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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誘(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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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算什麽?顧雲箏擡起手,用指節揉了揉額角,心裏惱火不已。

“還楞著做什麽?走吧。”霍天北替她吩咐春桃,“把堇竹也叫上,等從顧家出來,她隨行去宣國公府。”

“算了,我隨侯爺去宣國公府就是。”顧雲箏瞥一眼他有了衣褶的錦袍,“侯爺去換身衣服洗漱一番,我來安排院子裏的事。在國公府逗留半日夠不夠?”

“差不多。”霍天北滿意地笑了笑,回房換衣服。

顧雲箏狠狠瞪了他的背影一眼,自知要改變他太難了。沈了片刻才對春桃道:“你去匯春路,問問我要找的人何時能到京城。”

春桃稱是而去。

堇竹得訊後,抓緊監視著婆子打了吳媽媽與梁媽媽板子,又將別的事轉交給連翹,出門之際才忙完。

**

顧雲箏與霍天北坐在一輛馬車上,去往宣國公府。

馬車是霍天北平日常坐的,外面看起來尋常,不過是車廂寬大一些,裏面布置得很舒適。鋪著獸皮毯子,一頭設有短塌,中間一張矮幾,兩側各有一個厚實松軟的坐墊,坐墊旁邊各有一個兩尺見方的黑漆小櫃。

霍天北拿過溫茶的茶桶,又拉開櫃門、取出兩個茶杯、四碟果饌。櫃子裏還有酒壺、酒杯。顧雲箏看得睜大了眼睛,隨即開了身側小櫃,入目的是櫃子分成幾個小格,各放著書籍卷宗、文房四寶,“你可真行啊……”說不好他這是喜歡安逸還是天性懶散,只知道這兩種性情都會讓人很挑剔細節,恨不得一坐下就能一整天不用動。

在西域的時候,有一段日子常游走各處,夜間常睡在車上,布置得就齊全一些。到了京城,車裏的東西已精簡許多。他懶得解釋這些,倒了兩杯茶,遞給她一杯,“消消氣,今日好歹幫嫣兒一把。”

顧雲箏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茶,故意沒正形地應他:“我可不見得能幫上忙,不過是被侯爺拎過去做樣子的。”

霍天北不置可否。

顧雲箏問起章夫人病情:“侯爺親自診治,應該沒有大礙吧?”

“除非此後再不動怒憂慮,好生將養,能有三兩年可活。”

他說這種話的時候,神色一如行醫多年之人,看慣了生死,所以特別平靜,又因特別平靜而讓人覺得殘酷。

顧雲箏心頭一沈,這樣看來,是不是意味著沈大夫也束手無策了,章嫣才命人來請他的?先有親自調理熠航身體,再有眼前章夫人的事,都能驗證李媽媽說他醫術精湛的話。“侯爺,”她微笑著看住他,語聲和煦,“如果沒有成名於沙場,沒有行走於廟堂,你會不會選擇懸壺濟世?”

霍天北認真地想了想,沒有結果,“不清楚。陸先生希望我能一生行醫救人,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我入沙場官場。”視線落在握著茶杯的手上,“這雙手應該是用來救人,可結果……”他語聲頓住,沒再說下去。

行醫救人與治世良將相較,作為霍天北的恩師,陸先生恐怕是更希望他做後者,之所以希望他一生行醫救人,恐怕就是看到了他性情中冷酷甚至冷血的一面,才不想他入沙場、官場,害怕他為禍人間的擔憂變成血淋淋的事實。

可顧雲箏越來越覺得,他善良的那一面,是很多人都不能比的。是不是因為熠航的緣故,因為不知道他在外面的行徑,對他的評價就過於片面了?應該是這樣。

念頭飛逝而過,她打趣道:“這世間少了一位名醫,卻多了一名悍將,這樣想想,侯爺也不虧。”

霍天北朗聲笑起來。什麽事到了她嘴裏,總是會變個味道。她高興時,就如此刻,能引得人自心底笑起來;她惱火時,就如昨日午後,心胸狹窄的能被她氣個半死。他反過頭來調侃她,“與其嫁個不著調的大夫,就不如嫁個不著調的官員了。這樣想想,你也沒吃虧。”

他還記著她說他不著調的話。顧雲箏也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兩個人一路東拉西扯,車廂內的氛圍輕松融洽。

到了宣國公府,宣國公在外院招待霍天北,顧雲箏則帶著堇竹去了內宅。

她隨霍天北過來,不需說也是來探望章夫人的,帶路的丫鬟卻徑自將她引到了一個花廳,並且笑盈盈地道:“夫人請稍等,藍姨娘稍後就到。”

顧雲箏斂目喝茶。

堇竹笑道:“我家夫人是來看望國公夫人的。”

丫鬟坦然自若,“夫人臥病在床,不宜見客,已將諸事交給藍姨娘代為打理。”

堇竹冷笑,“這樣說來,不得到你家姨娘的允許,別人就不能見國公夫人了?”

丫鬟依舊面不改色,“這件事是國公爺交待的。府中情況特殊,還望夫人、姐姐見諒。”

堇竹的火氣騰一下子燃了起來。居然讓小妾代替正室待客,宣國公的腦袋是不是被門夾了?正室被小妾欺壓到了這種地步,是有多懦弱多不爭氣?她指望著自家夫人出面抱打不平,看向顧雲箏,眼含期許,“夫人……”

顧雲箏神色悠然,仿佛沒聽到。

堇竹洩氣不已,想著等會兒還是去跟侯爺說一聲吧。侯爺的本意是讓夫人給表小姐撐腰,夫人卻像是打定主意來看熱鬧的。想到這裏,她心念轉到了別處去——如果夫人是侯爺無法征服的,如果喜怒不形於色的侯爺、夫人較勁,把對方氣得發火,不知是怎樣有趣的情形。她先是覺得自己想法荒謬,之後便又覺得不是沒這可能,連翹可是沒少跟她念叨,說夫人對侯爺雖然總是笑盈盈的,卻一點兒取悅討好的意思都沒有。

胡思亂想著,一個衣飾素雅的女子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的簇擁下進到花廳。女子貌若梨花,生得一雙妙目,纖腰婀娜如柳,氣質嫻靜而又嬌柔。

堇竹原以為會看到一個穿金戴銀、意氣風發、如開屏孔雀一般的女子,卻沒想,看到的是這樣一個人。

“妾身藍氏,拜見定遠侯夫人。”藍姨娘自報家門時,蹲下去行了個福禮,“國公夫人染病,大小姐在床前侍疾,內宅就沒了個理事的,國公爺看著不成體統,吩咐妾身協理國公夫人打理內宅事宜。若有失禮之處,夫人只管責罰。”

顧雲箏依然氣定神閑地坐著,不理會藍姨娘,轉頭問堇竹:“國公爺好像沒有兄弟與他同住在這府裏吧?”

堇竹不明所以,還是即刻回話:“回夫人的話,沒有。”

“那她是哪一家的夫人、太太?”

堇竹會意,忍著笑道:“她不是哪一家的夫人、太太。”

“那她到底是誰?”顧雲箏指了指藍姨娘,“府裏的管事?”

“她是國公爺的小妾。”

藍姨娘眉宇間沒有惱意,原本白皙的臉龐卻已漲紅,卻不得不開口表明自己是誰:“妾身……”

“是國公爺的小妾啊。”顧雲箏根本不理會藍姨娘在那裏說話,還是只跟堇竹說話,“你來過這兒沒有?知不知道國公夫人住在何處?既然夫人撥不出人來招待我,我去她房裏請個安就是。”

“奴婢曉得。”堇竹幾乎眉飛色舞起來,“奴婢給夫人帶路?”

“嗯。”顧雲箏站起身來,擡腳就走,生生的把藍姨娘晾在了一邊。

之前帶路的那名丫鬟應該是藍姨娘的心腹,見這情形,眉宇間有了一絲惱意,站在門邊的身形往中間挪了挪,“夫人,我家姨娘是奉國公爺之命……”

顧雲箏的視線慢悠悠落到她臉上,透著寒意、嫌惡,仿佛看到了最為厭惡的東西一般。

丫鬟的話就哽在了喉間。

堇竹搶步上前,笑著將那名丫鬟推到一旁,語氣很平和,話卻很難聽:“好端端的人不做,偏要做攔路的走狗,唉,你腦袋被門夾過不成?”

主仆兩個徑自去了章夫人居住的正房。

路上,堇竹低聲問道:“夫人不想看熱鬧了?”

“誰說我要看熱鬧了?”顧雲箏笑道,“宣國公讓妾室待客,是他沒個體統。我如果與一個妾室坐在一起敘談,像什麽樣子?”

正房院門外,幾個小丫鬟聚在一起玩耍,看到顧雲箏與連翹,毫無反應。

到了院中,幾個丫鬟、婆子站在抄手游廊裏,一副得過且過混日子的樣子。見有人進來,慢吞吞地去了室內通稟。

堇竹一張臉成了黑鍋底。

顧雲箏徑自進到廳堂。

一個身著白底撒花春衫的女孩快步迎了出來,略略打量了顧雲箏一眼,用詢問的眼神望向身後的丫鬟,分明是不知來人是誰。

這樣的情形,在大宅門內,簡直是百年不遇的。

堇竹只好為兩人介紹了身份:“夫人,這是國公府大小姐。大小姐,這是定遠侯夫人,您的表嫂。”

章嫣連忙屈膝行禮,清涼似水的語聲帶著沙啞:“不知表嫂過來,怠慢了您。”

顧雲箏反應慢了一些,是因心裏很不好過。眼前的章嫣臉色憔悴,眼神黯淡,衣衫皺巴巴,想來是徹夜侍疾到此刻,全不覆她記憶中那個女孩的樣子。斂起心頭苦悶,笑了笑,還禮後問道:“我去看一眼舅母,方便麽?”

“表嫂請。”章嫣引著顧雲箏走向寢室,“服藥之後睡著了。”

寢室彌漫著淡淡的藥草味道,架子床上睡著蒼白失色的章夫人。兩名滿面愁容的丫鬟服侍在床前。

顧雲箏看了一眼,便轉身到了東次間落座。

章嫣吩咐一名丫鬟上茶點。

丫鬟剛出門又跑回來通稟:“藍姨娘過來了。”

章嫣臉色一冷,雙眸幽深如古井,“你去備茶點吧。”

藍姨娘笑著走進門來,給顧雲箏、章嫣行禮。

章嫣語聲冷冽:“你來做什麽?”

藍姨娘神態謙恭,“大小姐忙得六神無主,妾身過來幫您招待貴客,服侍茶水。”又轉身吩咐丫鬟,“還不快上茶點?”

章嫣直接下了逐客令:“你給我滾!少來我娘這兒亂晃!”

藍姨娘神色不變,“國公爺昨夜出門之前,再三吩咐妾身服侍夫人,為大小姐分憂。等會兒二小姐就過來在夫人床前侍疾,大小姐也好歇一會兒。”

章嫣咬了咬唇,看了看屋裏服侍的人,都是藍姨娘帶來的。她發話攆人,都沒人聽她的。

顧雲箏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對章嫣道:“你坐下。”

章嫣依言落座。

有丫鬟端來茶盞,顧雲箏接過,用蓋碗拂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我要與你們大小姐說說話。”

這種話的言下之意,是要下人回避。

藍姨娘恭順稱是,退了出去,卻留下了兩名丫鬟站在門口。

顧雲箏也算開了眼了,給堇竹遞個眼色。以前這府裏的情形就夠亂了,現在簡直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堇竹稱是,把兩個人攆出去,守在了門口。

室內只剩了兩個人,顧雲箏將茶盞放下,卻不急著說話,看向章嫣。章嫣喝了兩口茶之後,目光中的冷冽消散,清明似月。她這才問道:“房裏似乎只有兩個丫鬟能用?舅母怎能安心將養?”

章嫣遲疑片刻答道:“我與娘親身邊得力的丫鬟、管事,早間就動身出門,送娘親的嫁妝到陪嫁的宅子。”語聲一路低了下去,“娘親堅持,我只得從命。表嫂過來,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怪不得。”起先顧雲箏還以為章夫人手裏已沒了忠心耿耿的仆婦。

章嫣卻有些坐立難安了,“也是我無能,該婉言規勸娘親的。”她手裏的人一走,藍姨娘就幹脆利落地將一批人手安排下去,頂替了那些人的差事。等人們回到府中,想再奪回差事,又要費一番周折。到底還是她之前小看了藍姨娘,竟不知她在府中培養了那麽多人,不知她隨時都能出手把持內宅。

“只是——”顧雲箏緩聲道出自己心頭疑惑,“管事、丫鬟出這府門容易,回來時恐怕就難了吧?”

章嫣聞言臉色微變,看向顧雲箏的時候,眼神變得慌亂起來。是啊,她怎麽就沒想到這一節?她居然還想著人們回來時怎麽繼續當差。內宅已經被藍姨娘的人把持,那些丫鬟、管事媽媽走的時候容易,回來時誰給她們放行?說不定藍姨娘會請父親加派護衛,把她們當成亂闖內宅的閑雜人等打出去。

顧雲箏安撫道:“放心吧,你表哥有意幫你,才讓我走這一趟。”到此時她也看明白了,霍天北根本就不在意她在這兒說什麽做什麽,只要她在內宅逗留一段時間,別的事他會以她的名義安排。

章嫣身陷這種情形,不能像顧雲箏那樣樂觀。她那表哥到底是大男人,就算是幫她,也不過是暫解燃眉之急,日後他忙起來,甚至又奉命遠赴他鄉公幹,她與娘親不還是一樣處境堪憂麽?她神色鄭重地望著顧雲箏。

這位清麗優雅的表嫂,前幾日接手主持中饋,昨日為霍太夫人辦了五十大壽的生辰宴,沒有手段,沒有城府,是斷然不能成事的。她之前就篤定這些,所以見到表嫂的時候並不驚奇,也無審視之心。

他表哥有時特立獨行,什麽都不在乎。今日事,他盡可以把他東院或北城別院的管事媽媽帶來幫她,他卻特地回了一趟侯府,與表嫂一道返回來。這意味的,是他相信表嫂如果不作壁上觀的話,完全可以幫她一把。另一層意思,大抵就是希望表嫂與她常來常往。

想到這些,章嫣起身,恭敬行禮:“我沒經過什麽事,娘親一病更是方寸大亂,還請表嫂點撥幾句。”

顧雲箏連忙起身扶了章嫣,心裏卻是苦笑不已,她能點撥什麽啊?她前腳說了,霍天北興許後腳就給她拆臺。

正躊躇著說什麽的時候,有人並非無意卻給她解了圍——

在寢室服侍的一名丫鬟走出來,對章嫣道:“大小姐,夫人醒了,要和定遠侯夫人說說話。”

顧雲箏對章嫣一頷首,“我去陪舅母說說話。”

虛弱的章夫人正由丫鬟扶著坐起身來,看到顧雲箏,打量兩眼,漾出個虛弱無力的笑容,掙紮著要下地。

顧雲箏連忙上前阻攔,“舅母這是做什麽。”說著話,已拿過兩個大迎枕,墊在章夫人背後,扶著章夫人半臥著,手勢很是嫻熟。

章夫人笑著道謝。

顧雲箏坐在床畔,對著章夫人秀美的容顏、婉約的笑容,聞著她一度特別熟悉的藥草味道,心頭最柔軟的地方似被狠狠刺了一下。

“幸虧侯爺昨日大半夜過來,為我把脈開了方子,今日已覺得好多了。”章夫人又是感激又是不安,“總是拖累侯爺。”

顧雲箏只是笑了笑,不覺得自己可以代替霍天北說什麽話。

章夫人細細打量著顧雲箏,兩人這還是第二次相見。初次相見,是顧雲箏嫁入侯府認親的時候。那時候的顧雲箏,眼神像個孩子一樣,行事一板一眼,略顯木訥。今時再見,笑容親和,意態優雅,竟似脫胎換骨了一般。她很為霍天北高興,那孩子命途一直不順,有個賢內助是再好不過。

章嫣端著兩盞茶走進門來,親手送到顧雲箏手裏。看到章夫人,她眼中有了喜悅的光彩,“娘感覺好些沒有?”

章夫人的眼神變得分外柔軟,又滿含虧欠,“好多了,你別擔心了。”

章嫣轉身去打了熱水,將帕子浸在水中,撈出來擰了一把,“娘,擦擦臉。”又請顧雲箏坐到一旁的太師椅上,語氣輕快起來,“讓小廚房做了糕點,等會兒就送來了。”

顧雲箏笑著點頭。

章嫣坐到床邊,對章夫人道:“娘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我讓柳兒給您做了豌豆黃、鮮筍湯,等會兒你好歹吃一點兒。”

章夫人笑著攜了女兒的手,“好啊。”

章嫣明麗的容顏立時變得鮮活起來,“說話可要算數,不能敷衍我。”

章夫人的手擡起,輕輕將一縷發撥到章嫣耳後,“不會,我比你還盼著快些好起來。你只管好好兒陪你表嫂說說話,別只顧著我,失了禮數。”

章嫣乖順地點一點頭,將茶盞端給章夫人,“這是參茶。”

顧雲箏看著這對母女相處的情形,記憶猝不及防地被拉回到往昔。

這樣的對話,她與母親說過多少次。

她也曾與章嫣一樣,看到母親綻放出笑容、肯多吃一點點東西就欣喜不已。只要在母親面前,就會放下所有煩惱只有笑臉,只說能讓母親高興的事。

她曾經那樣努力的照顧母親,努力的學習她一聽就頭疼的珠算、心算之類的事,只是為了當家掌權,這樣就能將每日給母親平添煩惱的人拒之門外了。

母親在那樣的日子裏,總是用章夫人一樣的目光看著她,特別溫柔,滿含虧欠;總是沒有胃口也盡量多吃一些東西,是為了避免看到她擔憂無措的眼神。

她雙眼酸澀難忍,出於習慣,擡眼望向上方。撫了撫眼角,才知眼底幹涸無淚。

哀莫大於心死。

她已不能再通過哭泣落淚的方式宣洩哀傷。

等到章夫人用了點飯食,乏力歇下後,顧雲箏與章嫣到了東次間說話:

“不出意外的話,侯爺會派一些丫鬟、管事媽媽過來幫你,你與舅母能夠得一時平寧。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顧雲箏話鋒忽然一轉,“舅母為何要人把嫁妝送到陪嫁的宅子去?是有人打嫁妝的主意?”

章嫣眼中似有兩小簇火苗在燃燒,是痛惡所致,“他身邊六個妾室。藍姨娘在他面前嚼舌根,說我娘這一病,恐怕管事、別的妾室會不安生,打我娘那些嫁妝的主意,讓他同意由她幫我們管著娘親的嫁妝。”

連聲父親都懶得說,只用“他”代替,父女之間恐怕已不是劍拔弩張可形容的了。顧雲箏苦笑,“國公爺就同意了?”

章嫣默認,又道:“我娘就做主讓人把嫁妝送到陪嫁的宅子裏去,宅子裏的人看管著不成問題,卻沒想到別的。”

顧雲箏聽著都覺得頭疼,卻不得不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從速給出理智的建議:“一個妾室就能左右國公爺的心思,你是他膝下長女,怎麽就會由著他偏袒別人,使得你與舅母陷入狼狽境地?”

章嫣抿緊了雙唇。

“你是舅母膝下孝順的女兒,在國公爺眼裏卻正相反吧?”顧雲箏知道昔日好友聰慧,只是有些倔強,便直率地道,“只爭一時意氣全無益處。我如果是你,會征得他同意,將他把內宅交給你打理,甚至於,我會想方設法地讓他偏袒自己。只有這樣,你與舅母的日子才會順心如意。真到了妾室持家的地步,你只能受盡別人的欺辱,舅母也會為你前程擔憂寢食難安,哪裏還能好生將養。你表哥能幫你一時,卻幫不了你一世。”

治標不如治本。在這府中,顧雲箏不方便親自出面幫章夫人打壓妾室,傳出去的話沒人會讚揚她為人仗義抱打不平,只會說她貓捉耗子品行乖張。

她只能讓章嫣抓住關鍵,哪怕是逢場作戲,也要獲得宣國公明面上的支持。最起碼,章夫人能過得舒心一些,病情就會好轉一些;最起碼,章嫣與母親相聚的時光能久一些。

這就是個男尊女卑的世道,律例上的條條框框,從來都是偏向男人。

一般而言,妾室不能扶正,宗族中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可是霍家太夫人還是因為娘家門第、育有兩子而扶正了。

國公府名聲不好,已經耽誤了章嫣的婚事——章嫣今年已經十七歲了。誰又敢說來日宣國公不會變本加厲走到妾室扶正的地步——壞名聲早已在外,他破罐破摔又何妨?無實職的一個國公,言官便是不齒,也懶得彈劾。便是有人彈劾,長期不上朝的皇上怕是也不會理會。可那樣一來,章嫣就會被妾室欺壓,還能有什麽前程。

所以,與其在明面上鬥個你死我活,倒不如哄著宣國公站在正室、長女這一邊。管他願不願意呢,他做出個人樣兒、說句人話就夠了。除非他真是畜生一般的性情,否則只要章嫣比以往恭順些,便會念著血脈親情,護得長女周全。

顧雲箏心裏的這些話或是太實際或是太惡毒,自是不能一一道出。這也是她以往想對章嫣說出而不能說的,眼下兩人是親戚關系,也就能直言不諱了。縱使只是初次見面,可她相信,只要章嫣認真斟酌,就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章嫣初時震驚、抵觸,隨後陷入了掙紮,最後,是陷入了沈思。

站在門邊的堇竹,此時看向顧雲箏的眼神,已由質疑轉為欽佩。

顧雲箏也不打擾章嫣。一名丫鬟奉上點心,她嘗了嘗。玫瑰赤豆糕裏夾了花生仁、核桃仁,很是美味。又喝了兩口茶,她才又看向章嫣,“你表哥就在外院,正與侯爺說話。你不打算去說說這些事麽?”

章嫣又思忖片刻,起身深施一禮,“多謝表嫂提點。”

“也不需太低聲下氣,只要言辭委婉些就好。”

“嗯。”章嫣感激地笑起來,“我曉得。”

章嫣去了前院之後,顧雲箏才開始思量霍天北對待宣國公府這些爛事的態度。按理說,他瞧不上宣國公,應該對舅舅家的事不聞不問才是,可他卻有心善待舅母、表妹。這個男人,自心底是不相信所謂的血濃於水吧?他只憑有緣無緣走近、疏離一些人,擡舉或除掉一些人。

她喚來堇竹:“侯爺有沒有讓你留在這兒?”

堇竹一臉茫然,“沒有啊。”

顧雲箏細細吩咐道:“那你就聽我安排吧,今日起留在這兒,等大小姐理清內宅的事再回府。對外就說你略懂些藥理,幫大小姐調理夫人的身子。至於過來的管事、丫鬟,日後恐怕會長期留在國公府了,你留心一些,不堪用的就告訴我或者侯爺,也好及時把人調回去,省得給大小姐添亂。”

“……”堇竹懵了,“我倒是真懂得些藥理。可是管事、丫鬟來這兒?是侯爺與夫人說的麽?”

“他沒跟我說,卻一定吩咐下去了。”顧雲箏略顯無奈地笑,“估計到不了中午人就來了。”

堇竹覺得顧雲箏的推測極可能成真。細品了品這番話,看出了夫妻兩個相處的一些玄機。侯爺不打招呼勉強夫人,夫人對侯爺的打算卻是心知肚明。現在夫人剛站穩腳跟,表面上只能順從侯爺的意思,時間久了,夫人地位更穩固之後,怕是就不會再由著侯爺擺布了,甚至於,會反過頭來算計侯爺。

她不是尋常女孩子的性情,想到這一層,很是期待來日夫妻鬥法的情形。甚至於,對霍天北生出一絲幸災樂禍。

門外傳來女孩子的語聲:“我就是進去看看母親,侍奉茶水。”

便有丫鬟低聲勸道:“二小姐,定遠侯夫人在裏面呢,藍姨娘方才來過都回房去了。”

女孩語聲愈發無辜:“表嫂在這兒啊,那我更應該進門去請個安了。”

顧雲箏對堇竹打個手勢,神色已有些不耐煩。

堇竹即刻出門,將章家二小姐半是勸半是攆的打發了。

顧雲箏望向寢室,目光覆雜。妾室、庶女固然是沒個體統不知分寸,章夫人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什麽事都是一樣,一個巴掌拍不響。可之後就又想,等自己到了章夫人的年紀,日子說不定也會過得一團糟,她可不敢奢望霍天北會一直善待自己。

近午時,李媽媽施施然走進門來。

顧雲箏微微挑眉,“侯爺讓你也來這兒?”

“沒有,沒有。”李媽媽連聲道,“侯爺命小廝傳話,讓我選一些得力之人帶過來,等會兒就回去了。”

“你沒抽調正房的人吧?”

“沒有。”

只要霍天北的事不會影響到她,她就不會認真計較。顧雲箏神色緩和下來,“問問侯爺什麽時候走。”

李媽媽出門命人去打聽,過了一陣子回來,笑道:“侯爺這就要走了。”

走出正房,顧雲箏看到了一群仆婦站在院外,都是練達精明的樣子。見她出門,齊齊屈膝行禮。

顧雲箏微一頷首,坐青帷小油車至垂花門外,上了已在等候的馬車。坐在車裏,打開放著酒水的小櫃子,手滑過酒壺,遲疑一下,終是沒有拿起,取了一個茶杯,又取出溫著的茶壺,倒了一杯清茶。

馬車行至府門之際停了下來。片刻後,霍天北上了車,落座後,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雲箏。

顧雲箏斜睨著他,“看什麽呢?”

霍天北不答反問:“嫣兒怎麽突然就開竅了?你跟她怎麽說的?”

顧雲箏跟他胡扯:“我跟她說,她表哥記掛著她安危,怕她以後前程毀在國公爺的小妾手裏,她幡然醒悟,立刻去找國公爺了。”

霍天北當然不會相信,唇角含笑,“胡說,沒個正形。”

顧雲箏聞到他滿身酒氣,給他倒了一杯茶,口中揶揄道:“我倒是在想,國公爺怎麽忽然就開竅了?”宣國公為難章嫣的話,他是不可能這就離開的,“侯爺怎麽跟他說的?”語必,將茶盞送到他面前。

霍天北接過茶盞,也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顧雲箏忍住抽回手的沖動,斜睨著他。

“該說的你都說了,哪裏還用得著我再說什麽。”霍天北空閑的一手將茶盅蓋碗放在矮幾上,端起茶盅,啜了口茶,另一手還是握著她的手。

他一副坦蕩蕩的樣子,顧雲箏也就由著他,省得被他揶揄,將在內宅的經過大略說了說,末了問他:“可有處置不當的地方?”

“自然沒有。”霍天北遲疑片刻,說起了另一樁事,“舅母想讓我幫忙給嫣兒張羅一門婚事,要本分,木訥,品行端正的人——我上哪兒給她找那種貨色?”

顧雲箏笑起來,“什麽叫那種貨色?舅母這樣想,也在情理之中。”

霍天北頗有些不以為然,“平民百姓興許還有這種人,官場中怎麽可能有?心性都在其次,能守著嫣兒一個人最重要。”

“你說的也在理。”顧雲箏嘆息一聲,“舅母只是擔心嫣兒嫁一個像國公爺那樣的人。”

霍天北沒說話。

顧雲箏岔開話題:“你對表妹的事怎麽這麽上心?”

霍天北視線緩緩落到她臉上,又緩緩移開,“你說呢?”

顧雲箏看了他一會兒,忍著沒說出同病相憐四個字。不用誰說也想得到,他與霍家大爺恐怕沒少見識妻妾爭鬥的情形,甚至於,被殃及。下一刻,很意外的,霍天北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回到京城,第一次見到嫣兒的時候,是她正與舅舅對峙,氣得舅舅用藤條沒頭沒腦地打了她半晌。她硬是一聲不吭,眼神像無家可歸的孤狼。”他漾出悵惘的微笑,“後來才知道原因——舅舅說她不孝,她卻說明知父親混賬不指出才是真不孝,有一個妻妾不分的父親,是她此生奇恥大辱。”

顧雲箏沒來由地想笑。這的確是章嫣做得出的事。

霍天北的笑容悵惘更濃,讓人看了就傷感,“此後對她與舅母頗多照顧,倒不是因為那件事,是因為她的孝心。民間一位名醫早就跟她說過了,舅母只剩三五年的光景。她每日還是強顏歡笑,苦苦瞞著舅母,著實不易。”

民間的名醫,應該就是沈大夫了。顧雲箏聽了很為章嫣難過,側目凝視著他,“那麽,我們好好照顧她,盡力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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