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這天，穆雲青還賴在被窩裏，荔枝跑進來道：“姑娘，新年吉祥！快起來吧，咱們去看大儺！”

“大儺？什麽大儺？這麽冷的天，還不如睡覺。”穆雲青翻了個身，懶懶道。

“都快卯時了，太陽都照到屁股了，還不起來！”秦氏在外面叫道，“你小時候最喜歡看了，快點兒，咱們一起去看。”

穆雲青一聽秦氏的大嗓門，知道要是不起，恐怕她叫得滿院皆知自己睡懶覺，趕緊起床。

穆至君在外面，看妹妹起來，換掉平時愛穿的胡服，穿了一身紅色的新做的錦衣，頭發梳成髻，上面插著他前些天買的玉簪，心下讚許，不由笑道：“妹妹真是長大了。”

穆雲青剛在穿衣的時候已聽荔枝嘰嘰喳喳說了許多關於大儺的事，明白這就是後世所稱的儺戲，起了興趣，急急要吃飯趕去看。

“娘、大哥，新年吉祥！萬事如意！”穆雲青抱了抱秦氏，又拉住穆至君的手臂，“大哥，你也去看儺戲不？”

穆至君道：“當然去，人那麽多，大哥不放心你和娘。”又遞給妹妹兩串錢，“過年了，看到什麽想買的，盡管去買。”

雖然現在穆雲青不缺兒，但高興大哥的心意，便笑嘻嘻的接過，一家人趕上馬車向城中心的廣場行去。

幾人趕到時，儺戲剛剛開始。只見廣場中央的高臺上，一個人戴著一張鐘馗似的面具，目眥盡裂，身上是一身大紅色的長袍，腳蹬一雙黑色的皂靴，正威風凜凜的立在臺上。那是儺的領舞者，稱為“方相氏”，旁邊有伴舞者以及執事十二人。這十來個人皆穿紅衣黑褲，戴著不同的猙獰面具。

鼓聲響起，方相氏隨著鼓點開始起舞。舞姿強健，既有中原的陽剛，又有西域的豪放。一時，旁邊的十多人也同時跟著起舞。

鼓聲越來越急，猶如戰場上催人上陣的密令，方相氏的舞姿也越來越快。過了一會兒，伴舞者退去，一面大鼓擡到了高臺中央。方相氏甩掉身上的紅袍，只著裏面的黑色勁裝，手握鼓槌，邊舞邊擂鼓。

隨著鼓聲，高臺下又來了數百武士，皆穿黑色勁裝，手持長矛，在方相氏鼓聲的指引下，來回拼殺。

鼓聲鏘鏘，武士們齊聲吶喊，長矛也隨之變幻。如果不是每個人都戴著不同的猙獰面具，旁觀的人還以為是軍營在操練。

涼州本來就是軍事要塞，胡漢相雜，民間尚武之風熾烈，這時看到眾男兒們遒勁有力，陽剛薄發，眾人不禁隨著鼓聲歡呼起來。

穆至君看著興奮激動的妹妹，淡淡一笑，目光註視著高臺上擂鼓起舞的方相氏。他在涼州多年，又任參軍一職，知曉歷年的儺戲由刺史府負責，主要由伶人扮演。可這次的儺戲，明顯與以往不同，不再是《目連救母》之類民眾喜歡的故事演繹，更像是軍隊出征前的熱身，比《蘭陵王破陣曲》還要激烈直接，當然，效果也更震撼。

一邊的秦大朋也覺出不同，有些疑惑地對穆至君道：“至君，今年的儺舞很不一樣呢。這些人看起來是軍士吧……”

穆至君還未回答，聽到一個人大聲叫他：“穆參軍，快來幫幫忙！”

穆至君回頭，見是都督府的一位同僚，便問道：“何事？”

“唉，一會要上什麽《秦王破陣曲》，說只在長安的大明宮上演過。可急死我了，兩個鼓手不知咋的，到現在還沒來。聽說新來的長史大人就在一邊觀看，要是演砸了，我的小命就沒了。快來幫幫兄弟！”

穆至君本怕人多，一會兒擠著家人，並不太想去跳什麽破陣曲，但作為同僚，聽人說得緊急，便道好。

一邊的秦氏也道：“至君，別人叫你幫忙。你快去，還有大朋，不剛好兩個人嗎？你看那些人跳得多有勁兒，你一會兒上臺可要好好表演！”

穆至君只好交待秦氏和穆雲青註意安全，和秦大朋轉身隨同僚去換衣服。穆雲青回過頭，把自己買的面具戴到哥哥頭上，又把荔枝手上的給秦大朋，沖二人揮揮手：“你們戴好，跳的時候我們就能分辨出哪個是哥哥和秦大哥了！兩位大哥，你們可要加油哦！”說著，做了個振奮舞臂的動作。

穆至君一笑，戴好妹妹買的面具，和秦大朋一塊上了場。

鼓聲再次奮進，這次進場的是三百名身背戰鼓的戰士。在上場前，穆至君和秦大朋已被告知敲鼓的要點，二人均從戰場中摸爬滾打出來，很快就知曉了怎麽做。

穆雲青只覺得眼睛耳朵不夠用。要論場面的恢宏，上世的那場傾全國之力舉辦的盛會，開幕式上兩千多名擊缶手的表演還清晰在目，可與之相比，眼前的男兒們身姿矯健、更加魁梧雄壯，妥妥是一群行走的荷爾蒙，在戰場上酣暢淋漓的廝殺。

原來她還在尋找穆至君和秦大朋的身影，可全體武士一樣的勁裝，又都戴著面具，持鼓擊打，和數百名長矛手一起，隨著方相氏的鼓聲吶喊跳躍，加上旁觀人群一陣又一陣的呼聲，哪裏分得清誰是誰？

秦氏昨晚熬了夜，觀看了一會兒有些受不住，便讓穆雲青和荔枝留下觀看，自己先回馬車那裏等著。

荔枝悄悄對穆雲青道：“姑娘，咱們這裏雖然也能看見，但太偏了。我多想看看方相氏長什麽樣啊！一會兒演完了他會摘掉面具的。”

被觀眾們註視的方相氏，一擡手、一起腳皆充滿了力量，且身姿優美，如流水行雲一般，說不清的誘人。他的腳下早已堆了不少涼州女郎投擲的香囊。

穆雲青上輩子沒追過什麽星，可她卻喜歡充滿陽剛的男人，方相氏的一舉一動勾引出了她少女最隱秘的心思，她的心情隨著鼓聲也昂揚無比，想看看這個方相氏何許人也。聽荔枝如此說，便點頭同意了。

二人夾在人群中，試著往高臺下面擠。可正是熱鬧的關頭，人擠人，兩人又沒什麽力氣，擠了半天也沒到跟前。

穆雲青看看烏壓壓的人群，正想放棄，忽然一股人流湧來，她被裹挾著向前，轉眼與荔枝被沖散了。她想起在廣濟寺門口搶粥的情景，心裏有些害怕，不會發生踩踏事件吧？

涼州城多身高馬大的胡人，力氣與廣濟寺門口餓得奄奄一息的災民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被這群人一沖，穆雲青也顧不得什麽了，只想保命要緊。她心裏默念著，別有人摔倒，別有人摔倒……

可怕什麽就來什麽。穆雲青看到前面有人倒下，想躲開哪來得及？轉眼被後面的人推搡，也淹沒在了人群中。她臨倒下的時候還在想：幸虧秦氏在外面，不會有事，就是不知荔枝咋樣了。

穆雲青迷迷糊糊中被人抱著，只覺抱自己的人胸懷像一團火，在這寒冷的冬日，暖暖的很舒服。

等穆雲青再睜開眼，看到自己躺在一張長榻上，窗前立著一個男子。

“大哥！”穆雲青叫道。那背影與穆至君實在相像。

男子轉過身，卻是……方小六。盡管穆雲青知道方小六與上官斐不是一個人，但不知為何，她總把剛長成的方小六與那個瘦削的少年混在一處。

原來，方小六也長得如此高大了呢。穆雲青想起昨夜方老伯還有意撮合二人，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加上又認錯了人，臉不由地發紅，悶聲問道：“我怎麽在這兒？”

方小六走上前，低聲道：“你在臺前摔倒了，剛好我看見了，就把你背到了這兒。”

穆雲青打量了下屋子，看是客棧的樣子，問道：“這是在哪兒？”

“廣場北邊的小客棧。當時你昏迷不醒，來不及送你回家，就先來到這兒。郎中已經看過了。說你只是昏迷了。等你好些，就可以回家了。”

“謝謝小六哥。”穆雲青坐起身，“我得趕緊回去，不知荔枝有沒受傷，娘回家了沒。大哥他們要是找不到我，不知有多傷心。”

“應該沒有事。雖然剛開始有幾個人倒地，但很快控制住了。我並沒見到荔枝。”

穆雲青聽說荔枝好好的，松了口氣。她在外面圍觀方相氏了半天，早又渴又累，看手邊有一杯水，端起來直接喝了。

那是我喝過的……方小六看穆雲青毫無察覺，臉色一窘，趕緊扭轉了頭只當不知。

穆雲青雖然急著回家，但這時馬上把救命恩人拋下，有些說不過去。在等馬車的間隙裏，穆雲青問道：“小六哥，你怎麽在這兒？你也是來看儺戲的？”

方小六平時話就少，這時把一切說清了，更是惜墨如金，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

二人在店裏相處了幾個月，穆雲青知道他不愛說話，也不喜與人打交道，便不再吭聲，只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後，方小六和穆雲青一塊兒坐了上去。馬車裏空間逼仄，二人面對面坐著，只覺對方呼出的氣息在自己臉上拂過。

太尷尬了些……穆雲青決定先開口，誰知她正準備張口，對面的人說話了：“你喜歡那個方相氏？”

說到方相氏，穆雲青當然有話說了：“唉呀，那個人太帥了。我和荔枝就是為了擠到前面看他才丟散的。他跳起舞來好輕盈，可又好有力量，擂鼓的動作好有張力，充滿了男子的陽剛之力。就是不知道那人長什麽樣，要是長得和蘭陵王一樣俊美，或者貌比潘安，我想我們就要奮不顧身喜歡上他了。”

穆雲青之所以誇張地說這些，是因為昨日方老伯提親後，二人今日相對難免尷尬。既然自己無意，那麽對著他說喜歡上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剛好可以借此表達自己的心意。以後二人還要在店裏共事，說清楚了，也後也避免無謂的麻煩。

穆雲青說完，想著對面的悶葫蘆大概沒什麽表示，正準備靠著車廂小憩，方小六忽然道：“你喜歡那樣的？”

“是啊，我喜歡的男人要長得帥氣，但不要娘氣，最好是穿衣顯瘦，脫衣顯肉，有八塊腹肌。呃，如果方相氏那樣的，我就主動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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