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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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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殿裏門窗洞開著,長風入殿,吹得案上燭火輕搖。天帝坐在那裏,入定了似的,好半天一動不動,也沒有說一句話。炎帝對他這悶葫蘆的性格有時也感到頭痛,“接下去怎麽辦?你可是打算放棄了?”

天帝緩緩搖頭,也不知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炎帝回身坐在圈椅裏,托腮看著他,“你啊,有時候就是太老實了。權衡天下的手段,一成用在和女人打交道上,也不至於落得現在這樣。依我的意思,你根本不該把伏城的事告訴她,悄悄辦妥了,少了多少麻煩!女人的心很軟,她知道有人為她而死,心裏會難過上一陣子。她一難過,大婚就遙遙無期,你還得眼巴巴等著。”

天帝終於開口了,頹然說:“我不願藏著秘密和她成婚,況且她曾經喜歡過伏城,如果她因這件事不肯下嫁與我……我也不能怪她,誰讓我沒有為她而死。”

堂堂的天帝,竟然用上了“下嫁”一詞,但凡作配天帝必是高攀,若不是在這場愛情裏處於絕對劣勢,也不會卑微到如此程度。

炎帝嘆了口氣,他們之間的感情,他不該過多參與,因為旁觀者有時候也未必清。但天帝最後那句喪氣話,聽得他很不是滋味,“愛之深淺,從來不需要以死證明。你是天帝,不是販夫走卒,你若出了事,乾坤大亂,她麒麟玄師就是千古罪人。”

所以保全自己,就是在保全她。如果天帝一旦有了任何閃失,麒麟族便會遭受比萬年前更徹底的毀滅,屆時麒麟族還想留存一絲血脈,簡直是癡心妄想。

天帝的哀與愁,不願拿來多做討論。他站起身輕拂了下衣袍道走吧,“這個時辰,紫府君應當在十二宮。”

天上祥雲叆叇,從巨大的一輪明月前飄過,大司命仰頭看了眼,轉瞬兩個身影便到了浮山盡頭的長街上。

長街兩側盡燃瑯玕燈,幽幽的藍光映襯回轉的護體神氣,莫名有種莊嚴之感。大司命見過那種氣勢,當初仙君被囚八寒極地,浮山的縛地鏈松動,天帝親自出面,將浮山拉回原來位置。那時他便驚訝於此等仰視才能及的尊貴氣韻,即便過去千萬年,也絕不會忘記。

他快步前來,就近確定,是天帝和炎帝。忙拱起手,長長施了一禮,“瑯嬛大司命,拜見天帝陛下,拜見赤炎帝君。”

天帝道免禮,炎帝朝第一殿方向眺望:“你家君上今日總在了吧?”

安瀾是個懶出蛆來的人,他情願蹲在山上養鳳凰,數螞蟻,也不願過問凡塵俗務。但凡有人求見,就把雲游那套拿出來搪塞,以往都是下面人來拜謁,他還可以避而不見,今天天帝都親自駕臨了,他再躲著,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果然也不必大司命通稟了,白玉露臺上有人翩然而至。臨空俯瞰,衣隨風動,他永遠是那種慵懶的樣子,用慵懶的語調打著招呼:“今天刮的什麽風,把兩位刮來了?”

師兄弟三個很少聚得這麽齊全,既然天帝沒有帶金甲神隨扈,那就說明這次是私下的集會。紫府君一手撫著望柱頂端的石蓮花,笑得慈眉善目。對他來說天帝駕臨是一種態度的表示,往日大家都較著勁,誰先主動便是誰先低頭。這次天帝陛下屈尊前來,看來是打算冰釋前嫌了。

不過天帝畢竟是天帝,當然不會直接向任何人低頭。三人身形一晃,在露臺中央碰了面。天帝回身望瑯嬛,淡聲道:“本君是忽然想起百鬼卷的事,特來看看。”

紫府君哦了聲,“陛下不必憂心,缺的那一鬼,我已經補全了。請代為轉告大禁,本君找到了新的艷鬼,糾纏他的那一只,就不必再惦念了。”

天帝點頭,覆轉過臉望向宮闕方向,十二宮依舊靜悄悄的,並不見岳崖兒和孩子的身影。

來者是客,紫府君是個有風度的仙家,他比了比手,“有什麽事,入殿商談吧。”

炎帝沖大司命使眼色,示意他拿酒來。自從天帝即位,他們師兄弟已經多年沒在一起喝酒了,今天是個好機會,喝酒除了助興,還能增進感情。

三人臨窗而坐,第一宮的窗建得尤其大,玄漆回文飾以髹金,有種厚重華貴的氣象。

炎帝為三人滿上酒,舉起杯道:“我們兄弟,認識一萬多年了,往日各自立場不同,難免意見相左。今日借這一杯酒,把積怨都放下吧,從今往後兄弟齊心,畢竟餘生還要共處,一輩子的兄弟,比一輩子的仇敵要好。”

說起這個,彼此還是有些不自在。當初紫府君和岳崖兒的事鬧得很大,天帝的秉公辦事,著實讓安瀾吃了不少苦。

好在紫府君度量很大,他擺了擺手,“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我從未將任何人視為仇敵,況且那事我也有責任,還望天君海涵。”

他向前遞了遞杯,天帝與他碰了一下。

有些事不好開口,但不開口也沒有辦法。天帝斟酌了下,緩聲道:“本君今日前來,是想多謝你。本君與麒麟玄師的糾葛,想必你也聽說了。龍漢初劫時月火城被滅,是你把玄師殘念養在龍脈裏,保她萬年後重回本君身邊。若沒有你相助,就沒有今日的她,因此本君對你心懷感激。”

紫府君笑得有點難堪,天帝和玄師的這場愛情鬧得一天星鬥,對於執掌天地的霸主來說,其實不算好事。他呷了口酒道:“我反倒覺得有些對不起你,要不是我多管閑事,你如今也不用弄得這麽狼狽。”

狼狽一詞用得好,天帝苦笑了下,可不是麽,狼狽得幾乎無顏見人。

紫府君覷了他一眼,“師兄,你不會以為這是我刻意而為,挖了坑等你往裏跳吧?”

是不是都無所謂了,他垂眼看杯中月影,低聲道:“這本就是我的劫。”

紫府君和炎帝交換了下眼色,今日的天帝再也沒了往日心高氣傲的樣子,可見情之一事,確實傷人心神。紫府君算是有經驗的,因此很可以體會他的心情,誰還沒有糾結的過往呢。他緩緩轉動酒杯,曼聲道:“今日你們來找我,應當不光是同我敘舊,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天帝畢竟有些難以啟齒,還是炎帝替他開了口,“玄師座下弟子染上了屍毒,救不回來了。你有回春妙手,幫個忙,把他的殘識送進地脈溫養,也好了了玄師的牽掛,讓她安心同這個人成親。”

四海八荒人人知道紫府君懶,卻無人知道天經地緯、造化萬事他都一目了然。那個弟子不就是天帝的情敵嗎,這件事上他如此寬宏大量,簡直不符合以往的性格。

紫府君再三審視天帝,天帝也認同,“本君欠他交情,還他一條命,自此大道內外,別無掛礙。”

天帝陛下欲行善事,作為臣屬自然沒有二話。遙想當年,他蠻不講理壞人姻緣的時候,確實讓人恨得牙根癢癢。但時過境遷了,他和岳崖兒如今過得幸福美滿,那點過結就不必耿耿於懷了,紫府君畢竟是個心胸開闊的人。

他說好,“這事不費周章,我跑一趟就解決了。”一面說,一面舉杯相邀,三人痛快地碰了個杯。

天帝正仰首滿飲,不妨袍角被牽扯了兩下。低頭看,一個五官精秀的孩子站在他腿邊,咧著嘴,管他叫“伯伯”。

天帝訝然,看向紫府君,“這是你兒子?”

紫府君說是,“第一個已經下山歷練去了,這是第二個,叫羅旬。”

天帝怔了下,猛然發現時光荏苒,一晃眼竟過去那麽多年了。他垂手抱起孩子,放在自己腿上,笑著問他:“羅旬可會飲酒?”

孩子稚嫩的嗓音是一劑良藥,“爹爹說,成大事者不貪杯,小飲怡情,大飲壞事。”

天帝頷首,“說得對。”挑了個果子,餵進他嘴裏。

冷血的君王,好像從沒有和孩子打過交道,但相處頗為融洽。炎帝感慨不已:“你也該生一個了,一直這麽孤零零的,不是辦法。”

天帝瞥了他一眼,郁塞道:“本君何嘗不想……”

棘手的事不用多說,彼此心裏都有數。酒過兩巡,紫府君起身道:“此事宜早不宜遲,這就動身吧。”臨走前讓他們等一等,自己進了瑯嬛,說有東西要帶上。

神界的人,擡腳便是天涯,月火城再遠,也不過彈指間抵達。

進了祭司殿,裏面有人迎出來,白衣黑發,渾身上下沒有點綴,卻人如皎月,不染塵埃。紫府君知道她是麒麟玄師,向她頷首致意。天帝同她介紹了來人,她上前深深行了一禮,“承蒙仙君再造之恩,長情銘記在心,永世不敢相忘。”

紫府君輕笑,虛扶了一把道:“長情……還是本君給你取的名字。”

長情直起身來,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這位夕日的救命恩人。那時候她六神無主,看不見他的樣貌,卻記得他的聲音。就是這語氣和音色,如杏花春雨,東風破曉。她那時猜他是個溫柔和善的人,果然沒有錯。也只有如此淡泊的性情,才能取出宋長情這樣溫暖的名字吧。

“本君今日來,是受陛下所托,為玄枵司中定神養魂。請玄師為本君引路,”紫府君說罷,回身對那兩個師兄弟道,“你們且在外面等我,不必跟來。”

長情引他往密室去了,天帝呆呆目送他們的背影,眉間隱約有憂懼之色。

“他們為什麽要獨處?”

炎帝趁機往他心上捅刀,“怎麽?你怕長情會看上他?也對,女人很喜歡他這種脾氣和長相。”

見過山川壯麗,便無心江海廣闊了,其實天帝根本不必擔心。

長情將紫府君帶到冰棺前,惴惴看他抽離伏城的三魂七魄。屍蟲過處幾乎寸草不生,當真是尋了很久,才終於僻出他的一魂一魄。看著那一縷淺淡的藍色被仙君收入懷裏,她捂著臉蹲在地上哭起來。紫府君也不勸她,待她哭盡興了方道:“所幸處理得及時,要不是有堅冰封存,恐怕連這一魂一魄都難以保全。玄師請節哀,事情總算沒有壞到無法挽救的地步,一切尚有轉圜。”

她終於止住哭,難堪地擦了淚道:“我失態,讓仙君見笑了。”

有了妻子的男人,幾個沒見過女人哭的?紫府君波瀾不驚,和聲道:“魂魄交給本君,玄師可放心。我有一件冊子,想請玄師過目。”說罷從袖籠裏取出一個卷軸來,交到她手上。

長情不知這是什麽,遲遲展開了,上面赫然寫有她和少蒼的名字。一路往下看,似乎把兩人的糾葛記載得很清楚,最後是以金箔寫成的兩句話,“冠之為幽虛之天,理之以天後之便。”

她愕然看紫府君,他聊聊一笑道:“這三生冊連天帝都沒有看過,本君這回犯了天規,趁職務之便,把內容洩露給玄師了。本君這麽做,只是為了向你說明一點,萬事有因才有果,如果不是因你和天帝有這段姻緣,本君也不會出手救你。你們之間一同經歷了那麽多,還不夠看清一個人麽?最艱難的時候他沒有放棄你,你挺過來了,也不應該放棄他。”

她不說話,只是一味盯著那繁覆的篆字,半晌才道:“我和他是有姻緣的?”

紫府君點頭,“當然,你可以不認命,但不能不信命。你知道本君為什麽當時給你取名叫宋長情?就是因為你殘念中帶恨,對你不好。叫長情多有人情味,你有好姻緣,何必執迷於前世。”

她還是想不明白,“那麽仙君為什麽讓我姓宋?”

“因為唐朝後面是宋朝嘛。”仙君訕訕笑了下,“你比預計的早醒,本君算錯時間了。”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了密室,天帝和炎帝還在外面等著。天帝不知在想些什麽,一直低著頭,直到聽見腳步聲方擡眼,迎了上來。

紫府君一派淡然,“螣蛇尚有一魂一魄殘餘,我這就帶他去地脈安置。”

長情殷殷囑托:“一切便有勞仙君了。”

紫府君點頭,“有本君在,只管放心。”說罷沖炎帝一笑,“二師兄,我需要人搭把手,你隨我一同去。”

炎帝很有眼色,立刻說好。臨走又吩咐了句:“伏城的屍身成了蟲冢,不能再留著了,想辦法處置了吧。”

那兩個人出門,眨眼便不見了。殿中滿室靜謐,只剩天帝和長情兩個。空氣裏凝結著化不開的尷尬氣氛,望一眼對方,各自都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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