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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故人相會卻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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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知道呂公說得一切都是在理的,可是他說不動自己撤手,這十幾年,沒有一個夜晚,他不是在想著她,如今她就玩好無缺躺在自己的懷中,不是做夢的,不是虛無的。

這是他的雉兒啊,是他深慕十餘年的人,是他夢中唯一的溫暖,是他活在這世間,唯一的念想。

他如何能放,如何能放?

張良為人向來清冷,從來都是一副矜持清貴的模樣,如此這般痛哭流涕,呂公亦未曾見過。

他亦是個苦命的人,對待自己的女兒,那份呵護之心,並不比自己這個當爹的少上半分,亦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可是雉兒,又何曾做錯什麽,她為了生劉樂,幾乎丟了命。

都是天意弄人,都是天意弄人啊。

呂公也不忍再看張良那副樣子,別開了臉,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張良的淚水漣漣,一滴接著一滴滴在呂雉的臉上,他無聲哽咽,聲音絕望:“容我再看看她,容我再看看她——”

呂公見他如此癡纏,心裏也很是難受,轉過身來,悲憫地看著張良,聲音無奈道:“張先生,如今這狀況,你見不如不見,聽老夫一句勸,走吧,我知道你是來尋韓成的,他比你放得下,只是遠遠看了一看呂媭,便走了,並沒有說上只字片語,你這般,又是何苦呢?既然有緣無份,不若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

張良再說不出任何話,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地往下砸著。

他早知道,他早知道見面會是這般景象,他早知道——

可是他仍然是克制不住——

張良痛苦地合上了自己的雙眼,將滿眼的沈痛收斂,顫抖著手,欲要輕輕松開呂雉,昏迷中的呂雉卻像是感應到了一般,忽然猛地出手緊緊拽住了他的手腕。

“先生,別走,不要丟下我,先生——”

“先生,別走,別走,不要死,不要死!先生!”

呂雉陷入了當初張良出事的夢魘中,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著。

張良本來好不容易立起來的決心,被她這麽一扯,又消散了,他睜開眼睛,看著呂雉睫毛上掛著的淚珠,當真是心痛到窒息,簡直是無法呼吸。

“先生,別走,別丟下我,先生——”呂雉仍在低聲呢喃,便是呂公打定主意要張良離開,此刻也忍不住為了自己的女兒心軟。

這些年,呂雉過得太苦了,太苦了,若是當日張良不走,不去刺殺皇帝,他們便是神仙眷侶,哪裏會有後頭種種的折磨和苦難。

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張良肩負血海深仇,他放不下,他們也無法強求。

但是每個人也需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相應的代價,他既然已然選擇了報仇,那就要承受所有的後果。

呂公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終究是心軟了,對著張良道:“你先跟我回家吧,換一身幹凈的衣衫再走。”

這已經是呂公最大的讓步了,張良自然是不甚感激的,將呂雉從石頭上抱起來,連聲道:“多謝呂公,多謝呂公——”

呂公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嘆了一口氣,走在前面帶路。

張良緊緊抱著呂雉,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他的眼睛,半點都不曾移開過呂雉,呂公為了避人耳目,又特意帶他走的小道,張良走得有些艱難,但是懷中的人,卻是穩穩當當的。

走了一會,便到了呂公家中,家人之中,只有呂母,呂公月娘和呂媭是見過張良的,恰好這日呂媭的婆母,也就是樊噲的娘親壽誕,呂媭帶著孩子和月娘她們都過去參加壽宴了,只剩下身體有些不適的付小娥在家中。

付小娥見一個陌生男人抱著大姑子回來,有些吃驚地問道:“爹,大姑這是怎麽了?”

呂公只能隨口扯了個謊,神色不自在道:“雉兒去放水不小心落進了水裏,是這位過路的先生救了她,你先去取身釋之的衣衫過來,讓先生換上吧。”

付小娥趕緊應下了,呂公見她離開,上前兩步,要從張良手裏接過了呂雉,呂雉卻仍緊緊地揪住了張良的衣衫,聲音悲戚道:“先生,別走,先生,別丟下我——”

繞是呂公,這些年經過了這麽許多蹉跎別離,也忍不住眼眶一熱。

他不是女人,不知道女孩子家的心思,他雖素知自己這個女兒是個死腦筋,卻不想她竟然癡情至廝。

她冒死去為劉邦的老爹尋藥,又為劉邦生下了劉盈,他原以為她已然從往事裏走出來了,他以為,呂雉的心思如今已經在劉邦身上了。

想不到,她心裏惦念著的,竟一直是張良——十多年了啊,十多年了啊——她還記著呢。

呂公生出了一股悲戚,揮了揮手,指著一個房間道:“將雉兒抱進去吧。”

張良也沒有作聲,順著呂公的話,將呂雉抱進了她的房間中,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到了榻上。

呂雉仍然不肯松手,可是張良在呂公沈痛的目光註視下,狠了狠心,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使勁拽開了。

就是這麽一個動靜,令呂雉在夢魘中醒了過來,她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雙目怔怔地看著張良,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緩緩從眼底流下眼淚。

“雉兒,先換一身衣衫吧,免得著涼了。”張良低聲道。

“你要走是嗎?”呂雉恍若未問,自顧自地問道。

“我——”張良頓時語塞,動了動唇瓣,卻沒有說出話來。

呂公見他們這樣,皺緊了眉心,忽然冷聲厲喝道:“雉兒,你不要胡鬧了!趕緊起身換了衣衫!劉邦帳中有人過來,說是有要事向你稟告,你趕緊起身去處理。”

呂雉向來是冷靜理智的人,也知道劉邦的事業不僅是他一個人的事業,也關系著大哥和弟弟還有妹夫一家的身家性命,應該馬上起身換了衣衫,然後去見那通報的人。

可是眼前的人,不是別人,是她心愛的人,是她惦念了十幾年的人,是她此生,唯一一個愛過的人。

呂雉淚如雨下,忽然從床上下來,噗通一聲跪在了呂公的跟前,低聲哀求道:“爹,我求求你,讓我與他再說一會話好嗎?爹,我求求你了——”

呂公氣得不行,拂了拂袖子,嘆氣道:“你怎的如此糊塗?真是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呂雉不搭話,只是恭恭敬敬地對著呂公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神色執拗。

呂公當真是無可奈何了,嘆氣道:“你這是要氣死當爹的啊!”他摞下了這句話,便轉身出了房間,將房門嘭的一聲掩上了。

張良趕緊上前幾步,伸手將呂雉攙扶了起來,低聲道:“雉兒,你這是何苦?”

呂雉泣不成聲,轉過身來,怔怔地看著他,顫抖著手指撫上了張良的臉龐。

“先生,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呂雉細細地撫摸著張良的臉龐,喃喃自語般低聲道。

張良攥緊了她的手,聲音嘶啞地附和道:“是我,是我。”

呂雉撲進了他的懷裏,雙手圈住了他的腰肢,眼淚無聲地低落,聲音低喃道:“你為何現在才來?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張良的喉頭和唇瓣都動了動,最終卻沒有發出聲音,只目光癡癡地凝著她的頭頂,本來如瀑的青絲,已然染了幾絲白發。

她才三十多歲,不是該生華發的年紀,可見這些年來,劉邦並沒有照顧好她,她過得並不好。

重逢那刻,他親眼看見她本來寫字撫琴的雙手,用力地摳進那黑糊糊的泥巴中,裙擺上也沾滿了泥水。

若是他,他絕不會讓她受這樣的苦的——絕不會的——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都不再說話,心裏縱然有千言萬語,一肚子的話,那又如何,如今相顧無言,已非從前。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突地被推開,門外站著一個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奶聲奶氣道:“娘親,我不會讀這個——”

正是五歲的劉盈。

呂雉和張良都一陣慌亂,連忙退開,尤其是呂雉,看見劉盈,才猛地回過神來,猛地醒悟來過來,她已非是當日單父裏的少女呂雉。

她已為人婦,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劉家的媳婦,是劉邦的妻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行過六禮,拜過天地的夫婦。

呂雉看著拿著書卷的劉盈,忽然覺得臉上滾燙了起來,像是被火燒著了一般,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蹲下身去,目光看向了劉盈手裏的書卷,道:“哪裏不會讀?”

劉盈指著一處,奶聲奶氣道:“就是這處,姐姐也不教我,就和表哥玩。”

呂雉看著他指的地方,低聲道:“這個是屈原先生寫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個字念墜,是墜落的意思,就是清晨從木蘭上墜落的露珠。懂了嗎?”

“我懂了,就是早上,飲用木蘭花上墜落的露水,晚上吃菊花落下來的花瓣,對嗎?”劉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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