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雉收回心神，她一低頭，就看見劉樂明媚動人的臉。

不是做夢，呂娥姁，醒醒吧，這是你的兒女，你已然嫁給了劉邦，如今更是面臨著夫妻離心的問題。

你不再是呂家的大娘子，你是漢王的王妃。那些美好得讓人想起來就有流淚沖動的日子，再也不在了，再也回不去了。

一輩子，最美好的時候，你曾經得到過的，讓它過去吧。

呂雉在心裏這般說服自己。

“嗯，樂兒，你有什麽想說的？”呂雉覆又將劉樂摟在了懷裏，低聲問道。

劉樂沈下臉，有些委屈，更多的還是憤怒，咬牙切齒道：“娘親！我不想要爹娶姨娘！我討厭她！娘受了這麽多的苦，爹一點也不感激你，還娶姨娘，我討厭爹！娘親，我們回沛縣去吧，爹要如何，我們都不管，我們回沛縣去吧，和外祖他們一起——還有幹爹！”

從沛縣奔波而來，一路上都是追兵，本就嚇壞了劉樂，住在關中，又是人生地不熟,，剛開始，連話都聽不懂，本來一門心思盼著爹娘歸來，可如今娘回來了，爹卻又弄出來一個千嬌百媚的姨娘，還要給她生什麽弟弟妹妹！

她根本就不想要！

“是娘親不好，娘親讓你受苦了！”呂雉看著劉樂這副樣子，心裏到底也是難受的，啞聲安慰道。

劉樂卻倔強地搖了搖頭，反駁道：“不是！不是娘親讓我受苦!是爹！若果不是爹，娘親根本就不會被捉！我們也不會被追兵追殺！娘親你知不知道，那日夏侯伯伯受了傷，一直流血，我和劉盈躲在泥洞裏，餓了兩天兩夜，若不是張伯伯找來，我們都餓死了！”

提起這事，劉樂仍是心有餘悸，那日夏侯嬰為了保護他們，讓他們藏身在泥洞裏，自己在外面與追兵搏殺，受了傷，咬著牙不說出孩子的下落，到處都是血。

劉樂他們躲在泥洞裏，一手捂著劉盈的嘴巴，一手捂著劉盈的眼睛，自己死死地咬著唇瓣，不敢出聲，到處都是血，充斥著死人的腐爛血腥味——

到底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呂雉聽了她這般遭遇，馬上就能夠想到那日的情形，心裏也是難受，連眼眶都紅了。

然而，她也不敢哭出來，一哭出來，就心軟了，心軟了，就不好再說教她了。

呂雉強忍著自己的情緒，啞著聲音道：“樂兒受苦了，樂兒真是乖孩子，當時沒有出聲，若你出聲了，夏侯伯伯便沒有命了，是劉樂救了夏侯伯伯。”

“不是我，是張伯伯救了夏侯伯伯。”劉樂搖了搖頭，一臉崇拜道，“虧得那日張伯伯來了，張伯伯射箭真厲害，我看著他三箭齊發，每支箭射殺一個追兵，他還給我和劉盈烤魚吃。”

呂雉一直忍著的眼淚，到底是沒有忍住，輕輕滑了下來，她不想讓孩子看到，只好一把將劉樂抱緊。

不是張伯伯，那是你爹啊，那是你爹啊！呂雉在心裏吶喊著，更是愁腸百結，難受得很。

劉樂她不會知道的，她一輩子都不能知道，她爹是誰。

“對了，娘親，張伯伯答應過我，要來看我的，他這次怎麽沒有跟著回來？”劉樂忽然擡起眼問道。

呂雉慌忙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強行壓下了自己心裏的情緒，啞聲道：“他有軍務在身，不方便回來。”

劉樂臉上閃過一絲失望，接著又問了一個令呂雉更為為難的問題：“娘親，我剛才去看幹爹，幹爹受了傷，我想給他上藥，幹爹將我趕出來了，幹爹到底受了什麽傷，這般嚴重？臉都白了。”

呂雉本就倉惶的神色更是閃過了一抹慌亂，這個事情，劉樂不能知道。

“你幹爹，都是為了救我，才受了這麽重的傷，他是不願意你擔心，才不讓你給他上藥的，而且，樂兒，你已經十六歲了，要懂得男女有別了，幹爹雖然與你是親人，但幹爹是男人，你是女孩子，過於親密的事情，不能做了。”

劉樂也不是不懂這些，可是沈食其對她實在是不一樣的，她從小就跟著沈食其，是沈食其一手帶大的，她對沈食其，甚至比劉邦還要親昵許多，在她心裏，沈食其更是比劉邦這個當爹的，更為重要許多。

“我都懂的，娘親，可是我實在是擔心幹爹。”劉樂垂下了眉眼，一臉擔憂。

“我也很擔憂。”呂雉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都是我不好，令他受傷。”

身體上的傷，可以覆原，可是心裏的傷，只怕一輩子都治不好了。呂雉心裏最擔憂的，是這個。

“娘親，你無需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是爹的錯，都是爹害得你們受苦，我恨爹！”劉樂冷不丁地冒出來這句話。

呂雉不可置信地看著劉樂，本來驚愕的臉上瞬間轉為了溫怒。

“樂兒！娘親這些年不在你身邊教導你，你愈發不懂事了，這話是你應該說的嗎？娘親和你爹，是夫妻，夫婦一體，我為他做什麽都是應該的，沒有誰虧欠誰的，你更不能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你聽懂了嗎？”

然而劉樂卻執拗了起來，不服氣道：“那為什麽總是你為他做，他卻不見為你做什麽？倒是幹爹，總是為你付出？你與幹爹又不是夫妻，那你豈不是虧欠幹爹許多？”

這孩子，當真是伶牙俐齒，比自己不遑多讓，竟堵得呂雉一時語塞，不知作何應答才好。

良久,呂雉才緩緩嘆了一口氣，淡淡道：“樂兒，世間的情意，不是虧欠兩字就能說清的，你還小，我且不跟你說這個，只是你不能再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你爹的確與你們相伴甚少，也未曾好好教導你們，但這都是形勢所逼，不是你爹願意的,你爹外出打仗，也是為你們兄妹拼取前程，你方才也說了，當日逃跑很是害怕，但是你爹卻整日都是這樣過日子，若不死他在前方打仗，你與外祖他們又如何能夠在關中安然生活呢？現在天下大亂，許多人居無定所，餓死的，冷死的，比比皆是，你們錦衣玉食，都是你爹用命拼來的，你眼皮太淺了，才這般誤會她。”

呂雉這話說得有些冷清，卻十分俱有震懾力，將劉樂震住了。

她不是傻子，呂雉的話她自然是能理解的，細細想下去，逃跑到關中的路途上，的確是看到許多流浪的人，到處都是屍骨。

她爹是去打仗，她知道的，但每日要殺人，看見死人，吃不飽，她卻是沒有想到的。

劉樂心裏有一絲動容，擡起眼懵懵地看著呂雉，低聲道：“那娘親的意思是，我錯怪爹了？”

呂雉微微嘆了一口氣，悠悠開口道：“這個世上，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的，不能說對還是錯，你爹爹納妾，娘親也想怪他，可是卻不能這般做，因為他沒有做錯，樂兒覺得他錯了，那是樂兒覺得的，你爹爹原本是沒有錯的，樂兒卻責怪了他，他心裏會不高興，不高興了，就會遷怒樂兒的。”

劉樂雖然已經被說動，可是還是倔強道：“他遷怒便遷怒，我還有幹爹！我不稀罕他！”

“樂兒，你這話又不對了，若是爹遷怒你，他便會覺得是娘親沒有教導好你，心裏會惱恨娘親，更加歡喜戚姨娘，你願意嗎？”

劉樂果然怔住了，擡起眼怯怯地看了呂雉一眼，沒有做聲。

她自然是願意的，她真心希望爹寵愛戚姨娘，不要回家，她只願意跟著外祖舅母，還有幹爹。

幹爹對娘親那麽好，她希望娘親可以和幹爹一起。

但這話，劉樂是不敢說的，只能壓在了心裏，低聲道：“娘親，我知道錯了，我不會再討爹不高興了。”

總算是說動了她，呂雉略感欣慰，不願意逼她太過，又摟過了孩子，低聲說了會話。

不多時，便有人來請，說是要準備了宴席，請他們過去開席。

呂雉只得梳洗了一番，帶著孩子過去了，戚媚早早就到了，還很沒有眼色的，坐在了劉邦的身側。

來吃宴的，除了呂家的人，大都是劉邦的親信，這些親信，都是從沛縣來的，與呂雉都有交情，此情此景，都覺得甚是尷尬，礙於劉邦的身份，又不好開聲。

呂雉自然察覺了，領著孩子，走到了劉邦的身側，柔聲道：“夫君，我回去說教了樂兒一番，樂兒知道錯了，你們父女許久不見，讓樂兒坐在你身側說會話吧？”

呂雉既沒有斥責戚媚，也沒有向劉邦哭訴，她為人向來自持又冷清，總不願意將自己弄得太過狼狽。

戚媚在身側，低聲細語，又是倒酒又是夾菜，將劉邦伺候得很舒坦，劉邦有些不舍得讓她離開，只點了點頭，隨意道：“樂兒一向懂事，為父的知道了。”

這是不願意給呂雉一個面子了。

呂雉面色不太好看，但也不想當著這麽多人起爭執，拉了拉劉樂就要離開。

那戚媚卻掩唇一笑，嬌媚道：“伺候夫君，還是妾身來吧，大娘子身份嬌貴，日後好好伺候自己的夫君便可。”

她這話一出，本來想息事寧人的劉樂心裏頓時起了一把火。

她怒目而視，一把甩開了呂雉的手，沖上前去，奪過了劉邦手裏的酒盞，劈頭蓋臉就往戚媚的臉上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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