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晴己知道這段時間裏的夥食都是宇津木準備的，連他該怎麽熱飯菜都是宇津木親自教的，但在宇津木待在廚房時會怎麽做，晴己還是第一次跟上來旁觀──之前他倒不是沒想過要幫忙做飯，但被宇津木說有點火很危險、讓他來就好而被請出廚房了，晴己想了想也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會、硬是湊上去想幫忙也只會礙手礙腳的，也就沒有固執地堅持己見。

此時，晴己看著從冰箱裏端出湯、正點火熱湯的宇津木的身影，總覺得這副畫面有點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感覺──印象裏的宇津木大人雖然是懂很多事情也值得尊敬的長輩，但大概是他身上那種當司教已久而有的威嚴，晴己總是很難將這樣的宇津木與廚房這樣的地方聯系在一起，因為在至高天研究所，負責廚房的是比較低層的普通所員輪流做飯的，而身為高層的不管是誰都不會接觸到這些比較瑣碎的俗務，司祭以上職位的人中，晴己也只見過母親在家裏時會替原田以及麗慈準備晚飯而進廚房的樣子，但在研究所那邊時，母親也不曾去那邊的廚房做菜過。

「很餓嗎？畢竟是原本就是熟食，很快就會好了。先去客廳等一會吧。」

或許是因為不想要燈光照到客廳那邊驚擾到初鳥，宇津木只開了調理臺附的昏黃小燈，而在昏暗的光線中也不妨礙他註意到晴己跟了過來，但他不知道是沒有察覺晴己是因為有話想單獨和她說才跟過來的，還是單純誤會了晴己跟上來的用意，他略微瞥了晴己一眼，大概是熬夜讓他沒什麽精神，他沒有像平常那樣勉強自己一定要掛上溫柔的笑顏，而是像剛開始兩人還有些生疏時那樣表情淡淡地、語氣也十分平淡地說道，但是那雙眼睛透出的神色遠比那時候柔和多了。

而察覺到這個時期的宇津木其實不太愛笑、每次掛出那種弧度完美到接近刻意的笑都有點在勉強自己的意思之後，晴己看到宇津木這樣的表情反而更加安心一些。

晴己搖了搖頭，雖然有些不太確定自己該不該問，但想起之前的約定，他還是開口說道：

「我有點事情想向您確認一下……初鳥大人來這裏之前，受傷了嗎？」

晴己在洗澡時，由於宇津木特地交代過說讓他要把臟衣服怎麽樣分類到不同的桶子裏，每次怕弄錯的他都會很註意放好自己的衣服，也因此他看到了──款式看上去有些陌生、應該是初鳥替換下的衣服上有多到讓人無法無視的血跡。

晴己雖然年幼，但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人的鮮血了，就算宇津木與其他大人總是竭力遮掩、但也總會有人員疏失或是不巧讓晴己撞見研究員在處理實驗失敗的人的屍體的時候，晴己每次都悄悄撇開視線假裝沒註意到從鼓鼓的布料裏掉出來的東西或流出來的液體是什麽，但可能是他清楚也在經受不同實驗的自己也是可能有實驗失敗而死去的時候，所以他總是難以忘記那些偶然間瞥到的實驗體殘酷下場，並因為恐懼而在夜深人靜時躲在被窩裏微微顫抖──而大概是只是衣物上有血跡的程度而已，還不足以嚇到已經見到更可怕的東西的他，所以連晴己自己都有些意外地、他楞了一下之後就大膽地伸手去翻看那些衣物了

所以其實晴己也知道初鳥並不可能是受傷了，因為衣物上並沒有被什麽銳器所傷害而破損的痕跡，但由於內心對於初鳥還沒理清的覆雜情緒而帶來下意識回避的態度，也是知道未來的宇津木有多看重與崇敬初鳥，晴己並不敢完全老實地把他想問的話完全照實說出來，而是用了更溫和的猜測來詢問。

但即時如此，晴己還是看到宇津木原先慢慢攪拌湯汁、以免裏面的料黏在鍋底燒焦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沈默了一下，才關掉火，望向晴己，但卻沒有回答他，而是轉身面對他後，問道：

「晴己君，你在未來、認識創，是不是？」

宇津木的語氣很篤定，但尾音卻因為疑問以外的情緒而隱隱有些抖動，表情也嚴肅得近乎沈痛、像是在拼命壓抑什麽情緒般。

晴己肩膀不禁緊繃地一縮，但並不是被突然問的這個問題而驚嚇，而是宇津木這樣他預料外的神情讓他不安之下本能地有些畏縮──他幾乎是在宇津木開口問的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自己松下之下習慣性使用的稱乎露餡了，但真正讓他不知所措的反而是宇津木此時有些反常的不平靜表情。

「……是的。」

晴己不知道宇津木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但他很熟悉宇津木現在的眼神，從現在的宇津木難得帶上魄力的眼神中看出他希望晴己好好回答他的問題，不要回避話題或語焉不詳，於是他半垂下眼簾，壓下心底的忐忑，輕聲答道。

「是嗎？……我從以前一直沒有問，為什麽你對我、還有現在對創都是使用『大人』這樣的尊稱？未來的我、不、我們，到底是和你，還有你們家是什麽關系？是正常的朋友的話，不應該讓朋友的孩子對自己用這樣的敬稱的吧？」

大概是因為晴己不太明白的理由而受到了一些刺激，就算比未來更坦率一點也仍是情感表現十分內斂，宇津木此時卻用刻意壓抑住激動、但卻因而有些顫抖的聲音，表情有些陰郁、但又因此透出了幾分平時總是不透露在人前的脆弱──晴己見狀，內心的忐忑反而慢慢平覆了下來。

──也是呢……現在的宇津木大人，也還只是個未成年的青少年（德幸先生）而已。和我一樣，也會因為不確定又不可知的未來感到不安與困惑、憂愁與擔心吧？

這算是晴己第一次清晰的意識到這點，也因此他突然第一次真正有了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有同伴的實感，感覺內心向是有什麽東西悄然松脫了，像是有什麽一直懸在半空中搖晃不定的東西終於穩穩落在了某個地方，讓他原先仍沒完全放開的畏縮以及拘謹不知不覺消散無蹤。

德幸先生和春樹一樣，是我這個時代少數僅有的家人與同伴了──

或許是意識到這點帶給了晴己勇氣，和宇津木不同，他的態度反而沈著下來，擡眼望向對方的雙眼，語氣溫和而誠懇地說道：

「德幸先生，未來的您、初鳥大人以及我的父母，真的曾經是朋友。只不過，我的母親在您以及初鳥大人的手下工作，初鳥大人又曾有恩於母親，她才讓我對你們兩位都使用敬稱的──並不是因為您以及初鳥大人不是我們家親近的人的緣故，單純是因為感激、在加上其他外在的因素才有了這樣的稱呼。所以您別想太多，也別太擔心，您以及初鳥大人的未來，並不完全只有沈重的東西。」

雖是稍微經過粉飾，但這也算是晴己的真心話──在晴己來到這個時代的那兩年氣氛是有些壓抑了些，但晴己還隱隱記得諾亞還是那個愛笑的諾亞的時候生活中仍是有諸多閃著光輝的細碎幸福與光明。

而和春樹融合之後，他偶爾也會做夢，夢到春樹還是葡萄、或者是初鳥一部分的時候，那些在陽光下閃耀的美好回憶，雖然並不是除此之外都是美滿明亮的、不好而且籠罩著陰霾的記憶與事務也不少，但是光看著那些仍存在光輝的過往碎片，腦中也還記得那些夢中不管是宇津木、初鳥或是原田都曾有無憂無慮笑著的時光，晴己也可以肯定地對宇津木這麽保證。

「而不管如何，既然我現在算是您的弟弟了，我從今往後都會一直陪著您走下去的。不管您想做什麽都是如此，您是給予我在這個時代的依靠與歸所的重要家人，而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可以回報您的，但我想我至少想成為您的支柱──讓您即使對未來感到不安，或是不知道該朝哪裏前進，我都會陪伴著您一路走下去。」

看到聞言後宇津木還是有些徬徨的神情，總覺得第一次看到眼前這個人這樣有如無助的孩童般的模樣，晴己不由得心底微微一軟，他輕輕彎起嘴唇一笑，語氣柔軟而真摯地說道。

或許也只是臨時起意，也或許是類似的想法早就隱藏在他自己沒察覺的地方，晴己覺得這樣也好，既然他無法決定並想到自己想要怎麽樣的未來，那這一次陪著宇津木走過他由於年紀而不曾知曉與體驗的過往經歷也不是個太壞的選擇──他希望，這樣的話，至少等到未來的『晴己』出生之後，這個人不會在有那樣背負著無人可以分擔的沈重負荷般疲倦得似乎只差一個契機就能被壓垮的模樣。

──這就是你所選擇的嗎？晴己。

一瞬間，晴己似乎聽到春樹嘆息般細微、幽幽的聲音在他耳畔輕聲詢問，也像是他自己對自己捫心自問，是否真的想要選擇走向這樣不去刻意改變什麽，是否就要這樣順其自然發展到他所有意識的那一刻為止、與曾經相比沒有太多改變的未來。

──即使這樣，也不壞，不是嗎？至少，不會再更糟糕了。

晴己這樣回答著春樹、或是自己心底微弱的質疑聲，伸出手，輕輕地握起了宇津木不知何時緊握起拳頭的手──像是給予他支持的力量般，也像是抓住自己想選擇的道路般，力氣不大卻毫無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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