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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華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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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我怎麽也睡不著。璀燦的星月懸掛如水的夜空,長天無風。枕著雙臂,眼睛眨也不眨。

娘親的一番話在心海絞來翻去,終於,翻身披衣,踏著月色,徑向北魔寺。

夜色很涼,卷帶著忽忽西風,更添秋意。

北魔寺的燈火猶未熄,寂靜的院中傳來丁丁木魚之音。越過山門,那青燈古佛下的蒲團上,正幽幽地盤坐著一裘倩影。那清瘦的輪廓,單薄的身量,不正是妹妹嗎。只是,我從未見她身著袈裟的模樣,一時間,竟有種錯覺,竟覺得,這身衣著在她身上,是如此好看,忍不住心中稱好叫妙。

長長的身影投入血光寶殿中時,我想,她是發覺了有人。木魚聲未歇,她淡淡地道,“施主深夜來訪,不知有何事。”

我一愕,想必不知道來人是她二哥哥,才如是說。

我折身來到佛前,拈了三根香,焚燃施了兩施,插上,回身。才瞧清妹妹是瞇閉著雙眸的,點點榔頭敲擊膝前木魚上,發出清脆催人心靜的聲響,另一只蔥蔥纖手則扒拉著一串十八子墨綠撚珠。

又聽妹妹說,“施主若為勸我回黑玉苑,那就罷吧。寒寺蔽陋,有失待客之道,施主這便請回吧。”

我靜靜地道,“是我。”

良久,她才緩啟雙瞼。木魚嘎然而止,撚珠乍停。她楚楚地打量我一晌,終於緩緩閉起雙目,撚動佛珠,木魚聲聲,不再言語。

“娘親念你。”我說。

她充耳不聞。

“娘親老了,時日並不充裕,隨時可能舍我們而去。”我戴淚而說。

一抹淚滑下妹妹的俏楚的臉龐,木魚聲慢,也礙了撥撚珠的指。從她吃緊的柳眉間,不難看出妹妹起伏的內心。

很久很久,一切又恢覆如初。木魚聲均勻。我絕望地踉蹌著步履,跨過了殿檻。望著一穹夜寒,心中撥涼撥涼。

坐在檻外階梯上,任冷風打面,攏著肩,抱著膝,今夜的北魔寺,格外冷清孤寂。這血光寶殿中供著的是苦海屠戳大悲菩薩,曾經,兄妹三人縱是游逛至此,拈香焚拜,亦是熱火朝天,從未想至有朝一日,會如此冷清。一瞬間,對四圍清幽庭院與草木的蘊意似乎有些懂了,可是,又不願去觸及。

手探入懷中,不覺摸到一桿微溫物事,卻是一桿簫,渾身作墨絳色,觸手圓潤滑涼,上篆刻著清秀兩字,流殤,猶記得妹妹亦有一具五弦焦尾瑤琴,名喚淺痕。往昔,在這北魔寺北的山水嶺上,我們分峰坐立,兩器相合,那時,只願兩個人就此下去,每日以音律相諧,從此,不再為世事縈心。

一曲“鏡花水月”幽幽,如風如縷,戚戚默默,曲意大約是:柳岸的船喲,這一去,你何時再歸來。我的心喲,就像這拂風柳絳,想系住你的身喲,又系不住的心。煙波呀,韶華呀,心尖尖上他,何時才能回轉呀,只待只一腔情絲空付,隨落絮去,天涯海角,卻難待儂再還。

木魚聲亂。嘎然而上。仿佛凝結了時空。

殿內傳來嚶嚶啜泣之聲,聲聲鉆入我心底,如絞似割。

這曲“鏡花水月”乃是妹妹所作,後來,我亦回了一首,是一曲“韶華流年”。

流殤再次湊至唇邊,曲意娓娓而出,南山雲,北山雨,綿綿相會風光足。只嘆轉眼空辜負。收一束似水流年,抹一把卿卿音容。終究是夢裏無期事,難作人生圓。

一只手把上胳膊,我擡舉淚眼,瞅過時,不驚驚魂大起,一瞬間,妹妹一頭青絲盡作白發。我劇慟地捋一把,揉在臉上,心如刀割,“這是?”

她說,“一瞬韶華白首。”

我悚痛地點點頭。立即懂了。

妹妹是個癡人,從前,一志要與我白首攜老,可是,如今,大哥因我而逝,她這一腔癡心,如何也繞不過大哥,剩下的,恐怕唯有盡作空付。

我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她的身兒好冷,就像冰山上的寒冰,怎麽捂也捂不暖。她扶在我的肩上,抽抽噎噎不住,一反常態,不很恣意,像是一個人的事。一時間,我再也體味不到往日那番純真與暖意的開心,有的只是沈重以及她那披滿甲衣緊護著的軟弱的心。

終於,妹妹推開我的懷抱,輕揉了揉了淚睛。而我,卻木然失措。這些本應該由我來完成的事,似乎,如今我已不再擁有這個權利。

“哥,回來了。”妹妹笑著,如雨露梨花。看得出,這一抹笑是由衷的,毫不掩飾的,還如昨朝。

“嗯。”我點點頭。

“我,”“我……”。我們同口啟口,卻發現撞在了一起,氣氛瞬間凝結,好尷尬。好似真的有堵墻,橫亙在我與妹妹之間,我忽然發覺。

“哥,你先說。”妹妹溫文有禮的說,雖然客氣,卻很親切。這句話,即便說得如此完美無可挑剔,可是,我覺得,還是少了點什麽。

而此刻,我發現又無話可說。有些窘地措辭,“娘親想念妹妹。”

“嗯。”妹妹略帶羞澀地低了低首。

我牽起他的手,兩個人,出了山門,扯來一團墨雲,一掠而上,夜風忽忽,滿目漆漆。即使一句話也不說,這樣的夜裏,卻不再感到寒冷與孤單。

接回妹妹時,黑玉苑燈火通明。娘親拄著拐,抱著妹妹,兩個人哭得淚人兒似的。這一宵,妹妹隨母親歇在暮華閣。

我寬衣入寐時,已是夜露四更,加上妹妹終於回轉,興奮得,竟至五更才漸漸有些睡意。翌晨,惺忪中聽到喊床聲,原來是響玉,正端了臉水與沐巾,一盒青煙淺擱於案。

我楞了很久,每次來北魔詭澗時,我都同大哥宿於這露華軒裏,每次清晨,都是妹妹來喚我們起床。下意識向蹋上回首,空空如也。

鼻頭有點酸,往昔,華褥中,總是不規矩地躺著我和大哥,每夜海闊天空,聊得上天入地,天昏地暗,每天清晨賴床,以至於耽誤陪妹妹的時間,這令她十二分不甘心,楞上掀扯著我們的被褥,逼我們下蹋。

早飯時,妹妹不在,聽娘親說,北魔寺的晨鐘響時,妹妹便去了。夜裏,當北魔寺的暮鼓敲響時,妹妹依舊回至黑玉苑,陪著娘親。

如此月餘。這日,忽見景陽入得苑來,見我在,他喜縈於面,拉著我的雙手,竟上下打量了好久,才一擁而抱,嘆道,“二哥,聽說不見你回神界,只道你再也不會回來呢。”

景陽是大哥的一個族弟。比景珊小得兩千歲,幼年便成孤兒,自小便得娘親接濟,如今位至魔界三域九洲的十二王之列,系屬北魔域,位享北魔王,掌管北魔域一切事宜,是唯唯一一個可以駐軍赤魔殿的分王。

娘親的興致亦因景陽的到來分外高昂。景陽投在娘親懷裏,任娘親捂摸著一頭秀發。娘親說,我們幾個當中,要數陽兒最是個乖覺的,從小到大,從未讓她說過一次重話。說到這裏,她雙眼有些潮。

而我的思緒,亦飛越了時空。那一夏季,魔界出奇的酷熱,我與大哥終於忍耐不住,瞞著娘親去那北魔溪川游泳降溫。

大哥的水性如我一般,糟得不行。那一次,是我先一足蹋陷,沒入川底,大哥為搭救我,竟亦被拖陷沈沒。那時,我們只道就此死去,總算上蒼不絕我們,恰巧逢上外出值事的魔界三勳長老九冰將我們撈起。

我與大哥鼓著圓圓的肚皮,躺在沙灘上,吐著溪水,酸軟得不能動彈,唯怕長老向母親打報告。千囑咐萬叮嚀。

最後,那件事還是被傳到娘親耳裏,我與大哥被罰跪了在黑玉苑的沙礫堆裏,長達三天三夜。猶記得,那是娘親最發火的一次,連妹妹都懾於她的威嚴,竟不敢送飯端水與我們。

事後,我們懷恨於心,乘著月黑風高,竟偷摸到九冰長老的冰魔窟中,扳了兩支冰梭,將他的護窟魔獸冰舞的屁股捅了兩個大窟窿。冰舞兩年半內未恢覆創傷,令長老哭得不行,由於未捉住下手之人,又無處評理,長老很是消沈了一段時間。

娘親每當激動的時分,神情便容易恍惚。隨我們吃了一碗仙燕海菇,便由響玉攙著回房了。

景陽自入苑起,雖表現得與平時並未有異,但我能覺察出,他定有有事而來。娘親說,這段時期,赤魔殿諸般事宜皆由景陽一人打理。如若未有事,他不會有暇至此。

原來是我多想了。景陽說,他是為探望姑姑而來,她的姑姑便是我的娘親。今宵,妹妹回得有些遲,不過,我們還是等她回來才一起用晚膳。她的眼有些腫,像是哭過。可是,當見到我們時,卻分外開心,竟未有丁點憂傷。他的滿頭白發,以至於景陽初時竟未認出她來,只看作是守苑的一個老嬤嬤。

景陽向來是個文靜的人,但是,和娘親之間,卻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這點上較起來,我與珊珊都相形見拙。他不時打量著我和珊珊,似乎有許多話要說,最後,還是沒有說。

夜裏,景陽我和睡在露華軒裏。

兩個男子同枕而臥,如果談的不是關於女人,那麽,談的必是兄弟之間的情誼。

景陽問我,如何打算。

我能有什麽打算,我說。那些時日,珊珊一直鬧著要嫁給我,可是,如今我有心成全她,可是,卻不能夠了。

他感慨好久,說都是命運弄人,如果沒發生灰域那件事,一切都不會這樣。

我是個容易惰思的人,心上很少縈點事,不全是因為我懶,而是因為害怕。很多事,一沾上便沒完沒了,像一個囚牢,進去了便很難出來。

景陽的話,多少讓我陷入了困頓,是啊,如今該怎麽辦,珊珊還是日日進北魔寺念佛誦經,大有勘破紅塵的勢頭。可是,我答應過大哥。

不覺我又想起了蒼笑,他是個挺有辦法的人,這個六界,如若有一人能勉強做到卿和如來兩不負,那麽,這個人非蒼笑莫屬。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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