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雉想不到他竟能看出來自己這臉是假傷的，看來是真的有幾分本事的，看老者的目光憐憫中又多了些尊敬。

“讓老先生見笑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輕聲嘆了口氣道。

“娘子不需擔憂，老夫方才已為你算了卦，又一睹娘子尊容，娘子日後定會苦盡甘來，享盡無上尊榮的。”

他這麽一說，呂雉心裏又覺得他是在恭維自己的，讓自己心裏好受些，她並不在意，笑了笑，對老者打趣道：“哦，是嗎？我這一個耕田的，能享無上尊容？到底有多尊？”

那老者卻突然正色，湊到了呂雉的耳邊，一字一頓道：“萬萬人之上，無上尊榮。”

呂雉見他神色認真，並不似開玩笑，果真嚇了一跳，隨即才反應過來，納悶道：“老先生說笑了，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便是我那死鬼丈夫當了鬼王，我也才是個鬼後，哪有什麽無上尊榮呢？”

那老者搖了搖頭，嘆道：“娘子不信我，你丈夫現今正藏身於東南方，哪裏來死鬼一說？娘子是世間絕無的旺夫之相，你丈夫日後富貴無上，大權在手，天下亦在手中，娘子如今已有一女，日後姿容卓絕，福氣盈綿，娘子日後還有一個兒子，仁善謙讓，仁義識禮，只——罷了罷了，老夫言盡於此。”

那老人嘆了一口氣，竟提起那籃子，徑直走了。

呂雉待在原地，有些楞神，想不到他竟有這般的本事，竟能看出她有個女兒，也能看出她丈夫沒死——

既是這樣，她應該問問他，她心中藏著的那個人，是否已經轉世投胎了？

呂雉心裏突突直跳著，趕緊起身去追那個老者，可是周遭只見茫茫一片綠色農田，哪裏還有那老者的身影。

莫非真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來點化她的？

無上尊榮，他在暗示什麽？讓她叫劉邦造反，做皇帝嗎？

似乎先生生前也跟她說過，不出十年，這天下必定大亂，天下若是大亂，便是開創新朝的好時機——

呂雉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著了，先生關註天下局勢，那是想覆國，她是為什麽？

難不成就為了那老者沒頭沒尾的話，便要籌謀造反嗎？

呂雉腦子亂得很，晃了晃腦袋，又揉了揉太陽穴，這才拎著工具回去了。

現在，她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回去收拾一下，趁著天黑到那草廬裏找自己的女兒！

呂雉腳步匆忙地趕回了家中，並沒有跟家人說起那老先生的事。

月娘今日都待在呂雉的小宅院中，不能出門，也幸好她是嫻靜的性子，若是呂媭這樣的性子，怕是早就悶壞了。

她也是心疼呂雉，見呂雉提著農具回來了，急忙放下懷中的呂臺，便起身去幫呂雉取下東西，聲音柔和道：“小姑，這不過是做做樣子的，你莫要太計較了，，你這身子還沒有好全，整日到田裏泡著泥水可怎麽行呢？”

“沒事，我哥當日為了娶嫂子，不也是整日泡在田裏嗎？還摔得滿身都是泥，我可比我哥聰明多了，現在我都知道是怎麽種栗米的了。”呂雉笑了笑，眼睛卻瞄向一邊躺在小床塌上的呂臺，出聲都弄他道，“呂臺，小呂臺，你想不想姑姑，想姑姑嗎？姑姑現在滿身都是泥水，可不能抱你——”

說到呂澤，月娘本來就溫柔的每樣更是蒙上了一層柔和的色澤，緩聲道：“是啊，小姑你可比阿澤哥聰明多了，阿澤哥就是一根筋，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能不能吃飽穿暖？”

呂雉把食指抵在唇上，對著月娘做了個噓的姿勢，低聲道：“管他呢，只要不回這沛縣，外面大把的地方去，他走商這麽多年，難不成還不能討口吃的嗎？你現在只管好好帶著呂臺，才是正事。”

家中的傭人為了掩人耳目都散了，其實是讓呂喜和呂東帶著，到呂釋之那邊去了，所以月娘平日裏，除了要帶呂臺，還要做飯了。

她本來也是官家的小姐，從沒有做過這等粗重活計，做出來的飯菜實在是難以下咽。呂母也是逼得沒辦法了，只能親自下廚做些吃食。

呂母雖然也養尊處優許多年，但年輕的時候，還是跟著呂公吃過苦的，多年的手藝雖然生疏，但是重新操練一下，總比月娘和呂雉這樣半路出家的好一些。

呂雉向來不擅做飯，只能幫忙著端端碗什麽的，現在他們也不敢吃得太好，因為名義上還是在喪期，只能吃些素菜。

“娘，我還有一個事要跟你說。”吃飯是談事最好的時機，呂雉也是特意挑了這個時候的，“其實孩子，我生下來了，那日我逃跑的時候，到了一個山上，那山上住著一個怪人，是他救了我，幫我把孩子接生了，我要去將孩子帶回來。”

她這話一出，呂公和呂母兩個人都啪嗒一聲，將筷子落到了地上。

“你說什麽？”呂母雙手都顫了顫，聲音微抖道。

“我說——”呂雉本打算重覆一下，卻被呂公打斷了。

“好了好了，別說了，你要做什麽便去做。”呂公重新撿起了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裏扒著飯。

呂雉也草草吃了些，擱下了碗筷道：“那我去了，多謝爹。”

她收拾了些東西，趁著天色已暗，順著自己記憶中的路，靜悄悄地摸到了山上。

那路她已經走了來回兩次，心裏雖然覺得自己是記得清楚了，可是到底天色漆黑，她只提了盞昏暗的燈，一路上，都在擔心自己會走錯。

直到她大汗淋漓地看到了那間草廬，才松了一口氣，狂奔了上去。

柴門緊掩，呂雉敲了幾下也沒有人出來敲門，呂雉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上。

“恩公，恩公，你在嗎？”呂雉大聲地喚了幾聲。

幽深的山上，只有鳥兒尖銳可怖的聲音，並沒有人回應。

呂雉這下徹底慌了，急忙從中搬了塊石頭來，狠狠地砸了砸門栓，將那殘破的木門砸開了。

她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只見那榻上靜靜地躺著一個衣服緊緊裹著的小孩子，正是她的女兒。

“樂兒，樂兒。”呂雉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飛奔過去，要抱起孩子，卻被地上的人絆倒了。

她定睛一眼，只見地上躺著的，正是當日為她接生的那個男人，他手裏還緊緊攥著一碗冷掉的米湯，神色蒼白，像是昏迷了。

呂雉心裏一驚，率先跨過去將孩子抱進懷裏，孩子猛地驚醒起來，哇哇哇地哭著，手腳和臉蛋都很是冰涼。

呂雉緊緊地將孩子抱在懷中，附身去探地上躺著的沈食其的鼻息，鼻息很是微弱，身體也快要凍僵了。

她掃了一眼，發覺他似乎是腿上受了傷，褲子上血紅一片，血跡都已經幹了，人也昏死了。

懷中的孩子又哇哇地大哭起來，呂雉急得不行，趕緊解開了自己的衣衫，給她吃奶。

她生了孩子兩三日後便來了奶，那是她還在獄中，特地請周昌去問了穩婆，穩婆讓她每天都熬擠出來幾次，不然就會回奶。

那時她還要游行，身體疲累不已，可也撐著精神每日都擠出來，出來後更是請了大夫開著藥吃，所以才得意每天都漲奶。

那孩子大約也是餓壞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第一次餵奶，呂雉的動作甚是不熟練，還有種鉆心似的痛，她看著孩子稚嫩的臉，眼裏又湧了出來。

這是她的孩子，這是她和先生的孩子。

她幾番周折劫難，終於將她抱在了懷裏。

雖是個女兒，但好歹，她給張家留了後，日後她若嫁人了，她便讓她嫁個姓張的，將張家的血脈傳承下去。

先生，你看到了嗎？

呂雉心裏百轉千回，看著孩子的目光也越發柔軟。

好不容易，孩子吃飽了，便呼呼大睡過去了，呂雉為她裹緊了被子，這才急急忙忙地將地上的沈食其扶到了床榻上，扒開了他的褲子。

果然，那大腿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口，像是捕獸器具所傷。

因為早前呂澤在潁川那一劫，呂雉便養成了隨身帶著傷藥的習慣，她從懷裏掏出金瘡藥粉，替沈食其包紮好傷口。

做完這些，她又到了後面的竈房去，生起火熬了一些米湯，灌著他喝了下去。

大約到了半夜，沈食其才幽幽轉醒，看著趴在床頭的呂雉，又看了看他身旁睡得香甜的小樂兒，居然破天荒地扯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來。

他沈食其一直孤苦無依，一直在外人看來是妖怪一般的不詳存在，從來沒有人需要過他。

是這個小娘子出現，求他救自己，他才知道，他活著，竟也是有些意義的。後來她將孩子托付給他，這幾日，他雖然忙得手忙腳亂，卻也是最高興的。

但他卻沒有將孩子照料好，不過是去尋些鳥蛋熬粥給她吃，卻中了獵人設的陷阱，九死一生爬起來熬了粥，卻還是沒用的暈了過去。

若不是這個小娘子及時趕來，這大冷天的，過了今晚，大概他和孩子，都沒命了。

“你醒了？”呂雉自從張韓死後，便變得尤其淺眠，如若不是夢魘的情況下，便是有一些小動靜，她都能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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