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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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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書舍人揉了揉自己的手掌, 重新提筆, 等待顧登恒開口。

“第二件事。”顧登恒說, “朕要立方拭非為親王, 改名成。”

中書舍人一時沒能忍住,脫口而出道:“什麽?!”

堂中眾臣也再難安靜。

顧登恒只沈沈說道:“朕今日告知眾卿, 方拭非, 乃太子當年流落在外遺孤,當為皇長孫。在外間一直由太傅悉心教導。只因太子罪名尚未洗清,不敢回京。可如今太子即重獲清白,朕也該賜他正當名分。”

眾臣子齊齊探究地看向方拭非, 掩不住的震撼與質疑。

中書侍郎張口欲言,被中書令擡手虛按下。

眾臣子左顧右盼,期待自己的哪位同僚先行開口。又看向中書省的幾名官員。

追封太子皇帝,又要立方拭非為親王。那之後呢?

中書令皺眉,對著朝臣暗暗攤手。表示自己全然不知情。

王聲遠側過頭,試探著喊道:“禦史公?你說這……”

禦史公似在思忖,默默搖頭。

幾位大臣都不開口,中書令與門下侍中忙著暗中交流。

吏部尚書只能出列道:“請問陛下, 您指的第三件事什麽?”

顧登恒說:“此事不急。一件一件來。”

吏部尚書抿著唇角,說道:“臣,不同意。”

顧登恒橫眉:“你說什麽?”

吏部尚書重覆了一遍:“臣不同意立方禦史為親王。”

禮部尚書同出列道:“臣, 附議。”

眾臣紛紛開口道:“臣附議。”

“臣不同意。”

竟無一人出聲說好。

顧登恒努爾拍桌:“你們先前不都催著朕早立儲君嗎?怎麽如今就變成了幅態度!”

眾人難聽的話就在嘴邊。可考慮到顧登恒的病情不能激動,不敢過於放肆,索性就閉嘴不言。

“寫!”顧登恒哼著粗氣, 拍桌道:“朕讓寫就寫!朕要冊封長孫是朕的主意,朕的骨血不由爾等來決定。寫!”

他目光掃向殿中右側,盯住那邊的官員何道:“中書舍人!寫!”

這要如何下筆?!

他為官這些年,寫過多少聖旨?可哪怕是加上他祖孫三代的閱歷吧,也沒見過這樣的事情。

中書舍人在劍陣般的的犀利目光中,當真是進退維谷。

他想自己是該現在主動求死,還是再茍延殘喘一陣以後再被朝臣弄死。

方拭非一直沒有反應。無論是顧登恒開口,還是眾臣否決。此時面無表情地走到中書舍人身後,說:“我來寫。”

中書舍人遲疑了下,見顧登恒沒有反駁,便將筆置於架上,朝她頷首,一步退開。

王聲遠瞪眼,拼命搖頭,方拭非不為所動,掀起衣袍坐了下來。

方拭非兩手置於案上,醞釀了一會兒,然後提筆書就。

“譬茲梁棟,有若鹽梅……天假聰明,生知仁孝,君親一致,孝悌三成……1引”

她洋洋灑灑寫了四五百字誇讚的話,起身,面對一眾面露肝色的臣子,暢快地念誦了一遍。

她餘光輕掃堂中眾人臉色,輕笑出聲。

顧登恒滿意點頭,讓她在後面蓋上數個方形印章。

方拭非又拿出一個書寫用的竹筒,望向上首,說道:“陛下。”

“嗯。”顧登恒說,“寫。”

“不可!萬萬不可!”

此言出口,眾臣再也冷靜不下去,一起跪了下去。

吏部尚書嘶聲諫道:“陛下,請千萬三思!”

“陛下,臣冒死也要直言。先不說太子罪行今日方得澄清,您就要冊立方禦史為儲君,實在難堵悠悠眾口,方禦史來歷成謎,不過面相肖似太子,草莽出生豈能擔此大任?”

“方禦史身份為何尚無證據,何以服眾?太傅失蹤多年,亦無證明。真相為何全在他一人之口。陛下您別受了小人唬騙,叫天下易於他人之手啊!”

“方禦史自為官以來行為狂傲屢次冒犯,不具君王之風,何況當初謀害三殿下的罪名尚未洗清,背此汙名如何承得大統?”

“陛下!縱使退一萬步來講,您與方禦史才相識不久,尚不知他品行,豈能叫如此重任交托於他手中!這是天下,這裏有我萬萬大秦子民吶!”

“五殿下亦孝悌敬愛,臣推舉五殿下!”

顧登恒厲聲喝道:“通通住嘴!”

他鼻翼微動,冷淡地看著前方模糊而躁動的人影。

無論最後新帝是誰,他們都會持有懷疑,那種一種身為長輩在年齡與閱歷上的優越在作祟。他當年登基的時候,也從一班臣子中看見了同樣的東西。

那種情緒刺眼,同時讓他覺得不屑。

他們驕傲,可又怎樣?耐不住天下終究是年輕人的天下。他們不想放手,孩子卻早已長大。最終朝政,還是牢牢把握在他手中。

趁眾人哭天喊地,方拭非已經手順地將東西寫完了。

她站起來,旁邊的臣子指著她大罵:“方拭非你這奸臣蠱惑君王!你這亂臣賊子老夫死也不認。”

顧登恒:“拖下去。”

“陛下請息怒。”方拭非面色如常,說道:“臣念給您聽。”

顧登恒卻忽然擡手道:“禦史公,你來念。”

禦史公擡眼一掃,在方拭非凝固的笑意中走上前,接過她手中的東西。

“禦史公!”有人絕望喊道。

禦史公視線在筆鋒勁道的字跡上掃過,直接跳過開頭的日期,念道:“皇帝若曰:於戲!自昔聖王,鹹建儲貳,蓋將嗣守神器,虔奉宗禋……1引”

他念到快結尾,目光先一步掠到後面的內容:……是用命安王顧澤長為皇太子,以副朕躬……

聲音卡住,手指也開始用力。

等他意識到不妥,已然太晚。想繼續調整,卻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視線,從上方刺來。

禦史公擡起頭,正對上顧登恒的眼睛,聲音被哽在喉嚨裏,不知該如何出口。

“你以為朕看不見,這心也瞎了嗎?”顧登恒說,“朕就知道,果然是這樣。”

顧登恒沈痛看向方拭非:“我孫,你所求,究竟為何啊?”

眾臣見狀,顧不得驚訝,直接出列諫道:“陛下,非臣不曉情明理,實在是方禦史身份毫無證據,豈能憑空口白話便定真相?尤其是在陛下您重病期間,若將重任交到一天下間都沒聽過的人手中,天下百姓該如何自處?”

“方禦史如何能統領百官?陛下,治國一事非同一般啊!”

禦史公放下東西,也沈聲道:“陛下且三思。臣等並非要阻攔陛下血親相認,只是怕有心之人借此煽動,引天下動蕩不安。陛下,縱然方禦史身份誠然如此,縱然在座我等皆計行言聽,可出了這殿門,有幾人知道此事?又有幾人願意相信此事?若無陛下照拂,方禦史怕不僅會擔上蠱惑之罪,還要擔上竊國之名。”

“誰為有心之人?”顧登恒說,“林家軍已至京師,大秦的天下還是姓顧的,容不得外戚囂張放肆。”

眾臣茫然:“哪裏來的林家軍?”

顧登恒眉毛一聳,心似有千斤重,掉進一個冰窟裏,偏偏還無底地向下墜。

他再次看向方拭非的方向。為何猜不透這個人在想什麽呢?

眾臣詭異地沈默下來,跟著看去。

顧登恒頓感疲憊,站起來說:“扶朕回去。”

“陛下!陛下且三思而後行啊!”

顧登恒對著方拭非使了個眼色。後者謙虛低頭,跟著內侍走向後殿。

眾臣熙攘的叫聲被留在腦後。

內侍關上門,與二人拉開距離。

顧登恒走到門窗緊閉的後殿,費力坐下,然後便深色覆雜地肚子沈默。

方拭非立在他不遠處,觀他表情覺得他要發火,可顧登恒萬般糾結,最後只換做一聲無奈的長嘆。

方拭非喊:“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顧登恒說,“他們不信,可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孫兒。你是!你跟你父親那樣像,跟我那樣像,除了你還能有誰?”

方拭非走近,叫道:“爺爺。”

“他們為何要逼我?嗯?你也糊塗了?”顧登恒小心摸向她的臉,無不悔恨道:“你當初回京的時候就該找我,你該相信我。我就算是再笨,也不會一直犯錯,我能給你許多東西,替你做到許多事情。可我如今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不能給你,你說這可怎麽辦?”

方拭非說:“百官所言,皆有道理。您之策命隱患重重,您英明操勞一世,怎麽糊塗了呢?”

“你有顧慮我明白。他們為何反對你,我告訴你,因為你比當年的朕更成熟且更有魄力,將他們的驕傲給踩在地下了,不留情面,讓他們有了恐懼與警惕。你也成了個德行缺失,莽撞任性之徒。可這不重要,你能做到,還會比他們想得更好。”顧登恒說,“天下君王登基,哪個不是排除萬難,才坐上的帝位?朕告訴你,只要你坐上去了,你就能坐穩。”

方拭非:“可排除的究竟是萬難,還是人命?您愛民如子,末了要看著無辜的人,因我受累嗎?我知您是為我考慮,可孫兒擔不起天下百姓的性命安危,孫兒於心難安。”

“你不明白。”顧登恒搖頭說,“可等你想明白的時候,那就太晚了。別人不會給你這機會!”

方拭非:“我明白。”

“你不明白!”顧登恒大聲說,“有的事情朕自己都不明白。它容不得你不站出來!”

“我明白。”方拭非站直身,撣過自己的衣襟道:“坐在您這裏,看得是臣子,是朝堂。坐在臣這裏,看的是河山,是民生。”

“我隨太傅多年行走,見過許多人事。他教我去看,去聽,去辯。所以我知道該怎樣去明辨是非,也知道該如何作為,知道在危難之際該如何取舍,在絕境之處該如何求存。可他沒教我分辨人心。人心沒有是非,也辨不清好壞。”

顧登恒嘴唇闔動,說道:“你見得比誰都多。”

“可為人君主,他不必見得多啊。他需要知人善任,需要忍辱負重,需要殺伐果決。身邊盡是可信又不可信之人。而我,與朝中官員關系不佳,對派系權衡更是陌生,既無聲望,也不受期望,等我做到這些,太晚了。”

“師父平生夙願為國盡忠,可惜未能實現。他想看父親沈冤,想看運河繁華,想看商道重開。想看車馬滿街。他想看見大秦有朝一日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我也想。我也覺得自己可以做到。”

顧登恒欲言又止,不知該從何處反駁。

“權勢滔天。”顧登恒問,“這地位你不羨慕嗎?”

方拭非:“那陛下您呢,您自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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