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千秋節，自是不同凡響。

長寧宮裏頭天便張燈結彩，盛開的□□被宮中的花匠擺成個大大的壽字，立在長寧宮的入口處，眾人進門就能看見。

太子李冀親手書寫了幅壽字圖，掛在椒房殿的中央。太子妃鄭月娥繡了幅百壽圖，也擺在案幾上。

穆雲青和上官斐到時，除了宮中的一眾妃嬪和公主皇子們，京中的那些貴婦們還沒到。

穆雲青一路欣賞過皇後壽日的排場，暗道，才三十六歲，就要隆重過壽，要是後世無數少女心的婦人們見到了，不知作如何感想。

鄭月娥出門迎接穆雲青進殿，邊走邊打趣道：“母後想著前兩日就讓你入宮，結果駙馬說你身體不適。母後還擔了半天心，要讓太醫去看。殿下說你二日新婚，還是不要打擾的好。妾身也想，以往這種熱鬧事，公主是最喜歡的，這次卻不能來，該確實有事。是不是，駙馬？”最後一句話卻是對著上官斐說的。

上官斐老神在在地跟在一邊，面不改色，只敷衍地“嗯”了一聲，便繼續走路。

穆雲青臉紅道：“說什麽呢。母親的千秋節，我恨不得早早就來。前天阿斐帶我打馬球，不小心扭了腰，來宮裏怕母親擔心，所以才不得已說身體不適。殿下做弟弟的，難道不知道維護長姐嗎？連這種事也亂說。”

鄭氏笑笑，想你姐弟倆，太子哪像弟弟？簡直是大哥，被你整日欺負，還得替你圓謊。現下你嫁出去了，有人接盤了。說著掃了眼旁邊的上官斐。同情之心泛濫開來，是個男子，都不願娶個嬌慣成性的女子，更不用說天家的公主。只是看這昔日長安城中的小霸王，步履輕松，神情愉悅，目光時不時地在公主身上膠著。心裏輕嘆，一物降一物，公主的好命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鄭氏挽著穆雲青的手臂進了椒房殿。正殿裏早就坐滿了人。崔貴妃帶著眾妃嬪剛給皇後行完禮，正在向皇後呈送自己的禮品。

因上次香皂事件，皇帝申斥後宮不得奢靡，以是這次送的禮品多是自制，也接地氣兒得很。

崔貴妃送了一雙據說自己一絲一線納做的繡鞋。沁陽公主送了一個自己繡的荷包。崔貴妃生的皇長子李冕送了一幅畫，畫裏壽星拄著拐，騎著白鹿。李冕的皇妃楊氏送了一件自己裁做的紗裙。

其他的皇妃及子女也送了大小不等的禮物，多是鞋子、衣服、以及手抄的經書類。

過了不久，宮外有品階的命婦們也一一晉見，送上了各自的禮品。

皇帝來時，看到案幾上堆的禮物，多是衣物用品，笑道：“皇後為一國之母，勤儉如斯，是朕之幸，國之幸也。”

沁陽公主身穿一身石榴紅的襦裙，在這秋末的季節，如一團艷麗的驕陽，偎在母親崔貴妃身邊，向皇帝道：“父親，你的禮物呢？”

皇帝一笑：“朕要先看看你們的，才拿出朕的。”

“我繡的荷包，繡了整整一個月呢。還有皇兄畫的畫，也畫了好久呢。”

皇帝笑笑：“朕都看見了，沁陽長大了，果真很懂事呢。”

沁陽一笑，轉首對著雲陽道：“姐姐，你送的什麽？”

雲陽不好意思一笑：“讓妹妹見笑了。姐姐本想繡個荷包呢，繡了半個月，結果不如意，就撂開了。想做鞋，可又被針戳了指頭。姐姐愚笨，眼看千秋節就到了，自己再做卻是來不及了。身邊的丫頭有快做好的，讓姐姐添上兩針，當禮物送。可姐姐想母親生我養我，我要是這樣胡弄，豈不有違做兒女的孝心？”

“說了半天，姐姐的禮物到底是什麽啊？”沁陽比雲陽小兩歲，崔貴妃得寵，她在宮中如魚得水，是唯一敢和雲陽叫板的。雖然她繡的荷包，大多是身邊的宮女做的，她只添上了兩針而已，可雲陽呢？就是這樣的荷包也拿不出。

“姐姐愚笨，愁了好幾天，還是駙馬看到了，說要和姐姐一起把禮物送給母後。”說完，穆雲青趴到皇後耳邊小聲說了兩句。

王皇後遲疑地看了眼女兒：“你會做湯餅？”

“母親，不叫湯餅，阿斐說叫長壽面。”

“你們說什麽呢？讓朕也聽聽。”皇帝轉身笑吟吟道。

穆雲青調皮地一笑：“母親，先不要告訴父親。”

“好，你快去吧。”

下座的上官斐收到信號，起身和穆雲青向皇帝皇後辭後，去了長寧宮的廚房。

沁陽看眾人的目光隨著雲陽和上官斐轉悠，不滿地嘟起了嘴。

廚房裏，上官斐拿起早準備好的面團，扯了幾下，下了兩碗面條，穆雲青把羊肉澆頭澆好，又在上面臥了一個西式煎蛋。

“再下一碗吧。”穆雲青道。

“為什麽再下一碗？”上官斐道，“皇後千秋，一碗，聖人一碗，別人可沒福吃我做的。你要想吃，回家做給你吃。”

“長公主一會兒就要到了，再做一碗給長公主。”穆雲青軟聲道，“回家我給你做。”

上官斐看了穆雲青一眼：“她又不和我們住在一起，想吃什麽有長安城最好的廚子做給她。”

穆雲青拉拉上官斐的袖子：“今天不比往日啊。不管怎麽說，她也是你母親。”

“你親我一口，我就做。”上官斐道。

穆雲青看了看一邊燒火的廚娘，還有侍立的宮女太監，想自己動手，可又怕別人看出來這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公主出嫁沒多久，竟然連長壽面都會做了。只好小聲道：“回去後隨你怎麽樣，可以了吧？”

上官斐得意地一笑，又做了一碗面。

宮女把面端到殿裏時，果然德仁長公主也到了。她送了冊手抄的《道德經》，皇後正在翻閱。

“這是湯餅？”皇帝道。

“父親，這可不是普通的湯餅，這是長壽面，裏面只有一根哦。”雲陽輕脆的聲音響徹大殿，“這是阿斐在涼州時學的。特意呈給父親和母親，祝父親萬歲，母親千秋。”

“是嗎？”皇帝一笑，也不客氣，執箸在碗裏挑了兩下，“雲陽，你確定只有一根面？還有，這是雞子？好像剛從蛋殼裏出來的樣子。”

長安城裏的湯餅還是原先的老做法，面活好後，用手把面捏著揪下，有些像面片。而煎雞蛋呢，一般是打碎煎。

“父親請品嘗。”穆雲青回到座位。

皇帝在眾人的目光中，咬著面的一頭，慢慢往嘴裏吸溜。湯餅大家都吃過，可只有一根面條的湯餅還是第一次聽說。於是，眾人仰望，觀看皇帝吃面。

終於，一根面到了頭，碗裏的面也見了底。

“果然如雲陽所說！”皇帝哈哈一笑，“長壽長壽，就叫長壽面！還有這煎蛋，也新鮮得緊！皇後，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也吃啊！”

皇後本不想當眾表演吃面，可看皇帝用許多年前的眼光看著自己，便低下了頭。

“怎麽還有一碗？是不是覺得朕沒吃飽，再來一碗？”皇帝看著一內侍又端上來一碗長壽面，笑道。

“父親，這是給長公主的。”雲陽起身，親自把面端到德仁面前。

說實話，德仁什麽沒吃過？但看是兒媳婦親手端過來的，便沖皇後一笑：“皇後，德仁借您的光，也來嘗嘗長壽面。”

後面的崔貴妃本來以為這一碗是自己的，畢竟在坐的各人，除了皇帝和皇後，就數她的位份最高，沒想到卻便宜了德仁。可德仁是皇帝親妹，她只好把氣咽到肚子裏。

這時，一位大膽的婦人道：“聖人、皇後，臣妾看那長壽面也稀罕得緊，看聖人和皇後、長公主用食，臣妾的口手也只想流下來。今日來為皇後賀壽，別的不求，不知能否也吃上一碗長壽面？”

這位婦人一說，幾個年輕的命婦也一起道：“請聖人和皇後恩準。”

不就是一碗面的事嗎？皇帝當然恩準了。

可要想讓上官斐再做一碗面恐怕已不能，更何況這麽多人呢。

雲陽沒想到這些婦人們如此大膽，幸虧早有準備，她與皇後對視一眼起身道：“各位稍等。今日為向母後賀壽，特請了涼州的庖人來宮。一會兒每人都會吃到一碗長壽面。”

“剛才是阿斐做的？”皇帝問。

“是雲陽和駙馬的一片心意。”皇後道。雖然不是雲陽做的，但上官斐是看在女兒的面上才給你做的啊。皇後的話告訴皇帝：雲陽才是第一位。

“好。”皇帝向內侍招手，“把前天大食國進貢的那套琉璃碗賞給公主和駙馬。”

雲陽和上官斐謝過恩，向皇帝道：“父親，我們的都送完了。你的禮物呢？”

“都是剛才那碗長壽面太好吃。朕差一點兒忘了。”說完，皇帝讓內侍呈上自己閑時作的一幅山水圖：“朕記得瑯琊風景秀美，泉水叮咚，草木陰翳，人往其間，留連忘返。皇後少時生長於斯，常懷念故鄉，因此朕作此畫，聊祝皇後千秋。”

皇帝雖然說得簡單，但在座的嬪妃和貴婦們大多是人精，聽出了不同的意思。

皇後十四歲嫁給興平帝，因多年無子，漸受冷落。後來的崔貴妃生了皇長子後，更是把皇帝的愛寵奪走。直到皇後生下一對龍鳳胎後，才有所改觀。在立誰為太子的問題上，多年來，立嫡立長一直爭論不休。直到李冀被立為太子後，才消停些。

而這些年來，皇後一直暗中多方經營。這也是為什麽她雖然寵愛雲陽，知道雲陽心有所屬，卻依然堅持讓她嫁給上官斐的原因。

皇後眼睫輕顫，多少年沒聽過皇帝這樣的話語了？大概還是二人新婚的時候。

一邊的崔貴妃暗暗使氣，養護的指甲被折斷也不知。前不久她生辰的時候，眾人送的禮物價值不菲，隨便拿出一件就把今日皇後的全部所得比下去。皇帝善丹青，也送了幅畫給她，只不過那是終南山腳下的景色，豈能與今日皇後家鄉的瑯琊舊景相比？

崔貴妃雖怒火滔天，卻依舊笑容滿面，端莊得體。

只是在長壽面做好，宮女把面端到每人的案前後，崔貴妃卻執著箸，不能下咽。

“貴妃，難道是面不好吃？”皇帝道，“朕剛一碗沒吃飽，又要了一碗，竟然比阿斐做得還好吃！貴妃要是不吃，賞給一邊的侍女吧，別浪費了。”

崔貴妃低著頭，如嚼蠟一般在眾人的眼光中吃完了一碗面。

“這做湯餅的是何人？”皇帝道，“上前。朕有賞。”

劉勇本來不想來宮裏，他只有一條腿，拄著杖，有些不便，形象也不雅。上官斐告訴他後，他把這次進宮做面的機會給了店裏的一位小兄弟，沒想到這位小兄弟聽說要進宮給帝後嬪妃們做面，激動得一夜睡不著覺，早起出門又跌了一腳，把手臂折了。沒辦法，劉勇只好親自來。

皇帝看到一位拄著拐杖的男子走上前，雖然只有一條腿，卻氣宇軒昂，不由吃了一驚。

上官斐起身把劉勇的“慘痛”經歷簡單說了一遍。

“怪不得，原來曾是位百夫長。”皇帝道，“你從官身流落到商戶，可有怨懟？”

“稟聖人，先時也曾憤懣不已。後來開了湯餅店後，覺得人活一生，不能總生活在怨憤中。而現在，雖然小民只經營著小小的湯餅店，但也收留了一些像小民這樣，因為打仗身有殘疾、生活無助的人。小民私下以為，與以前做百夫長保家衛國相比，這也是另外一種報效國家，回報聖人的方法。所以，小民並無怨懟。”

劉勇剛說完，皇帝大喜：“大芮有這樣的民眾，何不愁繁榮，何不愁興盛？來啊，賜壯士一杯酒！”

這下，在座的嬪妃、皇子、公主、貴婦們唏噓一片。商人是賤民，雖然做得一手好湯餅，有幸得見天顏就罷了，卻能得皇帝親賜的一杯酒，這是多少人盼而不得的啊！

劉勇飲了酒，皇帝又道：“劉壯士，今日朕高興，不僅因你做得一手好湯餅，更因你說的一番話。說，你想要什麽賞賜？”

“小民能得聖人賜酒，已是三生有幸，小民不敢奢望賞賜。”

“你開了湯餅店？那好，朕給你寫個匾額，掛在店門上，如有人想找你麻煩，你就指著

匾額給他看！”

劉勇驚喜不已：“謝過聖人！”

一旁的內侍早把筆墨準備好，皇帝問：“店名是，劉氏湯餅店？”

“回聖人，是穆……不，是菠菜湯餅店。”劉勇想著來時穆雲青說的話，把穆氏壓了下去。

“菠菜湯餅？好新鮮。”皇帝一邊說，一邊揮手而就，四個大字鮮活飽滿。內侍蓋上皇帝的印鑒。

上官斐又解釋了什麽叫菠菜湯餅。皇帝聽得向往至極：“哪天，朕當去壯士的店一飽口腹。”

劉勇抱著聖書退下後。皇帝對上官斐道：“阿斐，這都是你的功勞。說，你想要什麽賞賜？”

上官斐撓撓頭：“臣想要個大賞，現在卻想不出來。等臣想好了，可否再向聖人討？”

“你個皮猴！”皇帝擲下筆，“就你心眼兒多！”

因著心情好，又是皇後壽誕，皇帝宴後留在了長寧宮。

穆雲青本來擔心皇後又要借壽宴留自己在皇宮，看皇帝不知怎麽想起了老妻，要留宿椒房殿，皇後激動之下顧不了她，趕緊找了個借口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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