老人家傷心，惹得我滿腹愧慚，酸疼。

千年大概亦於心不安，安慰我娘親，讓她不必過於憂心，說我之疾不關生死，只是沈睡而已。

妹妹問我所患何疾，千年說是由於長期勞幸，氣息窒塞，郁結肺腑，再加上時值秋冬之交，天幹地躁，勞火困心所致。

娘親顫聲問可有釋解之方。

千年依舊說是這天宸殿重重樓宇圍掩，流氣難通，只需體力回覆時，於曠野處，一娛心懷，便無大礙。

娘親沈沈“哦”了一聲，似乎終放懸心。

萬萬沒料到的是，數日以來，所有的奏章竟全系妹妹批閱。纖薄身影，披掩著流羽氅，香塵一身侍候兩人，一會擰幹熱毛巾，敷在我額上，一會又替妹妹泡茶提神。

我躺在蹋上，輾轉難眠。

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我翻身靸鞋，此舉嚇壞了香塵，忙攏近攙扶。妹妹驚覺，亦欲挾扶，卻被我縮了縮手。

氣氛開始僵凝。

我淺淺的說，“不用煩勞了”。

妹妹黯然垂首，“是嗎。”

我喚來刀舞，我說要如廁。他點點頭，馱了我便走。解決完後，我望著滿天繁星點點，讓刀舞停停，他一愕，開始以外面風涼露冷，恐怕加重病情等等加以勸說。

我說，只想透透氣。

淡淡的月華下，白霜飛降，朦朧了眼眸。我在愧悔，明明想著妹妹，可到頭，卻是接連不斷的薄語相傷。

我不知道，自已是怎麽了。

刀舞的身子弓了弓，將我向上閃了閃。看得出，他背著挺吃力的。我說，進去吧。

我依舊躺在蹋上。渾身的酸疼，我想，如若再如此下去，裝病也會裝出病來。幸好，翌日，千年來號脈，道我已無恙。

我忘乎所以，一躍而起。乍見眾人的目光，心中一緊，千年亦忙使眼色。

“唉喲”兩聲，我向後倒仰。幸虧刀舞長臂一探，將我抱了個結實。

香塵眼尖，狐疑地道，“真的假的呀。”

妹妹雖滿嘴嗔責香塵不該如此言語，可瞧那神情，似乎亦瞅出端倪，神情不暖不冷的。

不時，景陽身著一套獵野布革，束發成髻,拿捏著一卷鷺鞭，喜說千年之醫術果然精準，料得我這個魔王今日無恙，特地陪我去鴉森獵一回。”

我喜得一顆心砰砰亂動，苦心人天不負，數日以來的裝病果然換來一時快活。一時，裝備停當，刀舞已迎至。

放眼瞧去，但見他身後竟排了三百餘名魔呵。各各革甲草束，裝飾精悍，作圍獵打扮。

我挺納罕，難不成他們也要去。

刀舞笑說，是因為沐了我的恩寵，有幸去鴉森一獵。他做事，向來做得不落人口舌，我又如何不知，他是為了我的安全，想跟緊我。

我心想，這圍獵之事，多一人便多一份趣味，當下便允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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