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黃泉路，既非淩嫣然走過，就是水煙都曾來過不下百次。

那會她一心要為蘇庭生逆天改命，便想親眼見識一下鬼界的風采。六界之中神、仙兩界雖然戒律嚴明，可到底都有過徇私的先例，唯獨鬼界的規誡一條條地擺在那裏，許是這掌管十八地獄的緣故，當真半點都出不得錯，亦沒有一絲油水可講。也因是如此，那本生死簿死死得被拽在鬼界冥主的手裏，即是如她這樣的上古神坻都摸不得書頁一角。

行過黃泉路，已至憶川河前，渡船的水鬼已經低著頭守在船尾，似在波瀾不動的河邊久候多時。

水煙踱步上前，感覺到那位水鬼的氣息，微微有些驚奇。

齊律。

竟要水鬼之王來撐船渡人，這可真是大材小用。

“水煙上神安好。”

擡起來的臉，微微有些變化，原本精明穩重的商賈青年，如今明顯帶著水鬼的陰氣，熟悉的記憶頓時湧了出來。

“原來是你。”水煙瞧著簡樸的小舟，陳年的老木已然同冥界同化，帶著陰森的鬼氣，“百年前我來鬼界，便是你為我撐的船，時光匆匆，沒想到你竟也去人間走了一回。曼珠沙華，是它喚回了你的記憶？”

這種彼岸之花有喚醒前世記憶的功效，讓每個踏進地府的魂魄在入秦廣王殿之前，記起生平所做的一切，無論是曾經行過的善事，還是種下的惡果，然而便是靜靜地等待鬼君的審判。

“是，這可能便是命數。”齊律默默地應了一句。

“北華說，你是可以修成妖的。”

“再撐五百年船吧。”齊律嘴角淺勾，似笑非笑。

倒是水煙略帶欣慰地笑了笑，點點頭，“這樣也好。”幽冥河上的船行駛起來沒有半絲波痕，如履平地。兩岸緋紅色的磷火閃閃做光，而曾經作為指引的彼岸花蕊卻已不見蹤影。明明上次作為淩嫣然離開時，這裏的花還開得正艷。

“曼珠沙華，已經謝了？”

“一千年開花，一千年結葉，上神上次離開鬼門關的日子，便正好一千年。”

幽暗的水池雖然波瀾無痕，耳畔卻能聽見流水汩汩的聲響，“花和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曼珠沙華，天上之花，大吉之兆，你也覺得這花美好嗎？”

屆時齊律聽得一頓，一百年前，他也曾從她的口中聽過這樣的話。

在一百年前，神界水神忽臨幽冥鬼界，傲然風華的仙靈之氣，在這陰暗的地府之中就好似彼岸河邊盛開的曼珠沙華，成為冥界一道令人逃脫不開的風景。不過神界上神，到了地府終究也只能走黃泉路，通憶川河，她次次來，總是他為她撐船渡河。

很多年，她都是靜默沈思似地坐在船頭，遙望一片盛開的曼珠沙華，如冉冉不滅的火海，交相輝映。而他也只是守在船尾，默默地望著那位天姿仙容的女子背影，他們二人不曾有過交談，甚至不曾有過對視，他與她就如同這行駛的小舟，不過是一件用來度過幽冥河道的工具。

直到有一天，這位來自天界的神坻上神對著彼岸花束，淡淡開口，輕靈悅耳之音，是他在鬼界從未聽過的妙曲，“花和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曼珠沙華，天上之花，大吉之兆，你也覺得這花美好嗎？”

許是因為這句話太過生動，梨花帶雨，讓他就這樣惦記在了心上。從那之後，每每渡船至河邊，他總是要追尋那一道仙氣輕妙的身影，哪怕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所以，在水煙墮天的那一年，他向冥主祈求，舍棄自己既可入妖的修為，只求換得一世，換得她能夠記得自己的一世。

如今，他已如願，她亦重歸神界，一切既已恢覆往昔，那麽就這樣吧，他不會再去祈求過多的改變。

彼時，船已靠岸，齊律沒有做出任何的回答，水煙亦沒有再說。只對一同登船的黑白無常問道：“之後的路你們可還要派人跟著我？解生的魂魄在我這，不過我暫時不會交給你們。”

白無常應道：“只要上神得到冥主的許可，魂魄處於鬼界，下屬自無異議。”

“放心吧，我這會便要去見你們的冥主。”水煙率先提裙下船，姿態悠然得宜，“不用帶路了，這裏我雖不及你們熟，卻也曉得該走什麽路。”

“齊律。”水煙回過身來，望著那位仍然站在船尾的男子，“今年冬天還會有人給我送楊梅吃麽。”

她記得，她還會記得。

齊律不知道如何表達此時心中的感覺，滿足，意外的滿足。

“上神若然喜歡，任何時候我都可備上楊梅。”

無波無痕的河道，磷火飄浮，不曾在水面印出一個倒影，唯獨河邊雕謝的花葉，在水面中盈盈而立。

幾許情絲幾許癡，如同世間百花，總有盛開和雕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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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主。”

依舊是那座輝煌明亮，與鬼界陰森之氣驟然相佐的宮殿，彼時在仙禽騰飛的露天清池裏，紅色花瓣灑滿了大半的水面，女子閉目仰面躺在水池邊，享受著幽冥世界中的安然寧靜。

“怎麽還叫的這麽生分，我聽著，可真是難過。”

慵懶懶散的聲調，雙手撐在池邊雪白一般玉石上，她拂開眼簾前的一縷發絲，看清了緩緩擡眸看向款款而來的女子。聖潔高貴，蔚藍眼眸，隔別了百年的友人，終於回來了。

“莎那。”水煙甜甜一笑，端莊得體。

莎那滿足地勾起唇角，拿起放在一邊的琉璃酒杯抿了抿，“水煙，你可終於回來了，沒了你的鬼界，在這百年裏，我可無趣得很。只不過沒想到隔了那麽久再見到你，竟是一來就要給我弄出那麽大的一個麻煩。”

此時水煙沒有接話，只是半步不停地走近池邊，然後一腳踏進清池，直沒腰際。雪白的衣衫鋪開在水面上，宛若盛開在水池中的高潔雪蓮。

“水煙，你應該清楚，魂魄一旦有損，要修補起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你家天帝也未必有法子辦到。”

水煙面上仍舊笑得怡然自得，“神界天帝固然不行，掌管千萬魂魄的鬼界帝王，卻總是有法子的。怎麽，你都不願幫一幫老朋友麽？”

莎那輕笑道：“你這個朋友當初可是為了一個男人，就想毀掉我們鬼界。既是現下你會來尋我，也還是為了那個男人。我說水煙，你這樣哪裏還有什麽神界上神的風骨，也虧得你是眾男神心裏頭最欽羨的神女，這樣放低姿態，恐是會叫人大失所望吶。”

此刻水煙已行至莎那的面前，毫不在意地說道：“神界水神癡戀凡人，這本就是天地間神鬼共知的事情。”

彼時端著琉璃盤的冥主侍女從一旁的空中回廊踱步而來，一身青綠色的衣衫將她的面容襯得愈發青白，面無表情的好似一個傀儡。水煙看見她，平靜的藍眸驟然一亮，笑盈盈道。

“倒是旁人大概都不知道，外界傳聞好色的鬼界冥主，其實是個用情專一的女子。”

倥傯間，水煙的身子被人猛地一把拉下，一直疏懶散逸的莎那豁然將水煙拉下身，疏懶的眼眸頓時並發出濃烈的煞氣，連輕松的口吻也變得咬牙切齒。

“敢在我面前談起這件事，你膽子很大！”

“幫幫我吧。”反觀水煙，卻是放軟了語調，握住莎那勾住自己脖子的手，音調越發甜膩，“就從一碗憶川水開始。”

莎那緩緩地松開了手，之前的威嚇之情已霎時煙消雲散，只靠回池壁，嘴角微翹。

“你還真是執迷不悟。”

“彼此彼此。”

水煙的目光從那默然的侍女身上移開，對上莎那有意無意的眼神，盡管知道提起那件事可以讓莎那順從她的想法，卻也同時是在二人之間埋下了不和的種子。莎那是最恨旁人提起她情事的，就好像是自己藏在心底的東西，最痛惡別人一聲不響地就去將它揭開。

不過既是冒著得罪鬼界冥主的風險，她也不會停手的。

庭生，等我，我一定會將你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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